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璋
四川省成都市境內的都江堰是名噪遐邇,稱譽古今的水利工程。其雖經歷二千多年的歷史沖涮,卻至今仍發揮著巨大的水利灌溉功能與調節水旱,護佑天府之國的偉大價值,是我國極為寶貴的文化遺產。而它所負載的李冰治水故事,亦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值得我們認真探討,深入研究。
李冰其人及治水業績,最早的材料非常簡略,載于《史記·河渠書》:
禹抑洪水十三年……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自是之后,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于楚,西方則通渠漢水、云夢之野,東方則通鴻溝江淮之間。于吳,則通渠三江五湖。于齊,則通菑濟之間。于蜀,蜀守(李)冰鑿離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至于所過,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也。
這段關于李冰治水的資料非常重要。從記載來看,李冰治水首先考慮的是避沫水(此當指暴雨形成的洪水)之害,也就是說為避水患。當然引水入成都,不僅解決了成都平原的用水問題,而水運之利即“皆可行舟”也是其重要的著眼點。自然其灌溉之利,以饗百姓也是不可忽視的。從司馬遷行文的順序和所突出的重點來審視,最初灌溉之便只是自然結果。這即表明,除水患,利通航,在當時顯得尤為緊要。除水患,百姓始可安居,水運解決了當時交通不便的窘困。饗其利,才能讓百姓樂業。李冰的事跡《史記》所載極簡略,班固《漢書·溝洫志》所載略同。蜀人揚雄《蜀王本紀》中也述及李冰事,稍詳一些:“李冰以秦時為蜀守。謂汶山為天彭闕,號曰‘天彭門,云亡者悉過其中,鬼神精靈數見。”《蜀王本紀》原本已亡佚,這段文字出自宋人樂史之《太平寰宇記》卷七十三導江縣。這段記載說李冰為蜀太守時曾在岷江流域實地考察過。此處所說汶山,就是岷山。所謂“天彭闕”當指岷江上游兩岸山巒對峙如門的狀貌。至于亡者悉過其中兩句,是說死去的人的游魂都要穿越岷山峽谷。這是古時蜀中少數民族地區的民間傳說。正因為這樣,所以才“鬼神精靈數見”。
如果說《史記》只載錄了李冰治水事件,揚雄的這段文字則是對李冰身為蜀太守對岷江水系深入考察的記錄,而《太平御覽》卷八百九十“犀”下還述及:“江水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在南市下;二在淵中;以厭水精。因曰石犀里也。”所謂江水為害,當指鑿離堆,開二江進入成都平原之后,每逢暴雨季節,山洪暴瀉之際水患尚未根除,于是,李冰以巨石鑿成犀牛形狀,置二枚石犀于成都府署之中,一枚置于成都南邊市場旁,另二枚放在江面開闊的淵深之處——用這樣的措施,以鎮壓水中興風作浪的精怪。這樣就可以免除平原地區的水患了。揚雄在《蜀都賦》里也有“石水螭”之說,章樵注云:“蜀守李冰嘗沉石犀,以御水怪”,足可為之佐證。
李冰治水是以都江堰為核心而展衍開來的系統工程。引二江流入成都之后,“兩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章樵注云:‘其實穿二渠以壯形勢,且以溉田耳。“珥”言江水旁貫其市,還在流經成都市內的兩江上建九座橋以便通行。《華陽國志》云:“李冰造七橋,上應七星。光武遣吳漢征公孫述,戒曰:置兵當在七星間,謂此也。”所謂七星橋,即長星橋、員星橋、畿星橋、夷星橋、尾星橋、沖星橋、曲星橋七座。《華陽國志·蜀志》記載道,李冰治水工程頗大:“周滅后,秦孝文王以李冰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謂汶山為天彭門;乃至湔氐縣,見兩山對峙如闕,因號天彭闕。仿佛若見神,遂從水上立祀三所,祭用三牲,珪璧沉。漢興,數使使者祭之。”這段記載,可與《蜀王本紀》互為補充,移作對《史記》關于李冰本事的注釋。
