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亮
2017年夏天,孩子的母親報了一個暑期親子旅行團,安排我跟女兒坐郵輪去日本。團隊有八家人,多是母親攜帶兒子或女兒。一年過去,海上的風景我已忘得差不多,但那些母親的面貌,卻像雕刻般清晰。
人群中的她們,看上去似賞心悅目的盆景,瞧不出一絲一毫的不堪和破敗過了二十多歲緊張、不安、焦躁的奮斗期,她們精致、淡定,似乎對一切盡在掌握
然而真相,并非如此。
郵輪從海上出發的第二天,我跟一位男孩的母親熟絡起來。女人是一位熱心、善良的人,見我一個男人帶女兒旅行,再看女兒潦草的發型,橡皮筋、發夾在發叢中松松散散,她會幫忙再捋一遍女兒的頭發。在我眼里,女人是個厲害的魔術師。她教養兒子似乎也很有一套,兒子念初二,在學校屬于學霸那一類還是個灌籃高手。聊天時,女人會聊起育兒經,話題從兒子開始,也從兒子結束
大約是從一罐啤酒后開始,我們的話題走向深入,女人說話也變得磕磕絆絆,不如之前順暢。坐在露天的甲板上,我們聞著海水的腥味,女人告訴我團隊里頭另外一家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那是她的好友,出游散心,她老公剛被外省的警察從深圳帶走。后來她打聽到,老公牽扯到十幾年前一起群毆致人傷亡事件,事發后,只身來到深圳隱姓埋名生活。她還打聽到,老公外面養著女人,生了一兒一女。她甚至查到老公手機,給別的女人發紅包出手闊綽,1314、888、520,發給她的紅包,通常是8.8。她說朋友挺不容易。我想象著那個居家的主婦,每天跟這樣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她面臨的是怎樣的深淵。
故事沒有結束。
又一天,天快黑了,孩子們去參加郵輪舉辦的活動。我們坐在郵輪的酒水吧,透過玻璃窗,能望見眼皮底下起伏的海浪。女人講了另一個故事,她強調,是她朋友的故事。那時她已經喝完第二罐啤酒。她說,我的一位女友,外人眼里看她,房子、豪車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日子滋潤。可誰真正懂她的心,她有了外遇,跟她兒子的籃球教練好上了,在一起三年,后來……她欲言又止,將第三罐啤酒干完,沒再繼續往下說。我盯著她的眼睛看,她的目光變得迷離。我清楚,她講的是誰的故事。我將視線轉向奔騰的、一團漆黑的怒海,我想著,她心里該秘藏著多么深重的孤獨。
那場旅行仿佛是一場夢。
夢中,我對自己的故事,自己面臨的深淵,守口如瓶。事實上,我是那些人中的一分子,都是攜帶病菌的軀體,走不了、回不去,在無望的生活中,日復一日地活著,天長地久地平庸地活著。我想,這大概是生活的常態。
一直以來,我喜歡北島的《波蘭來客》: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歷經生活種種,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靈魂的某個角落都會生出廢墟。從這個角度來看,不存在桃花源,也不存在烏托邦,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希望筆下的人物能保有尊嚴,希望現實中的自己能在某個時刻慢下來,有一方領地“吟詩作畫”,過古老的生活。
在一個作家眼中,皇帝和乞丐是平等的。但每一位作家會有自己書寫的選擇和偏愛,有人寫廟堂里的貪欲,有人寫陋巷里的渴望。而我,偏愛后者。
短篇小說《一眼望不到盡頭》,也屬于我的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