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琳
一
快要過年那陣子,忽然想到錫耶納去。
一個人去商場買了一盞臺燈,木頭脖子,黑頭頂,后腦勺上有一條線,連通著底座,像是外露的神經。商場里人很多,車也很多。從停車場進來又出去,在一個環形擁擠的懷抱里繞了一圈,把車放在了一個街區外的街邊花園的假山后面。那里有一對情侶正在吵架,車開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女孩子正舉著一串草莓糖葫蘆砸向穿著群青色派克大衣的青年。他色澤鮮艷,和粉紅透明的草莓串十分相稱。
后來我收到了一張罰單,假山背后只合適吵架,并不允許停車。去換駕駛證的時候才處理掉不良記錄。
打車去了很遠的交警隊,上高架下高架,過了橋又穿了隧道,司機戴著巨大的金色邊框太陽鏡,我把帽檐拉至下眼瞼。一路上沒有說話。收音機里一個男主持在幫人維權,打電話過去維權的女人不知為何中途掛斷電話再也沒有接聽,男主持十分氣憤,他說你們再這樣對我我也懶得管這些事了。他的暴怒落在我們的耳蝸之外,瘦小而可憐。后來司機調了臺,換到音樂頻道,那里有個男歌手在唱一首下雨的歌:Hello kitty,hello hello hello kitty/Hello kitty,hello hello hello kitty。再后面是一大群人唱。他索性就關掉了調頻。
烈日照射城市的邊緣,荒郊野嶺發質干枯。新建的辦事大廳很大,一個小體檢中心綴在屁股后面。體檢的時候被一群吵嚷的女人包圍,她們自作主張地給我填了身高體重和視力,問我有沒有吸食毒品的記錄,我說沒有。一只手把我推著靠上一面墻,墻裙因潮濕而剝脫,我的后背沾染濕意。推我的手上戴著一只玉鐲子,裂縫處鑲金嵌銀,就是這只手飛快地按下快門,拍了不出意外的丑極的照片。它還想要把我的白色T恤P成香芋紫的時候被我按住,我說,我要黑色。
這時候我洗衣服非常簡單,很多很多的黑色。但是它們質量都很好,竟然沒有褪色。我還有幾件白T恤,都是二十幾塊錢那種,懶得分類的時候,我把它們攪成一團。但是它們最后并沒有揉和在一起。仍然黑白分明。
我睡著的時候都沒有這么分明。四五點鐘,我關掉那盞臺燈,把書本合上,站在陽臺看看發光的外面。有時候我打開玻璃門,走出去看看。不知道哪一家的花園里養著雞。雞的喉嚨滾動著,時不時冒出幾聲歇斯底里的叫喊。它們總是這么忠實于自己的感受。蝙蝠總是在黃昏以后飛來飛去,鸚嘴魚總是在白天到離海灘洞穴一公里的地方去覓食,雀鯛鷺每天飛向海邊總是比前一天推遲約50分鐘,牡蠣總是在漲潮時張開貝殼,沙蠶總是群集海面,常常在滿月后三天,日落后的54分鐘,不遲也不早,灰熊總是在特大暴風雪來臨的時候才進洞冬眠。樓下的雞總是在四點多鐘打鳴,松果體在它的大腦和小腦之間,叫囂著白天的到來。
Mo睜著兩只大眼睛,一直陪我到那個時候。我給它添了水,喂了食物。它的嘴動個不停,頭還往我的手心里湊,一邊咀嚼一邊渴求我的安撫。Mo吃飯也很安靜,我只能感知到手掌里它頭顱的震動。
從我打算到錫耶納去,我就在密集的時間里忽略了它。
Mo是一只兔子,在這個過于喧囂的世界里,它總是倍顯沉默。
二