常璩又云:“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檢江(即所謂二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頹隨水流,坐致材木,省功用饒;又灌溉三郡,開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故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外作石犀五頭以厭水精;穿石犀溪于江南……乃自湔堰上分穿羊摩江(羊馬河),灌江西(外江以西的農田)。于玉女房下白沙郵,作三石人,立三水中。與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沒肩。……”此外,李冰還鑿平大渡河(沫水)礁石,使之匯入南安(樂山);用焚燒的方法治理了僰道(宜賓)一帶的灘險;整治了文井江、洛水、綿水等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李冰在蜀的治水業績,功追大禹,成就了成都平原“天府之國”的美譽,是值得蜀人永遠崇仰的歷史偉人。
李冰在蜀治水,工程浩大,涉及面廣,幾乎涵蓋蜀中的主要水系,而且成就輝煌,享譽古今。馳名中外的都江堰就是其典型代表。
治理江河水系,不僅需要付出令人難以想象的艱辛與勤勞,而且還需要超人的智慧與持之以恒的毅力和堅韌。因此,圍繞李冰治水的過程,其以出人意表的巧思,和各種意想不到突發矛盾作斗爭并取得勝利的成就,當會產生不少神話傳說,附會一些神秘色彩,這是自然而然的歷史文化現象。
司馬遷對李冰治水的載錄,簡略平實。不足百字的記載,為后世留下馳騁神思的巨大空間。《河渠書》結尾也只說:“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于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堆;北至龍門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為利害也!余從負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詩而作河渠書。”一代良史清醒地認識到水之為利與害關切到國計民生之重大意義,故辟河渠專節以論。
不用說,治理江河實為行政牧民首先必須妥善處理好的問題。如果說揚雄在《蜀王本紀》中關于“亡者悉過其中,鬼神精靈數見”以及李冰用五石犀厭水精等記載首開其治水靈異著錄的話,那么,東漢時所撰《李冰石像刻銘》則可視為后繼:“故蜀郡李府君,諱冰,建寧元年(公元168年)閏月戊申朔廿五日,都水掾尹龍,長陳壹,造三石人,珎水萬世焉。”學者認為,1974年、1975年及2014年先后在都江堰渠首外江河床出土的三石人像,其一為李冰,其余二人當系李冰之從吏羊摩、王叕。東漢時代,已將李冰及從吏神化了。其時人們認為,當年的李冰及助手是都江堰功不可沒的歷史巨人,用他們的石刻造像就能抑制水患,保佑地方。這也是對李冰治水豐功偉績的最好追思與緬懷。
東漢泰山郡守應劭(公元189—220)所撰《風俗通義》云:“秦昭王使李冰為蜀守,開成都兩江,溉田萬頃。”其下一段李冰治水斗江神的神話故事,值得一讀:“江神歲取童女二人為婦,冰以女與神為婚。徑至神祠,勸神酒,酒杯恒澹澹。冰厲聲以責之,因忽不見。良久,有兩牛斗于江岸旁。有間,冰還;流汗謂官屬曰:‘吾斗大亟,當相助也。南白腰中正白者,我綬也。主簿刺殺北面者,江神遂死蜀人慕其氣決,凡壯健者,因名‘冰兒也。”此段記載尚見于《藝文類聚》《太平御覽》諸書,情節大略相同,文字略有差異,不再具錄。
顯然,李冰斗江神的傳說并致其死,已初步形成了李冰神靈化的雛形,不過似嫌簡略;但也為李冰形象著上了神異的色彩。《太平廣記》卷二百九十一引唐人盧求《成都記》的描繪,更為精彩詳盡:
李冰為蜀郡守。有蛟歲暴,漂墊相望。冰乃入水戮蛟,己為牛形。江神龍躍,冰不勝。及出,選卒之勇數百,持強弓大箭,約曰:“吾前者為牛,今江神必亦為牛矣。我以大白練自來以辨,汝當殺其無記者。遂吼呼而入。須臾雷風大起,天地一色。稍定,有二牛斗于上,公練甚長白,武士乃齊射其神,遂斃。從此蜀人不復為水所病。至今大浪沖濤,欲及公之祠,皆而去,故春冬設有斗牛之戲,未必不由此也。祠南數千家,邊江低圮,雖甚秋潦,亦不移適。有石牛,在廟庭下。
唐大和五年(公元852年)洪水驚漬,冰神為龍,復與龍斗于灌口,猶以白練為志,水遂漂下。左綿梓潼,皆浮川溢峽,傷數十郡,唯西蜀無害。
這則神話傳說,傳遞的信息豐富,表達出的民眾情感和文化期盼也極為動人。處于岷江畔的灌縣極易受到水患的困擾,每當連日暴雨傾盆之際,山洪傾瀉,溪流匯注于岷江。灌口地處岷江出山口之處,地勢平緩,很容易被泛濫的洪水呑噬。在戰國時期生產力尚低下的情況下,人們對自然災害的認識還很有限。為什么平素平緩的江水,突然暴漲,漂房沒屋,為害甚烈?于是百姓認為一定是水中精靈作怪,蛟龍興風作浪,多么盼望解民于倒懸的神靈出現,來制服作浪興風的蛟龍。當此之際,蜀郡太守斬蛟龍于洪水中,斗惡牛于大江之上。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李冰在眾武士的協助之下,戰勝了水患,斬殺了蛟龍。
