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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狗時間(短篇小說)

2018-11-15 14:59:33
雨花 2018年3期

何 榮

路口是密室,來晚的,只能靠猜。不過沒關系,還有更晚的。

陌生人在事發地之外紛紛駛來,高架出口奔出潔凈的、未被污染的車流。車流上空,云堡巡游。

下決心擠,多說兩句對不起,肯定能看到第一現場,但他不。他寧可透過縫隙,遠遠地看些零碎。有的,沒的,更驚心動魄。

喇叭聲響起,太陽穴咚咚跳,他感到一種被血腥味挾持著的、強烈的不自由。一輛大紅別克,急剎,掉頭。車門開,期待中的那只腳遲遲不伸。他移開臉,看紅綠燈,看天,看人烤串,翻過來,刷醬,呲,起一層煙,再翻過去。想起來時,車早空了。想象中的艷麗女人,恨天高,大波浪,香煙撬開唇縫,曳著一面香水大旗,甩上車門,匯入人群。

風把半條街的味道都掀翻了。機油味,粉塵味,醬醋味,本該裊裊上升的,都坍塌了,失序了,擦過他的鼻腔。

雜貨店里涌進幾個裝修工,其中一位拍出粉紅大鈔:老板!一條紅雙喜!賬結清,火也借了,煙圈呼出來,升上屋頂。大家圍過來,收收緊。結果老板兩手一攤:我也不清楚呀。

我也不清楚呀。一個男人捏著女人嗓學,其余幾個笑。

沒關系,他清楚呀。

往回走,那些手勢跟措辭還在,淡不下去。漢子們的臉是棕栗色,眼白發亮。馬路牙子上踩一段,他悠著塑料袋。想一想,從褲兜挖出手機來。整理一下,群發。

媽呀,后來呢?老曹馬上咬鉤。

他笑得很響,跟九九年,他在職校墻頭,對著十七歲的小曹笑得一模一樣。塑料袋拍在大腿根,彭擦擦,彭擦擦。

這里的事,他一個字兒都不會跟她提。

最初,是從她包上那只小別針開始。

后來她告訴他,這個叫羊毛氈,又叫戳戳樂,就是用一根鉤針戳啊戳。哎呀你笑什么?壞死了!

他笑是因為,他們當時已經發展到可以這么笑了。

小別針是一只貓頭鷹,他逗弄了兩下,擠地鐵時發現別在大衣肩頭。一翻手機,一條陌生短信:喜歡就送給你好啦。

她是什么時候別上去的呢?他毫無知覺,貓一樣輕巧的女孩子。他剛從一場惡狠狠的兩性較量中敗下陣來,像個老年人一樣迷戀甜,軟,爛。

2號線跟1號線不同,是另一種色系,一種陌生的嬰兒藍,某個站名還停留在農耕時代。每站都上來一些不熟的人,下一站上來更不熟的。他任這只小貓頭鷹蹲在肩上,不用摸,光看也能想象出它溫柔的質感。他帶著它在夜色里走,霓虹燈咻咻過,他想不出要怎么樣拿下它。直到兩周后,他們再次見面。

別針跟他們的婚禮光盤一起,被放在衣柜深處,小貓頭鷹在暗處瞪著稚氣的圓眼睛。沒關系,粉紅泡泡咕嘟嘟冒出的時候,大家就知道有這么一天。至少,他和她,還沒到想扔掉它的地步。

他花了好幾年功夫才弄清楚,他曾經迷戀過的微妙的抿嘴姿勢,其實是來自她對口腔某處蛀洞的病態舔舐。

客廳面積有限,冰箱、鋼琴、餐桌互相避讓,留下復雜的窄道。小型迷宮,鏖戰不斷。

剛才,他們已經攀登到一個相當高的高度。性別剔除,親友鏈剪斷,純腦戰。“你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學習能力很強”,這是個伏筆,等下用得到。接下來他開始談老吳。老吳,一位“學習能力很弱”的前同事,她的男性變種,糅合了幾個熟人、幾個不熟的,剛剛出爐。他臨時決定,老吳一米七,愛抽紅南京,付錢喜歡掏現金。總之,要神似形不似,才不會被懷疑。老吳的典型缺陷:輕視女性,這個切入點能迅速拉攏她入伙,使她不得不避嫌,全身心地朝老吳的相反方向走。這只精神沙袋,可以打很久。