五月,樓下的花全部都開了。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在書桌前坐到六小時以上,所以每天都要下樓去走一陣子?;ㄩ_得快謝得也快。在郊區買房子的人都把這里當做周末度假的去處,不像我這么認真地住。已經有蟬開始認真鳴叫了,但發出高亢的聲音的還是鳥。花隨風落,我坐在人工湖后面的長椅上吃飯團。長椅在樹下,樹上除了落花還落蟲子,拉了很長的絲吊下來一只又一只的蟲子。它們不太舒服地扭轉著身體,我吃完飯團就趕忙躲開危險的絲線,免得它們惶恐不安。湖底還沒有注水,有腐臭的味道擴散在橋的上空。我很想挖一點淤泥回去養花。對著湖的是景觀房,都是兩百多平方米的錯層或者復式,價格不菲。但是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候,景觀房能觀到的景觀都還是淤泥,能聞到的味道就是湖底的腐臭。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嘰嘰呱呱講過洋話了,偶爾從橋上經過的時候,木頭在我的腳下吱吱扭扭叫嚷,我的嘴巴也忍不住嘰嘰呱呱一陣子。我自言自語的時候總能引來一只狗狂吠。它名叫Lemon,中文檸檬。但是只有叫它Lemon的時候它才會有回應。那只活力四射的金毛全年被困在一個花園別墅的院子里,定點有個阿姨來給它喂食。別墅沒住過人,Lemon對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叫。它渴望每一只撫向自己的手,但一點兒也不深情。
深情是調色油和中和液,讓生活看上去不那么干澀。哪怕是偽裝的深情也是順滑劑。刷題集的時候一個女友人填滿我每一道喘息的縫隙。她側著身子,塞進了我眼前密集的詞匯里。她不知道我忽然想要到錫耶納去,忽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我的習性。女友人是固定的友人,固定了太長時間就像一張釘在地面上的高腳椅。我在吧臺來了又去,而她永久留在那里。我薄情地對待了這張椅子,我想有一天椅子也會不那么固定,或者松懈了,或者疲倦了,或者壞掉了。
最開始她打電話來,電話沒有聲音地閃爍著,我把它翻轉向下,仍可以聽到它叫囂著呼喚。后來她按響了我的門鈴。她把頭發染成了淺栗色,做了韓式半永久文眉和眼線,順便戴上了夸張的假睫毛,蒼白纖瘦。她穿著一雙白色瑪麗珍鞋,鞋跟有3.5厘米高。嘴巴上涂著SUQQU宵滲,指甲上染著馬達加斯加酒紅。
鞋子是挑人的。這世界最著名的一雙鞋子來自《格林童話》。一雙水晶鞋的鞋跟里凝注了階級、性、權力,當然還塑造了某種愛情觀念。后來這個童話產物被設計師Jimmy Choo變成現實,他設計出一款鑲有1000顆施華洛世奇水晶鉆石的高跟鞋。關于嫁入豪門的愛情幻想經久不衰,這雙鞋標價4595美元。它一點兒也不平民,而屬于女友人的階級。
她將那雙可以套進4595美元鞋子的腳塞到腿彎,抽煙,喝咖啡,不斷地說話。她的臉完全失焦,融化在滔滔不絕的語言的浪潮里。浪潮濕膩膩向我襲來,里面裹挾著性、嫉妒和惡的沖動。她撩開直發讓我看耳朵上墜著的閃亮的鉆石,那上面閃爍著甜膩的味道。結婚十年之后和最初的戀人在寫字樓相遇,她說這是真的愛情。
她像個女人一樣裝扮自己,像個女人一樣愛戀,卻像一個小女孩一樣崩潰。在搞垮婚姻之前她先搞垮了自己的身體。我和她一起去做了CT,疑似癌的陰影讓她忘記了愛情,她不再耐煩理會那些嗡嗡震動的微信,取體檢結果的那天她在醫院的走廊里歇斯底里地吼叫了一陣子。所有的眼睛都粘在她的身上,叫號器一個個叫著患者的名字,候診區是如此協調,寧靜又喧囂。人們的嘴終于停止了摩擦,他們豎著耳朵,直直戳向女友人的口腔。直到叫到九十四號。九十四號。九十四號。結論是有驚無險。上帝的手指不捏香煙,他偶爾想要掐滅的是“愛情”火苗,有時候“掐滅”這種事真是令人身心愉悅。
夜里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Mo在吃一條蛇。短尾蛇。它吃得咯吱咯吱響。它一邊吃,那蛇一邊跑。Mo在保護我??墒强吹剿陨叩臉幼?,又覺得它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恐怖面目。蛇的身體被現實中溫順的Mo咬得亂七八糟,可是那條蛇還在動。Mo的嘴里咯吱咯吱。蛇好像是脆甘蔗。
