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欣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24)
德國漢學家、翻譯家庫恩(Franz Kuhn)在他翻譯的《金瓶梅》德譯本“譯后記”中指出,作為中國世情小說開山之作的《金瓶梅》“生動再現了中國歷史上的重要階段,……文化上,特別是藝術、手工藝和佛教的全盛時期?!盵1]這一評價足以代表西方漢學家對這部現實主義杰作的認識,也肯定了它對了解當時中國社會風貌與傳統文化的文獻價值。庫恩在翻譯《金瓶梅》時,將贊助人等客觀限制條件內化為主觀能動性[2],采取異化為主、歸化為輔的翻譯策略,盡可能再現原作中中國形象的同時,滿足了讀者對這一遙遠國度的想象,使他們對中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本文以《金瓶梅》庫恩德譯本為研究對象,借助跨文化研究相關理論,提煉譯本中的中國形象,并找出塑造這一形象的影響因素。
庫恩充分發揮“創造性叛逆”,通過編譯,選取了《金瓶梅》中的重要情節和典型中國元素,所以他的譯作不僅是原文的再現,更包括譯者對于中國文化的認知。荷蘭心理學家吉爾特·霍夫斯泰德(Geert Hofstede)用四個層次來涵蓋文化的總體概念(見圖1)[3],他認為文化像洋蔥一樣,有深淺層次之分。如圖1所示,最外層的符號代表肉眼可見的物質、詞匯等;第二層是英雄人物性格,代表了該文化的人推崇的精神內涵;第三層是儀式,是社會集體行為;最核心的是價值觀,是一種普遍的傾向和人們所堅信的觀念。[4]依據這一模型,可將譯作中保留的中國文化元素歸類如下。

圖1 “洋蔥圖”:不同深度層次的文化表現
《金瓶梅》向人們展示了一幅明代富商家庭的生活畫卷,衣食住行無所不包。庫恩將東西方文化的共性和次要情節中的元素一筆帶過,悉數保留茶葉、絲綢等典型的中國物質文化符號,并還原韻文形式、鋪陳其事。以異化和按字面意直譯為主的翻譯策略拘泥于形式,譯者有時也不了解原文的夸張用語和特定含義,難免會出現誤譯,如將包裝上繪有鳳凰圖案的貢茶“鳳團雀舌牙茶”翻譯為“一種珍貴的鳳凰舌頭和柔和的百靈舌頭類茶葉的混合物”,帶來一定的閱讀障礙,但又為大眾讀者留下了對異國的遐想空間。
《金瓶梅》在人物塑造上的成功在于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文以載道”的限制,不因道德說教而犧牲人物性格,真實展現了提倡自由、享樂、權謀的人性。例如,西門慶雖然對妻妾態度惡劣,可他在潘金蓮撞破自己與李瓶兒的奸情時會下跪求饒,在李瓶兒死后悲痛萬分。庫恩也忠實地再現了人物的兩面性,并沒有受到《好逑傳》等之前譯作中循規蹈矩的刻板人物印象影響。《金瓶梅》是庫恩與委托方德國島嶼出版社(Insel Verlag)合作翻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譯者尚處在摸索階段,除了為避免審查而不得不刪去的色情描寫外,對人物形象并沒有進行太大的改造。而庫恩在之后翻譯《紅樓夢》時,不僅改造了人物形象,還用增譯的方式加入了個人評價[5],這也是譯者積累了一定經驗,經過思考后做出的處理。