他費了很大力氣讓第一塊理論木板懸浮,懸浮在高樓之上,浸泡在大氣中,充滿未來感。她現有的身份對他極其不利,他鼓動她變成禮貌的陌生人。一沾世俗他就輸,他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

形勢不錯,他小心翼翼地加上第二塊。很好,沒有掉鏈子,她愿意聽。沙發上覆了深色珊瑚絨毯,她陷在這深色里,后背筆直,下顎骨包著極薄極嫩的皮膚,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見。她是活的。

現在,她被他釘在“學習能力強”上了,動不了,喂給她什么,她只能張嘴咽。很明顯,老吳起作用了,她不想當老吳,她在撇清里痛苦地自我成長。擴容是有撕裂感的,純粹是撐大的,他非常懂。他很民主,沒有借機強灌,而是切換了好幾回“你的角度”。他希望她明白,她越寬大,他就越寬大。

大概第五塊的時候,邏輯鏈清晰可見,談話氛圍有點像他跟孫濤——他那個開公司的發小,不茍言笑,買單很快,真男人。

他打著手勢,轉過身去,沉迷于層層遞進的快樂。等他發現的時候,她的面部已經出現了大幅度的痙攣。

高端學術會議結束,老吳告辭。

這么看來,她之前不是專注,而是醞釀。他苦心搭建的通天塔又毀了。

他知道,她一邊哭,一邊開始播放某段圖像。圖像隨著淚泡模糊、滴落,會被她本人的腳尖,或者窗外黑黢黢的夜景取代。

就這樣,她戴上VR眼鏡,他只能在邊上看著。有時候她會用語言轉述,有時候不。幾段常用備選圖像如下:

果綠色墻裙,視線一人高,綿延不盡。鏡頭越過大廳、自助掛號機、收費處、病歷卡、輸液單,以一種慢動作投擲的方式,來到她身邊,她很弱小。單純病毒性角膜炎,阿昔洛韋注射劑,護士的摩挲過于輕柔而他過于堅硬。她左手舉瓶,好像在打一輛永遠不來的車;

陽光照著小貓,小貓在女同事臂彎里,女同事在他電動車后座。電動車后座在她視野里。為了一點小情趣,她鬧了一鬧,結果他摔了她的電腦;

四下漏風的被窩。他猛然坐起,說了一句流傳到死的名言:你們全家都拜金!

悠長的夏日午后。光斑落進眼睛里。自家種的薄荷茶。外公枯瘦的手。房間里的老人味,一開始能聞見,哭著哭著就聞不見了。沒看到囡囡結婚,我不放心呀。

吵乏了,世俗突然撲上來,樓下羊肉串香得銷魂蝕骨,隔壁在叫床,馬路上有車駛過,合歡的花簇間藏著濕潤的月亮。

有時候,等她睡著,他砰一聲推開窗,把煙咬上,不點,兩手掛著欄桿,人往后翻。想:真不好玩,老邱、潘牧天、志煒,還有“老吳”,他們都是怎么過的呢?天天在密室里玩這些乏味透頂的嘴炮,就他媽叫有個家了?

隔著窗,也就一步遠吧,就可以稱之為外面了。與這里截然不同的,外面。他無數次地邁出去,滑翔在藍,或者黑的天空。

2009年,他來市區上班,住象牙新村,靠近勞動路。公司在干將西路,每天蹬自行車,最快8分鐘;2010年他住彩香新村,市政府對面;2011年底搬到公司宿舍,住泰南路;現在住金門路,何山橋下。

象牙新村在小區深處,有個迷人的小斜坡,沒有人的時候他會不捏閘,直接飛起來。老式水泥橋下,一張暗藍乒乓球桌,張著綠網。而每晚六點,彩香新村會出一個燒餅攤,圓的咸,長的甜,烘得薄脆。泰南路的公司宿舍有個院子,夏天滿架葡萄,廢棄的儲物室里跑出黃白相間的小貓。