Mo從來沒有這樣吃過東西。它的牙齒被我不小心磕斷過,我不知道還會長出來,深夜抱著它敲開了一家寵物醫院的大門。Mo與生俱來膽小,它可以忍耐所有的痛苦不發一聲,也可以釋放出巨大的善良讓人心生慚愧。Mo從來沒有苛求我愛它,它逆來順受,它不小心咬到我的時候會更驚惶地松開嘴。
我打算在這個薄情的世界上,假裝不深情地活著。而Mo把所有的深情給了我,它很小,卻是我的保護者。在夢里,忽然出現了一條好大的蛇。是真正形態的蛇。我在恐懼中轉頭看向Mo,Mo也靜止了,它看上去也害怕。甚至,連那條短尾蛇也不再逃跑,所有的一切都被威懾,我感到了絕望,身體僵直。那條蛇最終還是向我游過來。Mo雖然遲疑,終于還是向我跑來,它奮力地跑,跑得瘋狂,可永遠都在原地。就在那條蛇要碰到我的腿的那一瞬間,我驚叫著醒了。醒來的時候還能聽到很大的驚叫的尾音。
三
有一天,我合上書之后就沒有再打開。后來我把一堆書塞進了天貓超市的紙箱。臺燈上粘滿了便利貼。冰箱上也有。沙發邊的墻壁上也有。很多地方都有那些花花綠綠。一厘米寬五厘米長的便簽蟑螂一樣爬滿了我的房間。它們沒有活動,咽下的神經節告訴它們可以休息了。我把這些神經節都扯下來,里面還有很多單詞我沒有記住。但是已經不妨礙我到錫耶納去。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紙張,用完的筆,一切的關于黑白不分的我的生物鐘的證明,都被塞進紙箱,搬到了樓下。我剛轉身,一個自行車上捆了很多紙箱片的老年男性就把箱子掀翻。它被揭了皮,腸肚淌了一地,他麻利地肢解分割那些內容,絲毫沒有憐憫之心。
我回到家,忽然發現門框上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incontrare。我每天出門的時候都會看到它,很多很多這樣蜷曲的字母已經在我的腦子里扎下了根莖。
我忽然失去了某種興趣。
申請學校的面試在一個早晨打來。他們的早晨,我的午后。我睡了一覺,原本計劃睡到面試前半小時醒來。但是樓頂響起了打鉆的轟鳴。在我黑白不分地度過的兩個多月里,房價上浮了三四千塊。樓上易主,小區里的每一個人都在討論房子。我想我大概選擇錯了。不應該到錫耶納去,而是再買一套房子放在這里。那樣我既不用熬夜,也會比現在甜蜜。
電話視頻遲了一會兒。上線時看到對方留言,說抱歉讓我等等。過了十八分鐘,一個女教授出現在視頻那邊,頭發很亂,皮膚偏黃,黧黑眉毛,肉色嘴唇,在國內這會被定義為氣色不佳。我沒有化妝,穿了三十多塊的黑色T恤。我們聊了十五分鐘,我拿了一本書給她看,說我打算在假期里看看這個。她點頭說很好。讓我等她的助手的消息。
打鉆聲很體貼,在面試的過程中一直轟鳴,并沒有時停時歇。這讓我不至于在空白中恍神。有陣子那個女教授的眉毛皺在一起,我調高了音量,大聲問她是否能聽得到。我的臉湊到了屏幕的中央,這和我預演的一點也不一樣。
我想大概是某種隨性打動了她。
四
夏天到了,Mo把自己肚子上的毛揪下來一片,躺在籠子里動也不想動。每年夏天我都要給它剃毛,這一年晚了許多。我把它按在地板上,剃得七零八落。剃完之后它在房間里又跑又跳,活力四射。
那兩個月,它對我格外依戀。和朋友討論,說不知道它是不是感覺得到我要把它托付給別人了。常常,忍不住對它講一些蠻恐怖的話,比如:你怎么辦?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對你這樣好了?;蛘撸耗惆∧?,就是前半生太幸福,后半生該怎么辦?再或者說:你可以等到我回來嗎?
