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寧玉婷
她交出了保險柜鑰匙。
經理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身體,總部那邊已經派人來接替你了?!?/p>
她嘆了口氣,或許是輕松了,以后再不用為了上班早起,下了班還得急匆匆地趕回家做家務。只是夕陽從西邊的天空擦過時,她的心里略微有那么一點兒輕飄飄的失落。公司樓下的停車場也都靜悄悄的,一切像是死在眼前。
最后一次了,坐地鐵回家吧。往日擁擠的二號線今天奇怪得很,人只是剛好松松散散地把座位鋪滿。年輕的小伙子總是喜歡站著,都倚著欄桿滑手機。她尋得一個空位坐下。
地鐵門開了,幾個穿著校服的中學生上來,其中一個高高的男生一頭碎發,很像她的兒子。呵,她的兒子,從小乖巧且冷漠,在家的時候不愛說話,安靜卻疏離。她對家里這種寂靜的氣氛感到恐懼,常常一邊哼著歌一邊拖地,或者把電視機打開,聽電視劇里的人物縱情地嘶吼。兒子會不耐煩地說一聲:“媽,聲音關小點行不行?”
兒子讀大學以后,回家的時間少很多,但人卻比從前開朗了一些。在飯桌上,她開玩笑似的問道:“軒軒,在學校里有沒有交女朋友???”她的丈夫——家中另一個威嚴又安靜的存在,開口:“他才剛讀大學,事業也沒有,交什么女朋友?!彼樣樀卣f:“軒軒太安靜了,要是有個活潑的女朋友倒好些。”兒子扒了一口飯,慢悠悠地說:“沒有?!?/p>
怎么會沒有呢?早上,他還沒起床的時候,她進他的房間打掃衛生,把椅子上的衣服掛在衣架上,從外套里掉出來的安全套把她嚇了一跳。她的兒子,已經大到要用這個了么?
她緊張地絞了絞圍裙,又笑著說:“交了女朋友也沒關系,跟媽媽說又不打緊?!蹦┝擞州p輕地加了一句,“但是要小心啊。”沒有人說話。片刻后,兒子抬起頭,說:“媽,以后我的房間我自己打掃吧,你身體不好,少做點家務?!闭f罷起身,將碗放在水池的龍頭下沖洗。
她揉了揉腰,手術的后遺癥還在,腰部還是隱隱作痛,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工作也干不動了,只好辭職。賦閑在家,不做家務又做什么呢?
地鐵到了人流量大的站口了,一下子涌進來許多人,她站起來,給一位老人讓了座,老人對她露出和善的微笑。新進站的人挪著,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的包掉在地上,一些卡掉了出來——為了方便拿地鐵卡,包的拉鏈是開著的。她費力地拾起那些散落在她的平跟皮鞋和其他人的運動鞋之間的卡,都是一些優惠卡、會員卡,還有,員工證。她已經辭職了,還要這員工證有什么用呢?她已經不用每天打卡了,這張證顯得那么多余。就像她一樣。
還有一張很漂亮的卡,是她常去的美容會所的,用完剩余的次數后,就不去了吧。以后就是丈夫一個人養家了,沒必要花這些錢。她看看自己的手,她的第二張臉,即使刻意保養過仍顯疲態,她想起躺在美容院的床上時,戴著口罩的美容師那柔嫩的手,輕輕地按著她的臉部和胸部,她們閑聊,內容無外乎工作、丈夫和孩子。每次的護理結束后,她會在大廳喝一碗美容院煮的養生粥或者湯,其實還沒有她自己煮的好喝,但那也是護理的一部分。
地鐵又停下了,她隨著人群出站,剛剛她站過的位置又被別人占據,像這樣的公共場所從來不會留下任何人的一點痕跡,就像她一辭職,很快就有替代者。哪怕有一天她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也不會有任何痕跡的,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主婦。
她步行回家中,兒子在自己的房間里,關著門。丈夫正在煮面條?!盎貋砝玻俊彼麊柕?。
她點點頭:“剛把保險柜鑰匙給了經理?!?/p>
她敲敲兒子的房門:“軒軒,出來吃面條?!?/p>
“我不餓,不想吃?!?/p>
“怎么能不吃飯呢?把房門開開,出來吃飯。”
“不了,我真的不想吃?!?/p>
“那你把房門開開,透透氣吧?!?/p>
“媽,別管我,行不行?”兒子不耐煩的聲音傳出來,房門紋絲不動。
她突然哽住了,辭職這件事已經像一塊石頭堵著她的心了,兒子還這樣頂撞她,她覺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人。這個家在榨干了她的價值之后,便將她的尊嚴棄之敝屣。
她繼續敲門:“軒軒,出來!”
丈夫聞聲走過來:“他不愿意出來就算了,餓不著的?!?/p>
她才停了手,回到餐桌,和丈夫一起吃面條。
“經理怎么說?”丈夫問。
“這個月的工資照發,還有補償金。”她說。
“我就說吧,這么好的崗位,公司就嫌人多,礙于合同才不敢隨便裁人?,F在有人主動退出,肯定會補償的。”他伸出筷子去夾下面的小菜。
“之前還說不做滿合同期限就不給錢,還想著要是這樣,就算鬧也要把錢拿到?!?/p>
她聽到自己內心的嗤笑,工作,說到底還是為了錢,為了生存。
“你說,他們會不會要我帶一帶新手?”她突然又想起什么,略帶一點希望地問道。
丈夫笑了一下,道:“你想得倒好,人家才不會要呢?!?/p>
吃過飯,把碗筷收拾了,兒子還是沒出房門。她悄悄走近兒子的房門,聽見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很輕但是透著愉快的感覺。應該是在和女孩子聊天吧,也許是視頻通話?為什么他不肯告訴她呢?算了,兒子大了,有自己的理由吧。
“軒軒,給你留了飯在冰箱里,餓了就自己去熱熱。”
“好的!”兒子的語氣還保持著那種愉快感。
晚上,她燒了水泡腳,熱水像是滲進了皮膚,酥酥麻麻的。這是她以往的習慣。每天晚上都要仔細地洗臉,再往臉上拍各種各樣的精華和水乳,因為知道青春一去不復返,才會更加用力地想要留住或是挽回一點。她一點也不喜歡高跟鞋,但在公司不得不穿,每一雙都是細高跟,她的前腳掌早已磨出了厚厚的繭。各種清理都做完了,她就會早早地去床上休息,睡前摸一摸床頭柜里的公司保險柜鑰匙,確保沒丟,方才安安心心地睡去。
有一次她在洗臉前,順手將保險柜鑰匙放在洗手臺上,等睡前去摸才發現不在,嚇得立刻從床上跳下來,滿屋子地找。這要是真丟了,結果……不敢想象。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她太恐慌,她的手一直在抖。
最后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她找到了那枚小小的鑰匙。她的心才安定下來。
十點,她爬上了自己的床,丈夫背對著她,正在用手機看新聞,被子鼓起來,直往里漏風。他有多久沒碰她了?不知道,也不想去算。沒所謂,沒所謂啊。
睡吧。她又習慣性拉開床頭柜冰涼的鐵環,沿著實木的觸感去摸保險柜鑰匙。
一片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