2011年那陣子,他距離少女最近,少女是誰?他將永不得知。

少女雙肩包一側的背帶經常滑脫,這足以讓少年心動。932路密密的人林里,一條清澈的視線,隨著車身顛簸。出校門,左轉,象牙新村站。7個站后,車駛入干將西路,到達彩香新村站,緊接著右轉,進入泰南路,少女下車,最終,在何山橋東站,后門走下孤零零的少年。

自少女下車,少年就有了名字,叫張望。張望是一家雜貨店老板的兒子,經常穿著隔壁男裝店的清倉商品。出門朝西走50米,就會發現他身上的毛衣同款掛在門口大減價。此時,男裝店的女老板正用他家賣的電熱水壺燒水,這條街上的店鋪整個兒都在搭伙過日子。兩個小時前,他經歷了一場緊張的語文月考。飯后,因著某種隱秘的歉疚,主動洗了碗。

爸,老規矩?

老規矩。

回來后,張望笑得十分諂媚。老張警覺地一扒袋子,多了罐雪花。

行吧。他豎起一根食指,就一罐啊。

四只腳丫子擱上茶幾,綠茵場上的人還沒腳趾頭大。爺倆兒靠著,嘬著酒。球太臭,一直沒有干杯的機會,下半場過后,死了心,仰頭灌。

洗個腳去,熏死我了。

我剛洗啊爸,是你的腳吧?

他扳腳一聞,操,還真是。

老張去洗腳的空檔,球賽變成背景聲,張望變回少年。象牙新村到泰南路,這段20分鐘不到的車程里,少年得以重新審視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并不妥帖,垃圾桶朽壞,地磚碎裂,冬青被剪成人工綠毛氈。窨井蓋上一枚锃亮硬幣,幾天沒人撿,新得可憐。

少女所經之地,褶皺被熨平。雨天,她走一步,就與倒影互擊一下腳掌心;晴天,她是一只人形風箏,鈦合金鎖骨極輕盈。要仰脖看,高且遠,藍天無窮無盡像海水倒灌。細線不在他手里,不在按鍵遲鈍的計算器里,不在黃膠帶修補過的玻璃柜臺里,不在制冷失敗的老空調里。

少年伏在父親的棋盤板子上,把一只小卒扭得滴溜溜轉。如果人生再來一局,他會早在爺爺那輩,就安排一家老小從蘇北南遷。一開始可以在郊區做小本生意,之后爸爸出生。到了他這一代,房子換到市區來,能夠正好住在金茂府,也就是少女家對面。這樣,他就可以跟本地小孩混在一起唱“篤篤篤,賣糖粥”——雖然在學校他們都講普通話。也許,小時候她會經常來他家玩,穿一件粉底小白點的花裙。以前他看過別的小孩子穿,覺得很適合她。他蹲下來,小心地捏住她嫩藕似的手臂,幫她套上。

這觸感,并不完全是杜撰。

童裙面料輕薄,是柔軟勁道的夏布。等一下,套上裙子之前,她穿著什么?

小卒飛了出去,慌亂地鉆入柜臺下。

不不,那不是她,是他們的女兒。他很難想象關上門之后單獨相處時她的樣子。總有一天,她會向他展示所有的秘密。總有一天,他會很自然地脫下外套(有點像他們的禮儀校服),問她:今晚吃什么?

在那一天之前,重巒疊嶂,云霧彌漫。

一本發黃的手抄樂譜,治好了他的難產。

雜貨店老板把正臉給了一只康佳舊彩電,他得以觀察柜臺上一本攤開的硬面抄。紙頁發黃,藍墨水變作淺紫,《鼓浪嶼之波》,簡譜。父親的歌聲自動響起,他感覺自己停留太久,必須要搭訕著說點什么了。

老板很快從居家男人的懶散,切換為生意人的殷勤。花生殼拾掇好,朝他點個頭,整張臉都緊致了。遙控器一指,主持人閉了嘴。灰塵在夕照里飛成金粉,店里那80年代的余味又回來了,一種恰到好處的臟亂,讓人放松。熟了之后,老張告訴他:店開久了,往街上一走,眼里都是單價。眼珠子往人身上滾一遍,自動掃碼。

那你看看,我值什么價?