我還說過這樣的話:也許你現在死了,反而是幸福的。
我想它明白我所說的一切。
最熱的時節,陪侍了一位手術開刀的病人。開完刀那天,我們在觀察室度過了一夜。觀察室有五張病床,每一張上都躺著一位開過刀的病人,每一個病人身邊都有一到兩位陪侍。沒有開窗,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空氣可以被點燃。一個男人的胸膛幾乎炸裂,他不停地咳嗽。在每一次巨咳之后都安裝上長長的呻吟的尾巴。咳嗽和呻吟,就好像這樣做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
隔壁的病人沒有親屬,請了經驗不足的護工,點滴打完之后,輸液管回血。那個人坐在病人的床沿,輕聲呼喚著我。
小姑娘,他說。
在黑夜的壁燈下他的臉色慘白。
我不是小姑娘了。
我走到被看護的病人床前,他還睡著,止疼針讓他毫無知覺。護工的臉上帶著大惑不解,我按響了呼叫器。一個疲倦的聲音插進令人窒息的空氣。
怎么了?她問。
回血。
還是四五點鐘。一屋子的人終于都睡著了。呼嚕的轟鳴在夏夜聽起來像是不間斷的蛙叫。我走出病房,脫掉鞋子,盤腿坐在走廊冰涼的長椅上。拿手機預約酒店。第二天我要到北京去,在意大利使館面簽。我眼窩深陷,疲憊浮動在面目之上。我想起了Mo,想到了這個時間它望向我的圓溜溜的眼睛。把它丟給別人來養,因為它太好養了,它從不生病。
下起了雨。一直下了半個月,偶爾停一小會兒,沒等喘勻了氣就繼續下。院子里的草長瘋了,偶爾晴天的時候就聽到除草機嗡嗡地響。小區園丁維護得好,嗡嗡的馬力十足。下暴雨之前有幾只拉布拉多在樓下的草坪打斗,過一會兒又開始追趕一只鵝。那只鵝歇斯底里地狂叫著,能把烏云吼出裂縫。它脖子那么長,聲音從喉管魚貫而出,透露著瀕死的絕望,但是腿太短,它只能絕望。
拉布拉多們厭倦這種絕望。它們只是小小地折磨了它一會兒。鵝可以忍受。就像大多數的絕望都可以被忍耐一小會兒一樣。
去了北京,雨也一直在下。在酒店接外賣的時候,小哥被攔在了電動大門之外,淋了好多的雨水。拿房卡刷開了門,那一聲咔噠是通行的許可。幾個外國人趁機走進來,他們沒有打傘,卷發耷拉在臉頰。我頭發本來就是濕的,打算回去再沖一次澡。
這是最靠近使館區的酒店,里面住滿了老外。有一些房門沒有關閉,敞開著可以看到內臟,嗚哩哇啦的詞匯沖出來,貫穿了我的耳膜。重新沖了熱水澡,一邊看著體檢中心剛剛發到手機上的自己的健康報告一邊吃外賣。那時候是夜里九點半。雨還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我考慮第二天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一把傘。因為報告上寫,我的CT結果是肺炎。
時斷時續的轟鳴聲就從我的肺部傳了上來。
面試官和一個紋了大半個臂膀的中國女性坐在一起,用意語交談。他們說的大部分話我都聽不懂,這沒有關系。我只要會說謝謝就好。紋身是一只巨大的螃蟹,紅色和黑色從手臂鋪向鎖骨,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內容隱匿在白色低胸背心之下。線條很多,顏色張狂,那團圖案乍看之下像是牡丹。使館的蚊蟲很多,我的腳踝多了很多紅色的包。把九分褲往下扯了扯,但是血液仍然在流失,包和包匯成腫塊,很癢,也消失得很快。手機在使館的時候就一直震動,后來我干脆關了機。
去車站的地鐵里,我想就那么坐著,一直坐到那些鈴聲、嗡嗡聲、哨聲、報站聲、低語聲、絲絲聲、金屬聲、我肺部的轟鳴聲落向地面。
五
灰色的灑水車屁股后面有一條彩虹尾巴。它跟著它,在陽光下像長相奇怪的小馬。Mo愉快的時候也像一匹小馬,從客廳的這頭奔向那頭。它一邊奔跑一邊跳躍,感受到我的注視它會跳得更孔武有力。
這個過于喧囂的世界撐著我,漂浮其上。
