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外國語學校/胡華強
煙雨也如期而回。從凌晨的霧中,從原野的林盤,從遠遠近近的雞鳴狗吠中,窸窸窣窣的跫音,送來了立春的訊息。
柏條河的夢醒了,低聲的喧嘩從一層層綠涌過來,從蒙蒙煙雨的幔帳透過來。炊煙在原野里巡游,問候凋零的枝頭和將綻的花蕾。
在古蜀國的傳說里,望帝和叢帝的西蜀在杜鵑鳥隱逸的歌中,讓無數悠遠而深邃的想象如群鳥翔集,在文字的節奏之間,在講古的嘆息之間,在裊裊茶霧之間,那兩個叫“天府“的漢字,越發顯得豐腴而婉約。
雨聲從草檐上輕盈地滴落。那些在冬日里也從未睡去的綠色,全都在豎耳傾聽。
我也在傾聽。傾聽冰的折疊、水的瀠洄、種子的細語、幸福的呢喃。
淅瀝的煙雨,暫時隔絕了南來北往的喧囂,讓那些飛馳的速度慵懶而安詳。
上街下街,淺角深巷,春雨引發這場紅男綠女的激流,與不息的車流一起流淌。
滿世界晃動著大紅大綠,滿世界抑揚的旋律激蕩春心。
春草在煙雨里瘋狂。川西壩子的春天就這樣回來了。
壚邊如月的女子,靜坐在古典里,讓所有羈旅行役的惆悵進退兩難。
煙雨遮擋了遠山,而遠山已在召喚。我愿意,久佇在這場煙雨中,擁抱這異鄉的春天。
云是天空的皺紋。風雨是天空的情緒。
俯瞰眾生的天空,有愛有悲憫,也會老去。風雨不是侵蝕時光的禍首,而是被時光追逼的逋客。
太陽和月亮是天空的眼,看見一切,愛一切,痛一切。群星沉浮,永恒的沉寂里,風雨如晦也好,風調雨順也好,哪一種表情可以佇立一個晨昏?
老天有情,不容假設。
樹枝是天空的皺紋。鳥鳴是天空的情緒。
季節的輪回讓這些皺紋一次次隱藏又一次次展現。季節會老,天空也會老。那些布在空中的皺紋,如劃破光明的黑色閃電,連接一切空間,又割裂一切空間。
那些皺紋,指向過去,也指向未來。歡愉抑或憂郁的鳥鳴,豈是人間可以聽懂的信息?
在天地之間,懂得天空心情的,莫過于沉默的枝頭。
我在一只睡袋里酣眠。
風聲雨聲,雜沓的腳步聲,陰謀和陽謀的耳語,哭聲和夾雜馬蹄的嘶鳴,一并失落在昨夜的渡口。楊柳岸,曉風殘月,出逃夢境的離別之吻化為一滴朝露,背叛了廝守的承諾。
我的囈語你聽不懂,就像我的夢境你進不去。將一切好奇的眼光擋在睡袋之外。我并不好奇來往的陣列和他們的遠方。
情節的伏筆和照應,赤裸著匍匐而行,掩耳盜鈴,瞞天過海,讓睡袋形同虛設。
而我,在睡袋里酣眠。
文字從紙頁上紛紛逃離,情節變得支離破碎,敘述者顧此失彼。
憑窗而立的身影,開始虛構夢的未來。有奔逃的突然停止,也有停止的突然狂奔。夢外的山河,時而旌旗招展,時而干戈寥落。
即使歸鄉的馬蹄,也難以重逢窗帷后翹首的錯誤。即使讓那噠噠的馬蹄變成刺耳的轟鳴,也換不回一絲嘆息。
我蜷在睡袋里,作繭自縛。而歲月已經提著袋子走了很遠!
從濃密的林間升起。從悶熱的腳步中升起。從含蓄的翹首里升起。一粒欲望,被一束梔子花點燃,燃燒了整整一個夏天。
熱烈的熏風助了火勢。借螢火和流星的祝福,在川西平原的某個角落,一次次燃起狂歡的焰火。無數多情的典故在原野上流浪,在琴與酒的擁抱中,躲避世俗的喧囂。
忘掉一切,忘掉原因和結果。只為不辜負那段多情的文字,和閃電般的耳語。
瓊花開了,秋風來了。霜晨月,海棠豈可依舊!
被夢想的腳步踱出來的幸福圣地,馬蹄聲碎,喇叭聲咽。立冬之后,漫長的黃昏顧左右而言他。火焰是不是累了?
火焰說,她真的累了!柴門深巷里的囈語,不是火焰的心事。天涼了。天冷了。火焰要冬眠了!灰燼一直在等待著,默默無語。
一縷梔子花的幽香,化為了新的典故,等待來年的夏風喚醒!
北風從窗外掠過。月又開始虧了。
蟋蟀收走最后一聲嘆息。蕭瑟的田野,從故鄉的尾音里悄然出走,頻來入夢。
時光給了我一刻的停留,把這個藏在農歷里的日子,打一個結,記住母親。
做一朵云隨風而飄,做一滴水隨溪而淌。做一聲童謠在夢里清唱,迢遙咫尺。
搖搖晃晃的人生,沒人會駐足看你,除了母親。
在無盡的奔走中,或亢奮或低落,錯過無數既定的山頭,也在無數偶遇中長睡不醒。
一篇流水賬,線索藏在血液里。在這里,時光打了個結,形散神聚。
每一次回望都怕與母親相互走失。
把時光打個結,記住疼痛,記住歡悅,記住一切眼淚和笑聲,記住原鄉久佇的身影,記住炊煙里飄飛的白發。
記住我的來路,雖然已無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