你?贈品吧。

兩人差點把椅子笑翻,店鋪深處探出一個頭,又縮回去,肩膀處兩道藍白條紋。

搭上話其實不難,他想過,如果校服少年能夠朝他笑一笑,他會在小說里給他留個位子。雜貨店代收快遞,隔三差五,聊一聊,吸一點精氣。三步兩步上樓來,打開電腦,把小火花敲進word文檔。每次跟老張在一起,都像洗了個冷水澡。一激靈,渾身發紅,他感覺自己又能寫了,又像個人了。

那后來呢?

后來她就不行了。你想想吧,沒有三高,心臟好的,內臟也好的,就一個食道問題,冤不冤?

這段話是真的,他說過很多次,用來跟不同的人交換。情緒激烈期過去,他沉寂了一段時間。之后他突然開始頻繁地談論她,在高鐵上,在微博中獎試吃活動上,在修車攤、早會,以及咖啡店。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使用她像使用一張人民幣那么坦然。

他沒跟老張提過外婆,老張是他的貴人,他不談這個以示區分。老張的底牌應該是他老婆,他一直在等他先亮。有幾回,老張喝高了,提到“張望他媽”,眼皮一陣痙攣,抽幾下鼻子,臉朝后仰,好像要止住鼻血。他把細節一一敲入大腦皮層,一點兒也不嫌棄他后領子上的腦油味。

估計老張以前癮頭挺大,逢人就說一遍,哭一回,好容易戒了,得繃著。他知道這里有個好礦,交情深一點,拿外婆換一下,絕對能出個小中篇。

走!喝羊湯去!我請!

瀝青路面,隔一段就出現一個窨井蓋,圓,或方。路燈昏黃,影子好幾條,濃的淡的,密密一大把,插在腳下。還剩十來步了,他捏出一個不常用的自己,鉆進去,套上。

他看見她了,她被燈光浸得黃黃的。太暗了,真想開個燈,不然總感覺是被魘住了。他幾乎是廝打著,才殺進夾縫里。設計好的低沉男中音用不上了,一時半會兒,還平息不下心跳。惡戰在即,他抽空讀完江蘇銀行LED滾動屏的紅字。字里行間充斥著遙遠的、和平的空氣。她還沒看見他,她還處在孤立無援的憤怒中。

發狠跟裝可憐交替,都用濫了。他看著她把這兩招往別人身上使,他想看看,別人會有什么反應。讓她先吃點苦頭也好,她指望他,他指望誰?

有一段似乎被消音了。兩分鐘后,跟他預想的一樣,現在吵架的是他們了。

是他逆行!你能搞清楚情況再說話嗎?

冷靜一點好不好!在家你也跟我這么大呼小叫的,能解決問題嗎?

炸街摩托來救他了,耳膜震得生疼。它沒有帶他走,只留下一陣眩暈的空白。自行車蹍爆了一顆多汁的白果。這些,成為他界定時間的刻度。他必須保持吵,直到警察來。

他回想起幾天前,他還是一個悠閑的看客,現在突然到了風暴中心。

男人摸煙了,余光里閃起小火苗,紅南京味兒出來了。很好,他把他們當成一對拎不清的小兩口,看起笑話來了。沒關系,這正是他想要的。

糾紛長到,他對花壇的大理石破損情況了如指掌。之后每次經過,他都會確認一下那個小凹口還在不在。

車阻石是豬血紅,公共自行車是草綠。

她很委屈,覺得舉目無親,這一點他能理解。隨著爭吵白熱化,他覺得她馬上就要哭了,是時候給她一點暗示了。

你還是個男人嗎?你胳膊肘朝外拐!幫倒忙!

誰他媽不幫你了!他掏出被焐熱的六角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圍觀者發出了讓他滿意的驚呼。男人瞅見了,熄了煙,蹍滅,一把揪住他領口。

喲,挺厲害的嘛!來,朝這兒砸!來啊!

他像個和氣的老先生,極其緩慢地,把領口的那只手摘下。

嗐,拿出來哄老婆的嘛,兄弟你看不出來?

