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景揚
三歲時,我隨父母來到了一個叫做大圈的地方。那是一個栽滿了松樹、柏樹,月季、郁金香、菊花的政府大院。
進大門之后,入眼是一棵碩大的、宛如亭子一般的大松樹,繞松樹一周,西拐角是一個漂亮的拱門,偶爾會留意到拱門上的白石灰好多都脫落了。把目光移向右手邊,即可看到一排平房,平房的前面是一根根朱紅色的柱子,借由它們搭建出了寬約兩米的走廊。走廊的前面是娟秀的花圃,圍繞一周的是被修剪得很整齊的冬青,里面栽種著五彩繽紛的花朵。印象最深刻的是各色郁金香和綻放得很大朵的月季,翩翩佳人一般,身姿搖曳。穿過走廊,再往左拐,推開銹跡斑斑、卻被磨得很亮的鐵門,放眼看去,是一大片寬闊的土地。住在這里的人們把它打點得井井有條,種上了各種蔬菜。春天是小青菜,夏天是長豆角、小占瓜、番茄,秋天的菜就更多了。臨近冬天,往往會在水泥路上鋪上一層塑料大口袋,上面散落著被切成條形的蘿卜。曬干了,裝進壇子里,碼上鹽巴,耐心等待一段日子,就會變成可口的咸菜蘿卜干。冬天,我的小臉容易凍傷,父親就會去被大雪覆蓋的屋前田地里,裝一盆干凈的雪回來,給我擦臉。擦得我嗷嗷叫喚,喊著疼。
在拱門的右手邊,是一排刷得雪白的房子。第一戶是左源家,第三戶是我家。
房子是典型的蘇北民居布局。前屋用作飯廳,擱置八仙桌,后門連通偌大的一個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缸里的水通常是很滿的,水面上漂著半只葫蘆瓢。院子不是水泥的,而是泥土,只有墻角處才有幾大塊水泥板。后屋用作起居室,有兩扇并排開著的木門。門被刷成了淺粉綠,也許是深綠色,經不住陽光的暴曬,掉色了。門上掛著沉重的栓子,栓子的中間有個長條狀的孔,正好吻合門框處的鎖。人一走動,鎖和栓相撞,咣當咣當作響。
家里的家具是那會兒做木匠的舅舅打制的。所有的家具都漆成了燦黃色。有一個寫字臺,中間帶抽屜,兩邊帶小箱柜。父母親愛把它鎖起來,我總覺得里面裝著好多寶貝。還有一面大衣柜,中間裝了好大的一面長鏡子。我母親愛打扮,每次出門都會裙裾飛揚地在鏡子前好好照一番。我也學著臭美,依樣畫葫蘆,偷戴母親最美的那條大紅色絲巾,想象長大后的模樣。
當時,父母咬咬牙,購置了一臺熊貓牌彩電,花費了1700多元,幾乎是他們大半年的工資收入。舅舅給我們家打制了一個高約一米的電視櫥。儲物格里塞滿了父親工作用的各種雜亂的文件、材料,夾雜很多牛皮紙袋。牛皮紙袋中間有個小圓片,打開的時候,必須順著方向,繞出一條麻繩。我最喜歡拿牛皮紙袋玩,里面有好多蓋著紅章的文件。父親找不到的時候,就會火急火燎地到處翻。我躲在一邊,捂著嘴樂。
我的記憶力算不得有多好,但總記得那么幾件印象很深刻的事。
譬如,好多個午后,陽光明晃晃地落在地上的時候,左源總是會在我的窗前探出一張笑臉,晶亮的眼睛帶著狡黠。他先是輕輕敲一下前屋的玻璃,我豎著耳朵,捕捉到動靜,待母親不在意的時候,便悄悄從門縫里扣下破舊的門鎖。通常,我的母親不是正在專心燒飯,就是在打盹。而我則是那只關也關不住的小麻雀,總是想盡辦法,翹出尾巴,盡情地在天地間追逐打鬧。
我們順利會師之后,便躲在那棵大松樹底下。我藏了好多寶貝,有我最寵愛的披著金色頭發的洋娃娃,有帶四個輪子的小電話機,有可以辦家家酒用的好多餐具。這些叮叮當當的寶貝們,看似破爛一般,卻都是我在平日里好不容易收集來的,有的來自于花園的某一片葉子底下,有的來自于被母親遺棄的角落里。
左源也有寶貝,那是一個底部燒得很黑的瓷杯。完整的,盛水后也不會漏下來。每次玩家家酒游戲時,他就會用瓷杯裝來小米粒,并倒上水。這個時候,有些大孩子也會湊過來。我們合力碼了個簡易的卻像模像樣的灶臺。我要做些什么呢?看著懷里長著藍色大眼睛的洋娃娃,我這個扮演“媽媽”的小女孩,可著急了,今天一定要加點好吃的菜呀!
于是,我便一邊拖著我的彩色電話機,一邊滿院子里去尋找可以“食用”的食材。春秋兩季,每次都可以滿載而歸呢!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我轉到一個圓形的小拱門里,忽然發現,眼前都是比我還要高的黃花菜,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仿佛里面藏著會吃人的怪獸。風從耳朵拂過,金黃色的花們,又美艷,又誘惑,使得小小的我,鼓起勇氣,為了“好吃的”,也為了能夠在男孩子們面前炫耀一次,我握緊小手,沖進了黃花菜地里,慌慌張張地摘了幾朵就跑。
我邊跑邊回頭,兩只沖天的小辮子,在陽光里就像快樂的小燕子,隨著跑動一起一伏。
左源他們的臉和手都黑了,臟兮兮的,像小叫花子。他們見我回來,竟然表現得無比驚喜。一個高個子的大男孩,他捏了捏灶臺上被燒得烏漆墨黑的瓷杯,扔掉了滾燙的蓋子。他把瓷杯拿到我的面前,示意我聞一聞。可我還沒有湊過去,就被左源給推過去了。
“不要聞!”