在當時民眾的心目中,蜀太守李冰能力非凡,是智慧和武勇都舉世無雙的超人、神靈,這才能完成征服水患,保萬戶安居樂業的重任。神化了的李冰,也必須有眾武士助陣。這則故事在神化李冰的同時,還注意到民眾的智慧與戮力參與:“武士乃齊射其神”,便是民眾參與治水的明證。“從此蜀人不復為水所病”,表明都江堰水利工程的重大歷史意義和巨大社會價值。
這則由唐人盧求所撰之《成都記》中的故事,在結尾還記載了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四川遭遇洪水之事,說四川的左綿、梓潼等地皆浮川溢峽,洪水肆虐,唯獨西蜀成都平原受都江堰護佑,李冰神靈的關照,相安無事,萬民安居樂業。記載稱當時洪水淹沒川中數十郡之多,足見其時洪水之烈。
南宋人祝穆《方輿勝覽》載錄了一段關于李冰與水怪戰斗的壯烈故事,亦可一讀:
去城三十五里犀浦,太守李冰作五石犀沉江,以壓水怪。……《皇朝郡縣志》:初(李冰)太守鑿離堆,又開二渠。……雁橋龜城中,水出金雁,因名。李冰,秦昭王時為守。宋祁作《廟碑》云,冰為蜀鑿離堆,遂捍水以溉;所及,常無旱年。西人德之。因言:冰身與水怪斗,斗不勝,死。自是江無暴流,蛟蜃怖藏,人恬以生。故侈大房殿,歲擊羊豕雉魚,伐鼓嘯籥;傾數十州之人,奔走鼓舞,以娛悅之。
李冰與江神水怪戰斗之事是相關民間傳說和傳奇故事的基本情節,見之載籍大體相似,一般均以李冰獲勝的美好結局為人們所樂道。然而此處卻是李冰與水怪斗而不勝,最后壯烈犧牲,頗為另類,也極悲愴。當然,正是李冰以生命為代價的付出,才換來了水災消除,百姓安居,萬民愉悅的美好結局。懂得感恩的黎民百姓,為李冰建造了廊廡宏闊,結構整飭,造像莊嚴,氛圍肅穆,氣象恢宏的二王廟,為人們憑吊懷念。李冰是值得人們永遠崇敬的歷史巨人。
宋人張俞在其所撰《郫縣蜀叢帝新廟碑記》也謂:“昔洚水警堯,天下昏墊。江實為暴,民受其害。帝乃命禹決江疏河……其后三百年,秦強伐蜀,命其臣李冰為守。是時江妖為暴,沫水淫流;沃野歲災,民受其害,冰乃誅水妖,通水道,鑿二山,釃二江;灌溉千里,變兇為沃,人賴其利。故史氏美冰之功,于蜀為大。自冰沒后千五百載,其功益彰焉。”此論甚是。當今人們還享受著李冰治水的成果,都江堰仍然護佑著川人的幸福,稱李冰是繼禹之后最杰出的后來者是不為過的。所謂“繼禹神功”并非虛言。
李冰以治水的業績獲得民眾的敬仰,從凡間的循吏而得以立廟供奉,完成了由人向神的華麗轉身。這一巨變必須具備相應的時代背景與必要的文化條件,并且滿足民眾的心理期待始可奏效。
綜觀一代治水能人李冰,其所修筑的水利工程,除在最為著名的岷江出山口(都江堰)外,還幾乎遍及四川境內的所有水域,如沫水(大渡河)、僰道險灘等等(詳見前述)。北宋趙抃《古今集記》說:“李冰鑿離堆山,以避沫水之害,穿三十六江,灌溉川西南十數州稻田。”
對李冰的神化首先滿足了一般民眾對神的心理期待。試想洶涌澎湃的滔滔江水,在李冰所建造的都江堰的約束之下,竟如此乖巧聽話,不僅收斂了野性,而且按照人們的意愿為民驅使利用,這不是智慧超佚的神人,還有誰?都江堰從外觀上看,寓精巧構思于簡略實用,沒有任何高大建筑與復雜的架構,僅以離堆、象鼻(分水)、飛沙堰、泄洪道……便將防洪減災、水利灌溉、舟楫通航、城市用水等功能一并攬來,且發揮到極致。如此偉大的水利工程,只有超人、神人才能完成。
宋人馮伉在《移建離堆山伏龍觀銘并序》中認為:“離堆山伏龍觀者,俗傳李公(冰)誅邪鎮怪之所。”指出李冰有仙術。而宋人黃休復指出:“李冰自秦時代張若為蜀守,實有道之士也。蜀因水難,至于臼灶生蛙,人罹墊溺且久矣。公以道法役使鬼神,擒捕水怪,因是壅止泛浪……”也認為李冰會仙道之術,能鎮懾水怪。(參見《茅亭客話·蜀無大水》)足證李冰為神靈,其德堪比大禹,自當享神靈香火,受萬民崇拜。
李冰得以尊享神的祭祀與他敢于斗爭,斬惡除妖的壯舉關聯密切。李冰與水中精怪的斗爭,排除艱難險阻,身入滔滔江水之中,出生入死,經挫折而不放棄的英勇之舉,完全迎合了庶民百姓處于被欺凌、受壓迫而無力之際,強烈企盼能有像李冰除水怪之樣的神人為之伸張正義的心理。李冰這樣的人理所應當被已然為弱勢群體的民眾所擁護與崇拜,這是李冰神化的博大文化基石。至于李冰與水怪斗而獻身的傳說,也是人生多艱,挫折和失敗在所難免的社會現實的反映。如此敢于斗爭,勇于獻身的神靈,壯烈而感人,形象真實、豐滿,印證了為人民奮斗犧牲的英雄自會為民眾所景仰的道理。
作者單位: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