三小時后,他再次經過事發地,停了會兒。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路口,浮在黑夜的平面。

像是為了證明什么,他干脆下了車,把紅綠燈過了兩趟。一切正常,腳下是結結實實的菱形磚,踏一腳,反饋出鞋底的彈性。他相信,只要再熟悉一下地形,他就能生出更多的親切感。有朝一日,他會像一名真正的路人,漫不經心地講述那些劇烈的心跳。

士氣飽脹到一定程度,他決定去元祖買個蛋糕。他在想象中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子,她一定會配合地哇一聲,這個把戲一定還有效。他們一定能用氫化植物油與甜味劑修正這個夜晚,在不夠高的二樓窗口,端著波浪形邊緣的紙杯,用一次性塑料叉子指指點點,對著腳下兩米遠的車流,談笑風生。

幾步開外的晶亮大房子,貨架金燦燦,售貨員小姐開啟一卷新的熱敏紙。機器吐出條狀小票:雪漫飛舞奶油蛋糕。

先生,要寫什么字呢?

什么都不寫。

男人帶著若有所思的笑容,拎起捆好的細緞帶。還剩最后一關,他就可以順利到家。

然而他看見它了。

它有一張失意的臉,很垮。以前他扔過一根火腿腸,它謹慎地聞聞,沒有吃。它應該是臨時工棚里那些民工養的,常見它睡在干硬的地上,蜷成一團。它見人不叫,也不搖尾巴,看上去非常難以取悅。

其實他心底深處也有一只狗,關于它的史料他從不動用,那是與外婆息息相關的,任何聽眾都抵達不了的異境。年初他抱回來一只小黑狗,眼睛上有兩點棕,她沒說什么。某天下班回來,他警覺地發現,它被人打過。他不在的間隙里,有人對它狠狠揚起過什么,導致他一抬手,它就瑟瑟發抖。

他送走了它,現在它在老李的農場里,長成一只憨狗。老李幫他倆拍過一張,那種笑容,他好多年都沒有過了。他不會跟她解釋,為什么他要忍耐著狗毛、大小便、異味,豢養一只不上班的動物。

他把蛋糕放在地上,拆開包裝,潔白無垢的奶油上斜插著結霜的巧克力片。黑影里的白色圓形發生了劇烈的形變,他將手指插入蛋糕深處,摳出一塊,向它擲去。

他當時笑得像個站街女。

也許路人們早就看出來了,他們不是一條心。六角扳手被放回抽屜,跟那個夜晚待在一起。

她冷靜地洗碗,拖地,像對著一只距離過近的鏡頭。每次做家務,她都覺得自己在模仿母親,哪怕她購入了骨瓷餐碟與亞麻餐墊。

樣刊寄來之后,她終于讀到了他藏著掖著的定稿。W是王基勝,L是劉詩晨,后面揉了點陳平,故事里摻著他們私聊時的暗語。老張就是樓下的老張,瘋女人是老鹵,每篇里都會寫一下,用來提鮮。唯一可疑的是這個“長著一雙濕淋淋的黑眼睛”的D。也許他知道她會看,所以干脆寫成了混合物?在小說里泄憤,比爭吵高端多了。

當年他們自己拍、自己打印的婚紗照已經發黃卷邊,拍的時候相機像素不夠,照片放大后,顆粒感分明,湊近了看就是一小格一小格的馬賽克。打頭陣就是這點不好,這種東西一旦變成了文物,就不能輕易去修補。現在婚紗照被移到了較靠里的位置,而不是直接放在客廳。記得當時他們點了一桌外賣,在家里招待朋友,一次性飯盒排得滿滿,一只壓著另一只的蓋子,有種室內野餐的新奇。視線再遠一點,廚房熱氣騰騰,他卷起袖管,熱火朝天地炒小菜。把兩菜一湯擺上桌之后,她想的是:啊,終于和母親平了,一種新型的關系已經被開拓。

飯后,光棍們被帶著參觀兩室一廳,“一千三,整租,不含水電”,重復了太多遍,像自動應答。有些人帶來了新朋友,他們一定在過來的路上分享了那次著名的捉奸,她突然起了好勝心,想展示一種無痕修補,扳回之前失去的。

當時驚動了太多人,所有樹洞都滿了,為了吸引聽眾,她甚至主動透露了“新的細節”。后來她發現,喂給他們“新的細節”,并不會產出“新的安慰”。于是她開始向陌生人慷慨,論壇里的熱帖幾沉幾浮,徹底死絕。