我發現他們笑得特別得意。左源告訴我,他們幾個男孩子無聊,把尿當成了水,煮在了米里……
左源和我都很喜歡玩家家酒游戲。他是“爸爸”,我是“媽媽”,懷里的娃娃是“孩子”。
后來,我們上學了。
我每天都背著小書包,搭乘父親的鳳凰牌單杠自行車。父親是大圈的副鄉長,母親是當地學校的小學教師。
左源仿佛突然變成了謙謙少年。他待人接物,總是顯得比我更加有禮一些,衣服也總是那么光鮮整潔。而我則因為弟弟剛剛出生不久的緣故,總是隨便被強制性地套一件裙子就出門了,頭發也隨意散亂在鬢角。后來母親嫌每天給我扎辮子太費工夫事了,便給我剪成了短發。
我很羨慕左源,他的爸爸媽媽對他總是溫言軟語,奶奶對他更是寵愛有加。而我,自從有了弟弟之后,便像是園中的一株小樹。上學后,每天需在規定的那個時間之前回家,晚一會兒,母親就會用棍棒招呼的。
我總是想著找左源玩耍,和他分享學校里的事情。有一次,我撿到了一枚非常漂亮的水晶葫蘆,很小卻很精致,我想啊想啊,覺得好東西自己留著多沒有意思啊,那就送給左源吧,這樣,我們在未來分開的時候,他一定還會記得我這個小伙伴的!于是,我每天都故意磨磨蹭蹭地在路上走著。小小的手心里,因為攥著水晶葫蘆的原因,總是沁滿了汗漬。
水晶葫蘆到現在都沒有送出去,還在我母親家的抽屜里收藏著。
八歲那年,我面臨第一次離別。
因為父母工作調動的緣故,左源和我被分別轉到縣里不同的小學。
臨走前的那個夜晚,他又來我家找我玩。他領我來到大院里的那棵碩大的松樹底下,扶我爬上了花園的臺階。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他突然掉過頭問我,“你要去哪個學校念書了?我去實驗一小。”
“西安吧!”
“西安?那不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嗎?”
“咦,西安很遠嗎?我聽爸爸媽媽說這所學校在縣城里啊!”
“你確定是西安嗎,我怎么只聽說過新安小學?”
“新安……”八歲的我,就已顯露出遮蓋不了的傻氣。
那天,我還不知道我此后再也見不到這個大院了。
左源是先我一天搬家的。我貪睡,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家已經人走樓空。八歲的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傷感。我走過他家空落落又無比雜亂的每個角落,努力想要記住些什么,卻無從記起。
我們家也終于搬走了,離開了大院。
我果然在新安小學入讀。作為插班生,讀三年級。我學會了寫作文。當時,我就覺察出我對這個世界的通感很強烈,比別的同齡孩子更有情感的領悟力。九歲那年,我竟然學會了寫信。洋洋灑灑用寫作文的格子紙,寫了三百來個字的信。這第一封信的收件人,就是左源。
我用兩只非常好看的蝴蝶結發夾夾住了信的兩端,藏在了我的枕頭底下。約莫半年之后吧,母親無意中掀開床席子,發現了信。她打開信,讀了讀,笑得一臉溫柔。那是我記憶中最溫柔的時刻,我母親竟然沒有苛責我。她把信又折了起來,放進了那個有鎖的抽屜里。
母親開始叫我寫日記。我把寫日記的習慣,堅持到現在。
現在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偶爾和丈夫說起童年的故事,講到左源,講到他曾經在上課的時候無數次地偷看我。我年輕的丈夫,笑得比誰都歡,他一口咬定:“你暗戀著你的竹馬,你的竹馬卻不喜歡你。”
我氣鼓鼓地回應他:“你是吃醋了!他一定喜歡過我。”
“如果一個男孩喜歡一個女孩,還用得著你暗戀他到高中嗎?早就會想盡辦法對你表白了。”
我怔住。
長大以后,得知他在海邊工作,做一名英語口語翻譯。整日里與來自世界各國的客商們交流。我羨慕他的那一口流利英語。
那天,我特意放下長卷發,穿一件修身的胸前有一朵暗紫色大花的襯衣。我以為自己很妖嬈靚麗,會很得男孩的喜歡。于是,自信的我帶了一個女朋友去見他。女朋友長相普通,也沒太招眼的氣質,唯一吸引人的,就是那雙大眼睛,落在了齊劉海的下面,撲閃著。
我們在一起吃了個便飯,聊得很愉快。我扮演了一個舊時好友的角色,和他相談甚歡。席間,他不時詢問我女伴的信息,兩個人加了微信。
晚上,我笑得深藏不露,而且在女伴面前表現得很不在意,卻聽了一晚上新信息提醒的聲音,聲聲刺耳。
女朋友驚喜地對我說:“左源說對我很有好感。”
“很好啊,我覺得你們可以嘗試相處。”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胸口悶滯,卻要生生吞咽下,還要笑得很無害。
“真的嗎?”
“嗯,是的,左源條件還是很不錯的,如果你們在一起了,我會很替你高興的。”
他們兩人,談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