開機后我看到的就是Mo的畫面。它在我的畫筆下變成了一只粉紅色的兔子,頭上還帶著貓耳朵發箍。那樣的Mo有四只耳朵。它聽覺敏銳,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是巨人,所以它總小心翼翼。
到家是夜里十點半,和Mo一起度過了最后的兩個小時。與從前一樣,把手覆上它的額頭,它就會平靜下來。
我想,它是知道的。
很痛。我們兩個。疼的時候也是靜悄悄的。Mo一直是這樣,悄無聲息地活著,世界上所有的喧囂,都和它無關。我和它一樣趴在地上,痛到沒力氣撐起來。幫忙照顧它的人,十分驚慌。她從來沒有養過小動物,也不喜歡小動物。而我還是把Mo扔給她照看。去北京前,它歡蹦亂跳邀寵的時候我視而不見。因為我煩透了過于喧囂的生活,哪怕那喧囂在沉默的Mo身上并不時常顯現。
想要把它抱起來。我的手抖得不像話,它的身體也抖得不像話。在地面在懷里,它隱忍而安靜。我去快速地沖了澡,水聲大概可以掩蓋我片刻的喉管背后的聲響。出來的時候,它已經沒有了呼吸。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這樣的念頭,從我的眼睛里流了出來。比之前更滂沱更洶涌。夜里忽然很安靜。世界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我卻制造了更大的聲響。我在它的儲物柜里翻出來一袋沒開封的食物,還有好些小零食。但顯然我完全忘記了這些東西的存在。
我把它埋在了一棵桃樹下。
六
又下過幾場雨,樹下的草慢慢地長起來了。
我摘了桃子來吃。很甜。像是吃了蜜蜂的尾巴,刺痛了舌頭。甜。
我開始每天都扔東西,每一天。
Mo之后,沒有什么值得我更留戀。每天去上班,都要經過回收站,家里逐漸逐漸空了下來,舊物全部清理掉了。我扔掉了買了三年的衣服,買了兩年的衣服,買了半年的衣服。我扔到只剩下三雙鞋。我扔掉了舊的碗筷炊具,只留一套自己始終用著的碗碟和小水杯。我扔了快要過期卻還沒有拆封的兩塊黃油,半箱已經過期半年的酸奶。我扔了所有用過的床單被罩,包包袋袋。我扔了儲物柜里始終沒有被消化的各種零食,扔了一時起意買的五谷雜糧。我把這些物品歸類,沒有過期和過期的分開放置,寫上標簽。我每扔一件東西,那東西很快就會消失不見。我扔了沒用的和有用的,冰箱成了腹部空曠的虛胖者。后來我開始扔花,扔了辛辛苦苦栽培過了一個冬天終于開始綻放的月季樹。我不知道接下來我還要扔掉什么。就這樣有一天我終于在一個角落發現了一只爛得不像話的盒子。那是Mo的第一只碗,五年前買的,塑料的,被它啃壞了。
這就是它留給我的所有了。我把它塞進了行李箱。
Mo離開的時候是盛夏,它的手掌一開始很柔軟,后來就僵成一團。我想到了那個夢,Mo怎么奔跑也不會跑到我的身邊。在漫長的過于喧囂的時間里,Mo是我唯一的同伴。它陪著我度過了夜讀的每一分鐘。我只要向右側望,就可以得到Mo的回望。它默默無聲,在黑暗中無比巨大。
沒有冰塊,我用它喜歡喝的牛奶凍成冰塊保溫,早晨的時候,六盒牛奶化了一半。它看上去就是睡著了,身體又軟了回來。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我以為睡著的它是死了,非要過去戳它一下,把它戳醒,這樣我才安心。這次,我沒有再戳它。我的心像項鏈上的吊墜一樣沉在最底端。它蕩不起來了。
照顧它的人,因為極度內疚,很匆忙地要離開。走的時候,自作主張把Mo的一切丟進了樓下的垃圾桶。傍晚回到家,清潔工已經打掃完畢,所有的垃圾都堆放到了垃圾站。我帶著眼鏡,在垃圾的河流上徘徊。塑膠手套掀開一個又一個腐臭的垃圾袋,整個小區這一天人們的生活軌跡在我的面前展開,毛細血管一樣。我不知道哪一條會通向我的心臟。天黑了,我無比遲緩麻木,我什么都沒有找到。和電視里的不一樣,那里面污水橫流,發酵的氣味在夏天傍晚刺得眼睛疼。也許,是因為我的眼睛本來就很疼的緣故。有老鼠從我的塑膠手套下穿過。它披荊斬棘,所向無敵,和眾多垃圾摩擦,發出悉悉索索的愉悅聲響。