她唯一的高貴,就是她從不解釋她的原諒。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在朋友眼里變成了打過疫苗的一對。當然,是有后遺癥的,比如這個耐人尋味的D,所有描寫都很明顯地指向一個真實的激活對象。

他回來后,只花了兩分鐘,就已經坐在沙發上看中央五套。

她耐心地欣賞了幾次失敗的射門,爆了句粗口,順便諷刺“你們男足真是狗屎”。綠茵場的方形光罩住他倆,像小型水族館。她從沙發上掀起半只屁股,好像要找點別的消遣,而雜志恰好出現在她視線范圍。她枕著他的腿,越過他的胳肢窩縫,舉起了它。光線很暗,紙張像被炭筆平涂了薄薄一層。更多的時候,她在打量被放大了的臉的局部,他手里的冰凍可樂不小心在她腦門摁了一道冰涼弧線。

這個仰視角度讓人丑陋,近一點的下巴是深褐色,從兩頰到鼻尖,漸漸過渡成屏幕的蛙綠。天花板上有一盞射燈,沒有開,他抬頭看屏幕的時候,好像要去親吻它。耳垂是最有活力的部分,它們簡直像兩塊生肉,貼在脖子兩邊。球迷的吶喊聲太大,她為了證明自己認真在讀,費了不少勁。如果他有兩條時間線,那么,在她的這一條里,“精讀”所需的時長已滿。

后半部分感覺有點松啊。

是嗎?這種話太籠統了,他拿不準她的目的。

她朗讀了某一段的前三句,讀完又問:聽出來沒?是不是有點松?

好像有一點。他盡量坦然地看她一眼,下調了電視音量。

你什么時候能不寫瘋女人了?還沒用夠嗎?

他笑笑。

她翻動它,它曾經和他多親密啊,從他的大腦皮層里,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游過他的手,進入電腦屏幕,幾經周轉,映上她的視網膜。白紙黑字,這是最真的謊。

接下來她打算談談W,這個人物與D關系比較密切,她不能繞太多圈子,過了他的興奮點,就什么也挖不出來了。下次再啟動,又要重新預熱,而且他會更警覺,或者更麻木。

少年懷疑,在他捏下車閘的前一秒,它仍舊是別的什么。

別的、任何物體,廢棄的零部件、一只臟黑的拖把頭,或者一頂假發,化纖質地,沾了灰。一個莊嚴的紅燈,把它留在路正中,默哀30秒。之后,行人們避開了它。

當他把它翻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了它圓瞪的眼睛,晶狀體里有一些絮狀物。劇烈已經過去了,血跡的顏色也不夠鮮,他愈發覺出自己校服襯衫的潔白。

另一條狗飛速躍過少年腦海,它牢牢黏在背景上,摳不下來,跟雞糞味兒、水波,以及白亮的蟬鳴混在一起。腦門正中有一條洼下去的線,把它分成左右兩半,像塑料制品上留下倒模的縫。他每次都沿著那條線,一直摸到它的鼻子。

這一只不一樣,渾身卷毛,小卷的內徑剛好可以容納他的小拇指。它不是一條線條舒展的土狗,它全身像是被一支中性筆耐心地圈黑了。

有幾次,他試圖尋找接手的對象。停下來的,慢下來的,都有嫌疑。在最終的結果來臨之前,他期待著偶然。

前面是姑蘇區行政中心,再往前是大潤發蘇福店。身后是桐涇公園,以及,姑蘇區最高人民法院。如果他可以報警,他能夠定位出一個準確、漂亮的地址,但它只是一條狗。

爆炸頭女人一開始混在人群,后來她掉頭了,把笨重的電瓶車開到他腳邊。

垃圾桶就在馬路邊,左邊是可回收,右邊是不可回收。捧起來,平舉,側著頭,就可以完整地丟進去。只要熬過最后那一聲悶響,就解脫了。

也許女人被少年蹲在一只小狗邊上的景象吸引了,又或許,她想把畫面修正為少年葬狗。她用非常動感情的聲音宣稱,它好可憐的好可憐的,一定要找個地方好好埋了。在她的時間線里,小狗已經入土了。她強調要埋深一點,不然會“被其他流浪狗刨出來吃掉”。她已經提前看到了一只腿被啃咬,撕扯,露出恐怖的肉紅色——什么?誰來埋?你說呢?