庫恩盡可能完全還原了《金瓶梅》中的民俗現象,還自行添加了文化注釋,以方便讀者了解中國。他通過閱讀原文,結合在北京生活的經驗,形成了較為清晰的概念:中國是一個等級森嚴、重視禮節的國家。所以,庫恩在翻譯見面禮儀時,總不忘加上“請安”“磕頭”的德式拼音,甚至在原作者沒有這么寫的情況下,也會在譯文中強調禮節。但庫恩畢竟不是禮儀專家,不可能了解中國繁瑣復雜的禮儀分類,中國人細微的行禮區別在西方人眼中并不重要,只能籠統地認為中國人見面就拱手、磕頭。讀者在閱讀時也會受到譯者刻板印象的影響,建立起一個模糊而錯誤的印象,這也是跨文化交際中難以避免的。
庫恩除了將中國文學作品翻譯成德語外,也致力于研究中國的傳統思想哲學。他在作為外交人員派駐北京時,就注意到儒學、道教和佛教三種思想并行不悖,共同影響中國文化的特點,并將它們合稱為“三種崇高的學問”。[6]《金瓶梅》中的哲學思想主要是佛教思想,庫恩對宗教現象進行了分類處理,對稱謂、用具等表層現象多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轉化為西方讀者熟知的基督教現象,而對于深層次的宗教思想,如佛教的因果報應論、揭示“性空”的《金剛經》經文等則予以保留,并認為書中人物與封建道德背道而馳的價值觀為正統狂熱者和儒家道德的嚴格守護者所憎惡。
庫恩在翻譯過程中將原著內容重新整合,選取認為值得向德語國家讀者推薦的中國特有文化現象進行推介,塑造特定的中國形象,這是社會文化環境、贊助人機制和譯者主體性共同作用的結果。
庫恩于1928—1930年進行《金瓶梅》的翻譯工作,當時的德國正處于兩次世界大戰的間歇,受世界經濟危機的影響,國內民眾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西方價值觀產生了懷疑,希望向中國尋找安慰,德語文壇對待中國的態度為厚古薄今,翻譯作品也要首選以現實為基礎的文學作品,力圖真實再現中國的風土人情?!督鹌棵贰凤@然符合德國讀者的閱讀需求,而且之前祁拔兄弟的譯本也打下了一定的群眾基礎。
庫恩自1926年出版《好逑傳》起,直到翻譯《水滸傳》為止,都在與島嶼出版社合作。島嶼出版社社長基彭貝格(Anton Kippenberg)出于商業利益和避免審查的考慮,為庫恩制定了從交稿時間、交稿數量、稿酬乃至手稿排版格式都有嚴格要求的翻譯合同,并作為主流意識形態的代言人干預翻譯策略和情節刪改。他為了讓作品更受歡迎,不顧庫恩的反對,將《金瓶梅》譯本的副標題改成了庸俗但有噱頭的“西門與其六妻妾的傳奇故事”,從中也可以看出贊助人以打擦邊球的形式,用中國家庭生活作為賣點吸引讀者的想法。
庫恩并非一味向社會環境與贊助人等限制條件妥協,而是將客觀要求與譯者主體性相結合,既迎合大眾讀者口味,又實現了譯者向讀者傳播中國文化,引發他們對中國的興趣的意愿。譯者主體性主要表現在翻譯選題與情節取舍兩個方面。在選題方面,《金瓶梅》以中國民俗和現實生活為主題,這是德國讀者喜聞樂見的內容,庫恩正是基于這一點才決定翻譯《金瓶梅》。在情節取舍方面,庫恩采取編譯的形式,忽略旁枝末節,全力再現對德國讀者來說新鮮的和具有文化、歷史趣味的細節,達到展現小說本身蘊含的文化因素的目的,這也是庫恩翻譯中國小說的初衷。
庫恩采用編譯策略,塑造出《金瓶梅》中獨特的異國形象,一方面迎合了讀者追求異國情調的口味,另一方面起到了文化交流的目的。一國文學中的異國形象從來都不是客觀化的產物,而是自我對“他者”的想象性創作,按照自我的需要對“他者”進行有選擇地虛構和改編,折射出自我的需求。在《金瓶梅》中,庫恩表現出對中國歷史、文化和文學形式的敬仰和熱愛,但這種推崇也是時代背景下的特殊需要:滿足讀者對東方的向往,為德國的文化重建尋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