但是我沒有找到有關Mo的任何東西。它離開了我。那一刻,它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垃圾站旁邊是一個花園洋房。當年買這間房子的人一定沒有想到后來有一天垃圾堆會設置在花園旁邊。房產中介帶著一家老小來看房子,小男孩在花園里大叫大笑,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小女孩在花園的柵欄旁邊,一直盯著我看。男人用我聽得到的聲音和女人說,一定是丟了什么貴重的東西。房產中介尷尬地笑笑,把話題轉移到房子上去。他說了很多話,很多話說完就落到垃圾堆上來了,我劈開那些詞語,在漸漸變黑的天色里第一次無限集中地使用自己的眼睛。
原來黑夜就是這么來的。到最后我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回了家。在Mo喜歡的位置坐下來。一串聲響從我的肺部沖向咽喉,我在我的房子里悄悄住了好幾年,第一次變成了一個有著巨大聲響的人。
七
最后我并沒有到錫耶納去,而是到了羅馬。
以前人們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其實去羅馬的路不是很多。有時候伸展在面前的只有一條。
在那條并不算通暢的路途上,Mo與我同行。我羨慕它的寬恕,寬恕一切意想不到或者意想得到的災難挫折。它總是善忘。它不記得我所有刻薄對待它的時刻,很快就會忘記。它看到過我的惱怒與焦躁,卻很快就忘記我還有那樣一張嘴臉。它總是奔向我的身邊,臥在一米左右的距離,和我在一起。
只不過,當我可以到羅馬去的時候,我從沒想過要帶著Mo一起離開。
我又開始看書了。每天晚上,坐在臺燈下讀更難讀懂的書籍。教授發來了一個容量很大的書單。那里面的每一本書都價格不菲。一本一兩千塊左右。我在亞馬遜下了單買了折價的二手書,那些被人愛惜過的文字就漂洋過海地來了。有一天我花了一個小時看完一頁建筑結構,感覺疲憊不堪。準備轉向右側的時候我的脖頸攔住了我。它說,Mo不在那里。
肺部的轟鳴漸漸沒有了,我去醫院重新做了檢查,肺炎只不過又是一次誤診。可是我的身體還是患了病,總是間歇性望向右側。在黑暗中我幻視幻聽,許多個瞬間,我以為Mo還在巨大的陰影里回望我。那時候忽然就會有樓下花園里的澆水聲,或者哪一戶古典樂的演奏聲或者干脆是越來越濃郁的蟲鳴聲,刺透隔離我與世界的那張膜。
這世界還是那么喧囂。
有一晚過了十點鐘,一個小男孩一直敲門,聲控燈暗下來,他就“呃”一聲。我一直沒找到外套,所以他呃個不停。套整齊衣服,開門。是一個穿著白色背心的十歲左右的小朋友。他說,對不起我來找一下我的枕頭。客廳里很亂,到處堆得都是畫板和行李。他的雙腳猶豫不決,我忙著把東西踢到一邊,披荊斬棘走到陽臺,打開玻璃門,就著壁燈光照在露臺看了半天。沒有枕頭。他說他住在頂樓,樓頂就成了他們家的小花園。晾衣服曬鞋子。他說他已經到底樓的花園里找過了,沒有,才來了我這里。他還說他丟了一只足球鞋,問我有沒有看到。我說沒有。我剩下的還沒有扔掉的花都搬到戶外這個小露臺上了,很久沒有澆水,狗尾草長得帶勁,其他都在自然死亡。晚風很涼爽。月亮橘黃。我身上套著厚厚的外套,冬天穿的,慌亂中從行李里挖出來的。我們扶著欄桿極目遠眺,并沒有看到任何長得像枕頭的物件。我把他的枕頭想象成白色的,和我的一樣。也許我根本想錯了。后來他離開,很有禮貌,還說了聲Bye。我關好門,快速脫掉厚外套,想起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我扔了很多東西,包括一只莫名其妙的紅黑色鞋子。原來是一只足球鞋啊。那時候,Mo還在,它用一生陪伴了我,而那一生還有最后兩天??墒俏遥裁炊疾恢?。
我希望喧囂的是Mo,它已經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