少年在考慮別的——埋在哪?怎么挖?要怎么帶走?用手拿還是放在自行車籃里?一定有人在幾分鐘前,全程接納了他錯過的慘叫,噴濺,慢動作的掙扎。他們比他更有理由,那為什么沒停?

女人說我家也養狗的呀,兩只呢。少年不響。又有人來了,他只看到穿運動鞋的腳。他不打算看臉了,因為沒有用。女人又聒噪起來,他呼一下站起來,把它杵到她面前:要不你來埋?

哎呀,不行的不行的!女人跳開,后退了幾步。老看客害怕也被纏上,走了幾位。新看客補進來,不明就里,以為這是一場人與人的糾紛。難道不是嗎?已經是了。他想先逼走她,到時候再決定葬不葬,他葬它,跟“她叫他葬它”,差很多。

女人提供了一只白色塑料袋,大潤發最大號那種,撐著口:來啊,放進來。

他提著沉沉的狗尸,站在十字路口,手臂傳來結結實實的,死的重量。綠燈太長,長到讓他想起另一只。那是他一開始停下來的理由。

另一只,是他在廢窩棚里發現的。一只剛滿月的新狗,拆封不久,沒有任何使用痕跡。它在發霉的床墊上跑動,像是被空投下來的。眼下兩條淚溝,像是眼珠的黑漏了。眼角耷下,有一種稚氣的憂慮。

很快,這種憂慮不見了。至少,他不覺得了。它漸漸認得他的腳步,屁顛屁顛地跑出來,吃雞皮、骨頭、肥肉,用小舌頭在他掌心舔出密密的、鱗片般的隱性半圓。

這一只已經就緒,可以葬了。他將它平放在坑底,先是身子,再是頭,蓋上一片梧桐葉。他看了它最后一眼,二罪并罰,掉下眼淚。

先承認第一個謊,讓她贏,趁機再撒第二個。

但他不。

餐桌的堅硬在幫他,鋼琴的深棕,微波爐的方正,大理石地磚的沉靜,一切都在幫他,身畔之物充滿暗示。如果他可以模仿冰箱,電蚊拍,搪瓷蓋碗,杯墊,烤箱,皂盒,訂書機,起泡瓶,豆漿機,他就能夠逃脫長期被盯梢的命運。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家具太熟,而他渴望著那種熟。

在她沉默的時候,另一段爭吵潛入。畫面躍動如醉酒,深藍布簾上蠕動著密密碎花,看久了像嘔吐物的特寫。布簾隔出小單間,父母的臥床就在衣柜和書櫥后面,起因是父親那位穿紫色馬海毛毛衣的女同事。

你看看你,生孩子都生老了。

當時她真應該沖進去,朝父親大吼,好讓母親抓住機會罵她不孝,或者下床扇她耳光,以此向對方示好。半懂不懂的一顆活棋,拿去用好了,隨便用,聯袂演出,反正她是她生的。她為了生她,都老了,都被嫌棄了。盡管如此,她幫她,她卻幫他,在這風口浪尖,她還在維護他為父的尊嚴,這樣的好女人哪里找?

但她沒有,她錯過了。現在,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攥著十五年前的拳頭。劇本排到爛熟,卻永遠失去了舞臺。父親蹲守在他體內,嗅聞著她身上殘余的母親。幸好,幸好他們還沒決定要孩子,他沒資格說她生孩子生老了。而紫色馬海毛毛衣的女同事,化身為D,“長著一雙濕淋淋的黑眼睛”,蟄伏在小說里,隨時等著蜇她一口。

她坐在家里顯眼的地方哭,他避到書房。她跟過來,坐在另一個顯眼的地方哭。她抽抽搭搭講的夢,太清晰了,不太像真的。

他什么也沒帶就出了門。“張望他媽”掏完了,已經沒有新貨了,他得從小區另一個出口走。那些料不是他擅長的,索性就寫成了個小背景,充其量百十來字。雖然聽過這個就像是蓋了章,但他不想被釘死在雜貨店。

