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明
我在金盞嘉園小區住了快滿三年。金盞嘉園小區位于機場輔路南側,從這里打車到機場幾乎是起步價,每次抬頭都能看到東隅那角天空有飛機在慢飛。作為集體拆遷房,住在這里的大致可分為兩類人,一是原來金盞鄉的住戶,因為拆遷幾乎每家都分到了兩三套安置房,隨手租出去一兩套,便形成了另外的租戶群體。這樣說來,租戶應該略多,以年輕人為主。又由于地處五環外,格外多了一層熱鬧,那就是允許放煙花鞭炮。隔三差五的,夜空中煙花絢爛炮聲震耳欲聾,即使門窗緊閉,聲音猶然在耳。這中間,喪事明顯居多,因為村中老人比例高,如希臘詩人卡瓦菲斯所言,這些風燭殘年正在不斷和人世告別。
剛開始的時候,我和妻子都有些不忍聽聞,心里多少也有些害怕。我們窩在客廳,躺在沙發上看美劇,樓下操辦喪事的各種聲音——禮花大鳴大放,哀樂響遏行云——仍然滲透房間,美國風格和中國元素于此碰撞,恍惚間我覺得時空真有可能在某個點產生裂縫,過去的或者未來的種種人事場景一涌而出。
有一次,大概晚上七點,我在小區之間穿梭,想找到手機里美團顯示的一家賣啤酒鴨的店鋪,結果那家店早就搬走了。我遺憾地轉過身,赫然發現左手邊空地上支起了長長的帳篷,兩個廚子在入口處光著膀子顛炒,里面坐了二三十桌人,像彌望的荷葉。有幾個穿著孝服的中年人一歇不停地張羅招呼,在朦朧的夜色中他們的臉上幾乎看不出悲戚。我望過去的時候,他們像是察覺到了,也盯著我看。我覺得他們就要移步過來招呼我,便趕緊走開了。
我有一個南京的朋友,身材高大,吹薩克斯,有一段時間熱衷于蹭這種席。如果換成他是我,估計就會入座,畢竟一聲節哀順便也不是那么難以啟齒。我想象他長頸鵝一般彎彎裊裊地看過去,某種程度上像一把倒立的薩克斯管。
回到家中,我還在想這件事。此事毫無奇怪之處,但似乎因為它一點也不奇怪,反而讓我覺得它有著說不出的奇怪,就好像有時候夢中見到空中懸浮著的解體漢字的筆畫,那樣不可解,因而更渴望破解。在我幼年時,村莊的紅白喜事,印象中并不是以家庭或家族為單位,而是更加龐雜,是整個村莊都參與進去的,只要你不自我排斥出去,你就會被接納,像真正的家人。那樣盛況空前的場面也自然而然地凋敝了。我父親曾經常將一句話掛在嘴上,“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似乎是這個理,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里,紅白喜事操辦不易,也要像種田一樣需要眾人參與進來,同喜同悲。
之后,我又找了《齊人有一妻一妾》來看。以前上課時老師說起孔孟老莊,希望我們能夠拋開注解咀嚼原文,以期其義自見。打鐵趁熱,我便反復逐字逐句研讀。那段時間,因為在豆瓣上寫“中國怪談系列”短故事,經常不自覺地大開腦洞,就像上癮一般。我突然覺得這個齊人有些孤獨,有些可憐,像我那個吹薩克斯的朋友。在高中時我曾覺得齊人不該去墳地討吃的更不該在妻妾面前沾沾自喜地炫耀但情況可能不是這樣,遠非這樣齊人的家境應該不差,否則也不會有一妻一妾,那么他去墳地顯然不是單純為了混吃混喝。至于他為什么要每天出去,回來還要誆騙,說自己在和非富即貴者應酬,也很難探究。話說回來,即使是現在,這種勢利心理還是俯拾皆是,是很多人以為的明智之舉。他的妻子信以為真,不然估計不會縱容他每天如此游手好閑,不務正業,說不定還指望著他通過結交權貴時來運轉飛黃騰達。但齊人自己心里明鏡似的他哪里有什么公子王孫的朋友,他熱衷于結交的不過是一些死去的人一些無用的人,一些“托體同山阿的人。想來所有這些,又何足道哉。
齊人心里估計是五味雜陳的,雖吃得滿嘴油,但旁人包括妻子都會拿異樣的眼光看他,他的心里說不定也會泛起這樣的牢騷:微斯人,吾誰與歸?也因此,在《流動的盛宴》里,我讓老張和小李相遇并且同行。我本意是打算圍繞齊人寫一篇雜陳古今的小說,就像我寫庖丁,寫豫讓,寫荊軻,但寫著寫著,就跳到了現在。一些記憶浮現出來,揮之不去,關于“吃豆腐飯”,還有其他一些隱隱約約的過往。
小說寫完了,我茫然四顧,不確定現實中有沒有張李這樣的人物,他們會不會像《等待戈多》中的兩個老朋友一樣聊天,滿嘴荒唐言,不掬辛酸淚。當老張和小李酒足飯飽,打著飽嗝,剔著牙花,唱著小曲,在大路上分道揚鑣,各回各家,那會兒,他們就像是齊人正在走回歷史深處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