遼寧/邵 悅
唯獨雪不肯歸隱,關也關不住,像一群只等深冬才出生的精靈。自顧自地白,自顧自地輕如鴻毛。
從一場雪,到另一場雪,間隔千言萬語,有多少動詞凝固,就有多少傷痛終結,有多少形容詞融化,就有多少愛意流淌……
游走的幻象也會封凍嗎?橫亙的時間何時被拆分?一小塊一小塊歲月的陶片,怎樣才能重新組合成一大片歷史?
可雪不知道我體內深度部位,還有某些酒色財氣,像癮君子,不定期開出艷麗的罌粟花,即便大雪天,也照樣綻放。該拿什么來剔除這些甜蜜的禍根?
“大者盛也”。雪色城堡,雪色公主,是否就能招來雪色的蘭陵王,駕戰車,披盔甲?雪好大,連思念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純潔——楊雪舞,吻合了這場雪的名字,一頂桂冠蒙上巧妙的雪,就避免了一次惡性的廝殺。
雪沒來之前,我五體不勤,生命滿是荒蕪和傷疤。雪過后,荒草被覆蓋,疤痕變得白亮,也痛,也癢,但它發出微弱的光亮,讓我堅信雪后會有陽光襲來。
生命過半,走過去,身后即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不是我脆弱,也不是雪狹隘,兩種異性事物相互碰撞、摩擦,定會發出形色各異的感嘆:
有贊美,有愛憐,有惋惜,也有共鳴。
你只管下你的,我只管笑臉相迎,或者朝你走過去。能不能到達你的心里,取決于融化后,再度凝華的六角星。而你,也并非一味地覆蓋、一味地白、一味地輕……
我的靈魂大聲對我說,寫下自己的名字吧,在能承受體重的厚雪上——
就叫雪舞。
要輕到一定程度,才能舞起來。
輕,是對我多么恰切的贊美,輕得悄無聲息,輕得不用梳洗打扮,輕得無花無果、無是無非、無名無利。
因為輕,我熱愛所有重于我的事物,瓦片,碎石子,甚至干枯的荒草,冬眠的蟲豸。它們都是我隨時寄居的大城市。大城小愛,沒有它們,我這顆晶瑩欲滴的心無處安放。
冬天一打開,你輕巧地踩著黃歷如期而來,躲在二十四節氣的隊伍里,像靦腆的小姑娘,倒數順數,你都排不上第一的位置。
你鼓起勇氣拂面,卻換不來路人的得意;你傾情舞動,卻換不來皚皚的純潔;你被雨絲挾持落地,卻換不來一塊溫土生長發育。
可你無怨言,不爭鋒,不吃醋,也不自暴自棄。
天空沒有藍,你飛你的;
大地收空了五谷,你落你的。
你說自己的語言,唱自己的白雪歌,融化自己的身體。只因你自我剖析得純粹徹底,冬天之王加冕了你一個名字的桂冠,小雪——小姑娘。
你原諒了小草的小。在最后一場秋霜中,她失去本色,全部枯萎的面容,一碰就會碎掉,發白的根,封凍漫漫冬夜,尚等待重生。
你原諒了野花的小。她野來野去,也沒逃過秋風粗暴地飄搖,只有蒲公英,含著自己的種子飛向天涯海角。
你原諒了小鳥的小。小小翅膀無數次打開藍天,羽毛會在不經意間遺失他鄉,一輕再輕。快樂與痛苦,如影隨形。
你原諒了比你還小的塵埃。她極早就被速凍起來,飛不到空中,也入不得深土。
你原諒了大樹。樹大招風,也招搖。繁茂,無非是替根部宣傳深度,和廣度。
你沒來之前,多余的葉子就被發配邊關,留下的歸根,也算不上入土為安。樹梢赤裸著伸向高空,更加搖擺不定。
你原諒了大江大河。它們時時吟唱自己的悲歌,隨波逐流是無奈,也是生存之道。
多少泥沙聲淚俱下,多少游船逆流而上,順流而下。
至清的水,連魚蝦都不光顧,清澈再三,為哪般?
你原諒了垂柳的搖擺。柳枝的腰身軟得像骨骼缺鈣,青睞河流,或旖旎風流,都并非本意。在生根之前,就被本末倒置了。
你原諒了小溪的見硬就躲。溪水日夜潺潺,一塊一塊愛撫山石,一縷一縷親吻荒草,只為穿過隧道,倒掛懸崖,一滴一滴穿透青石。
你原諒了山石的粗糙性格。沒有粗糙,時光怎樣打磨成針?沒有凸凹的摩擦,誰的激情會獨自迸發火花?
你原諒了所有事物的芒。草芒里隱忍英雄的影子,也是烈焰的前身。麥芒里有五谷的莊嚴,也有守望者尖銳的目光。
你原諒了刀子的鋒利。鋒利自衛,也自殘。抽刀斷水,刀也生銹。快刀斬亂麻,也斬斷相思。
你原諒了粗野的漢子。不再鄙視他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原野的粗獷在酒碗里坦坦蕩蕩,原始的本能,在咀嚼里壯骨生津。
小姑娘過后,長成大姑娘,哪一座山不被融化?哪一條河不被趟過?生兒育女,五谷豐登。
小雪大雪又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