洗衣店外掛著洗好的婚紗,雪白,一瀉而下。孩子們也悟到這是假期最后一天,沉靜細致地玩著。他仰頭看天,葉子朝他半張的嘴里落,老張時期結束了。

小說第一稿里,狗還是狗。

狗來自少年。當時,少年在天臺欄桿上掛著,呈現一種典型的假死狀態。他看一眼,也一起掛著。云在腿間移,讓人頭暈。

“那會兒,我也就八九歲吧。那時候我家住滸關,那邊住的全是廠里打工的。它當時估計也就剛滿月,是的,流浪狗。母狗?沒看見,就它一個,住在廢窩棚里。我帶了饅頭去喂,蘸了點肉汁。它吃得都噎住了,哈哈,好玩吧。后來我就天天去,它聽見我的腳步聲就竄出來。不不,不行的,我媽不讓養。她就是不喜歡狗啊,有什么辦法?有一天,我又去喂它,發現幾個混混拿包子引它,用網兜套了,準備打死吃肉。我上去就踹,邊踹邊喊:這狗有狂犬病的,不能吃!我為什么要踹!你說呢?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我又不能成天守著它,你說我該怎么辦?我要是不踹它,那些痞子會相信它有病?我告訴你,只要我當時表現出一點點兒心疼那個狗的意思,那就完了!你知道嗎?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抓到它,當著我的面剝它的皮!我騙他們說它快死了,得去埋了,病毒會傳染。我把它帶到老遠的一個山腳下,放了。它渾身都是傷,還認得我,尾巴搖一搖,不敢過來。都是我害了它,它以為給吃的都是好人。我剛才踹了它,它已經不相信我了。它就那么看著我,那雙眼睛……”

少年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清澈,充沛,非常坦率地越過鼻梁、嘴角,匯聚在下巴。他不去看他,努力想象著小狗的眼睛,好早一點產生共鳴。那黑的,濕淋淋的,雙管獵槍,抵在他的回憶里。

記事起,父親每年都養一條狗,肥了就殺了吃肉。明年再養一條,跟之前那條差不多。那些眼睛,每年在他心上開一槍。一開始,他一口狗肉都不碰,后來,他學會了割喉放血。

黃昏臨近,楓橋路上走著男人和少年。這一次,他們打算去來客茂廣場打球。道旁的香樟等距等高,一棵循環另一棵。少年用食指轉動籃球,男人調節腕表的金屬帶。這條路是卷尺,平時卷著,走一尺,拉開一點。

狗從斜后方反超他們,不停地嗅聞。它跑進一棟高樓的陰影里,失去了光澤。一輛摩托車減慢了車速,問:這狗你們的?

他們快速跟上去,表現出主人的樣子。兩人沒說話,但是表情回答了:不然呢?

狗踏過一攤積水,竄入綠化帶,快要脫離控制。

小黑真不聽話!

就是。少年瞄了摩托車仔一眼,他遠遠跟著,不緊不慢。車后座有繩子和網,還有鐵鏟,鏟頭污漬斑斑。

狗跑向一個廢棄的停車場,男人想:壞了,那是個死角。

小黑!回來!少年跟男人包抄,把狗截了出來,現在它又跑在路上了。男人與少年盡力保持在狗的一米半徑內,這樣他們就真的像在遛它。

狗遛著他們過了高架,轉了幾個彎,停了,站著,東看西看。它渾身黑油油,眼白很多,不太像需要保護的類型。路口兩邊各有一個乞丐在拉曲兒,伴奏沒消音,都是假拉。修車鋪里傳來蛐蛐叫。摩托車仔已經不見了,那么,就到這里吧。他們打算過馬路,左拐的大巴突然出現,它猝然改變了行進的方向,正在此時,一輛現代補進空隙,少年驚呼一聲。

西天血紅。

兩車錯身,沒有哀嚎跟尸體。狗不見了,他們站在一個廢棄的橋洞下,荒草枯死,滿地醬紅色碎磚。運河翻著泥浪,采砂船突突突,吊臂浸在霾里。

這是哪兒?男人和少年一無所知。

在離他們大概一光年的地方,她劃開屏幕,尋找他手機通訊錄里所有D開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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