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
對于駱賓王這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桑梓先賢,當地人民懷有特殊深厚的感情。他們賞贊其軼群超凡的文學天才,耿介拔俗、剛直不阿的品格,規烈的正義感和驚人的明氣,也深情地哀憫他那充滿著悲劇性的不幸遭遇。他們把這位千古奇才引為故鄉的驕做,以他的姓名命名馳譽中外的義烏小商品市場、“賓王路”“賓王大橋”等紀念性建筑設施布滿市區內外。其時,一些學者、名流正在倡議擴建駱賓王紀念公園,重修楓塘古墓,而且得到了當地政府的蟲力支持。義烏的文友知道我和他們一樣尊重這位曠世英才,喜歡他,也了解他,便委托我為擬議興建的駱賓王紀念館撰寫副對聯,我也樂于以筆墨為媒介,實現一次隔千古的兩個靈魂的慧命交接。
我想,駱賓王這個倒霉、氣的文人,生前沒過上幾天順心日子,迭遭不幸,備受顔折,死后卻依舊得不到安寧,不停地被折騰過來折騰過去,說起來也是堪嘆又堪悲的。由于受儒家正統觀念所支配和政權更選的影響,強加于他的人格面具總是在不斷地變換著,時而被貶斥為“狂悖躁進落無行”的狙儈之,時而又被尊崇為“義誅諸呂”的周勃和光復唐祚的狄仁杰一流人物;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連南明小朝廷的弘光帝,也要抬出這已死的亡靈來大作文章,封他為“文忠公”,還寫了一篇《唐文忠公像費),意在以駱賓王匡扶唐室的“義舉”為號召,作為荷延殘嘴的強心劑。千余年來,駱賓王以一個“陪村人”的對比角色,始終被捆綁在則天后的“龍車風”上,隨著這位女皇的榮辱、浮沉而起伏迭宕,一忽兒鷹擊長空,一忽兒魚用沒底。當武則天被定為算位竊國、大逆不道時,他便被打扮成“心存故國,不忘舊君”的義士忠臣,一時間大紅大紫,鬧得沸沸揚揚:而當這位女皇帝的歷史被包裝成金光璀璨、振古勵今的七彩華章時,駱賓王又一變而為開歷史倒車的“反面人物”……
明末清初有人曾為駱賓王祠題過這樣一副聯語:“討偽周在竊器之初,義揭中天,奚待虞淵方夾日;恢唐室于頒文以后,功扶墜地,終教仙李再盤根。”說來說去,總是重復著“功”啊“義”呀那一套用了的詞,脫不開“偽周”“仙李”封建傳統的平系、和前面提到的周勃、狄仁杰的“義士忠臣”,或者什么“狙劊之輩”“反面人物”的論定,同出一轍。都是出于一定歷史條件下種種色色的現實政治需要,是由旁人強涂硬抹到他的上的油彩其實,賓王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他自己。他只是一個才華出眾、富有文譽的大詩人,一個正氣空堂、有血有內有骨氣的男兒漢,一個行高于人剛直不阿而飽遭忌恨、備受熬的悲劇人物,我們應該剩一切強加給他的“偽裝”和“時裝”,除去罩在頭上的各種“惡溢”與光環、還他以本真的面日。
觀駱賓王的一生,同舊時代絕大多數文人一樣,其前進道路也是呈雙線式發展的:作為大文豪,在詩文創作方面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于仕進一途,則極為崎嶇坎凜,可說是用荊棘叢生,危機四伏。但兩條軌跡又緊相糾合,密切聯結,相互影響,交錯進行,而且呈反向發展。每當仕途順,政治上備受打擊、迫害的時候,創作業績便顯現直線發展的態勢。這一沉一顯,一起一伏,似乎相互反,實際上恰恰反映了詩才塑造、創作生成的規律,也從一個特定的角度,驗證了駱賓王人品、文品和志行的高度統一。正是那社會的裂變、際遇的折和靈魂的煎熬,造就出他那義薄云天的磅情懷,佩而成一腔郁塞難抒、憤不平之氣,為他的詩文創作提供了堅實的心理基礎和內在動因,賦子他以旺盛的生命激流,持久的創造活力和空前的藝術張力。不過,這些豐富的內酒都只能屬于“話外音”,屬于“背景”之類的陪村。作為“橫批”、大約“一代文宗”這四個字也就足夠了。難于措手的,我感到還是那副“聯語”。按照一般規則,聯語應該對其跌宕多故的人生加以高度的概括一一這實在是大費周章的。因為駱賓王的閱歷極為豐富,在他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值得記的事件不知凡幾,而聯語的容量十分有限(掛在紀念大廳兩側的對聯不可能很長).只能擇取其生中最具代表性的、最有典型意義的二三經歷。由于他是一位在文學史上有著重大影響的作家,講述他的經歷又必須對應其詩文創作,使這些詩文與其生命進程的發展鏈條緊相聯結,否則就難以體現“一代文宗”的特色。
經過一番覃思苦慮,我草擬了這樣一副對聯:
露重風高一雄文沉巨響,潮殘日幕三生老衲向孤檠。
我在二十二字的聯語里集中講了駱賓王的三段經歷:上聯講他的遭饞系獄和草機聲討武則天一這兩件事情,在他來說,是非同小可的,浮沉榮悴,禍福存亡,盡系于此。將近兩年的縲紲生涯,對于駱賓王無疑是一生中最慘重的打擊。但是,“塞翁失馬”,禍福相循,這次劫波也使他留下了一些膾炙人口的名篇,特別是五言律詩(《在獄詠蟬》這樣的代表作。同樣,參與揚州起事,為李敬業草擬雄文勁采的《討武》,使他遭遇了滅頂之災。但也正是這篇文,不僅使這次縣花一現的軍事行動放射出奇異的光彩,而且,從一定意義上說,它也玉成了這位失意的文人一一一人以文傳,駱賓王憑著這張含金量很高的“入場券”,得以躋身于偉大的文學殿堂而做脫千古。下聯主要是講了他最后兵敗“逃禪”"的悲慘結局。
悅讀地圖
此文段選自于王充散文《天才文人駱賓王的末路》,作者將初唐詩人駱賓王的抒寫與現實生活中為擬建的駱賓王紀念館撰寫對聯結合起來,論歷史手到拈來,談掌故爛熟于心,將駱賓王放在歷史的長河中進行關照,有文有史,亦文亦史,情理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