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艷 郭朝暉
火箭是昂貴的工業產品,自人類進入航天時代以后,幾乎每一個年頭都會發生火箭發射失敗的事情(當然,這里指的火箭,特指完全屬于自主研發層面的新型號)。其中有些是因為技術探索中無可避免的風險;有些是因為決策者冒進。如何對待它的發射失敗,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研制單位的文化和理念......
就在前幾天,有人在著名視頻網站“嗶哩嗶哩”上貼出了一段紀錄片集錦,其中記載了納粹德國V2火箭早期多次試驗失敗的場景。如果不加解釋,觀眾甚至會以為自己在觀賞一段腦洞大開的喜劇。航天是高風險的事業,即使在馮·布勞恩這種驚世奇才的主持下,人類對于進入宇宙之路的探索也是跌跌撞撞的。
二戰之后興起的幾大航天國家,在探索運載火箭技術的早期,同樣經歷了反復的失敗。爆炸、失控、起火甚至人員傷亡都是家常便飯。其中也包括中國。
今天,人們對火箭飛行的客觀規律已經有了相當的認識。但是,新型號的早期飛行失敗依然不是新鮮事:歐洲的阿里安5第一發就凌空爆炸;馬斯克的獵鷹一號連續失敗了三次,幾乎讓這個億萬富翁陷入破產;長征五號第二次發射因為一個很小的部件脫落而失敗,也讓東方紅五號平臺的首發星無從驗證;國際上創業企業的小型火箭,首發失敗就更不稀奇,被業界廣泛關注的新西蘭“電子”火箭,第一次發射就遭遇了失敗……
縱觀這些現代新型火箭早期飛行失敗的原因,一般是設計師們希望制造出比從前更大的型號,或者嘗試新的思路、器件、材料和工藝,來實現更好的性能或者更好的經濟效益,屬于技術上具有挑戰性的型號,難免遭遇失敗。
從失敗中,潛心鉆研并痛定思痛的人們,往往會冷靜下來,第一時間去找出未曾預知的原因,期翼從失敗中,能夠知道自己在哪些方面做得不對、做得不夠,得到有價值的知識來改進設計或者工藝,逐步完善設計和制造,使后續火箭的成功率逐步上升。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在這里討論的是“完善”。這是因為,在現代設計和分析工具的支撐下,如果一種設計方案從原理上就不具有合理性,是很難走下繪圖板、通過評審會的,更不要說投入部組件的生產和組裝。我們在前面提到的幾種火箭雖然遭遇了早期失敗,但并沒有導致總體設計被推翻重來。所以,它們的早期失敗是很具有價值的。
雖然火箭失敗是有價值的,但是對設計師和制造者來說,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研制的寶貝疙瘩墜向大地,那樣的痛苦是錐心刺骨的。除此之外,還有愧對合作伙伴(尤其是客戶)的沉重心情,并深感內疚。合作伙伴為了采購或者研制載荷,同樣付出了長期而艱辛的努力。長征五號第二次發射失敗后,東方紅五號團隊哭做一團。長五團隊看到兄弟單位這樣的反應,心情是什么樣的?可想而知……

1996年2月15日,長三乙火箭首發失利,時任總師兼總指揮的龍樂豪院士承受巨大壓力,頭上的白發更多了。
中國科學院的一位學術帶頭人曾經用一種精確的方式來討論載荷的價值,他用團隊的人數乘以研制周期,再除以一個科研工作者的工作年限,得出自己單位研制的那部載荷大概值兩三條人命??紤]到航天發射不僅僅是火箭和衛星,還涉及到發射場、測控、下游用戶等大量環節,一枚火箭如果發射失敗,確實可以用“多少條人命”這種方式來計算。
正是因為如此,體制內的航天工作者對于飛行試驗的成敗一直存有極為強烈的敬畏之心:一旦發生事故,無論是不是自己的責任,潸然淚下是常見的反應。甚至錢學森錢老這樣歷經艱險的學界領袖,也曾經因為東風二號導彈的失敗而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放聲大哭。
所以,一個火箭研制單位在發射失敗之后,幾乎沒有給自己找過客觀原因。雖然,客觀原因的確存在(前面提到,新型號的技術攻堅所帶來的挑戰性)。伴隨沉重的是默默承受。
上面所討論的很多失敗,都是很小的質量問題導致的。如果問題更加嚴重一點,火箭失敗證明總體設計是錯誤的,會帶來什么后果?
這是工程科學中,人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種情況。它不但意味著設計人員無數個日夜的心血化為泡影,更意味著決策者的邏輯是錯誤的。
在這里,我們可以給出一個超級豪華的案例,那就是美國的航天飛機。這種被前任NASA局長格里芬稱為“全錯了”的型號,在起飛的時候容易發生隔熱瓦碎塊脫落、打傷軌道器隔熱層的問題,因此導致了2003年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的事故。實際上,早在航天飛機飛行早期,NASA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并且撰寫了研究報告。但是,70年代中期以后的美國民用航天發展戰略,很大程度上是圍繞航天飛機展開的,使它成了一個“大到不能失敗”的工程。所以,當哥倫比亞號事故迫使NASA終于承認總體設計失敗之后,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美國不但要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失去載人發射和返回的能力,還使國際空間站被迫只能維持3人的乘員組規模;另外,著名的空間望遠鏡“哈勃”也無法得到進一步的維護和升級;美國還失去了向近地軌道部署超大型載荷的能力……

2003年,《時代周刊》以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事故為封面
我們曾在《歷史節點上的失誤和遺憾——尼克松政府的決策失誤對美國空間站計劃的負面影響》一文中論證過美國70年代載人航天技術決策的短視,這也是航天飛機悲劇的根本原因。然而,從技術發展的角度,航天飛機不能認為是“全錯了”。航天飛機在研制初期,是帶有強烈技術探索性質的型號。為后續航天活動積累了無數寶貴的技術和知識,如今NASA正在研制的SLS重型火箭和諾斯羅普·格魯曼公司新推出的重型火箭、美國空軍正在使用的X37B空天飛機,都離不開航天飛機的技術積累。
前面所討論的一切都有一個基礎——火箭是自己造的。如果這份考卷是請槍手寫的,那么無論考多少分都沒有價值。這對相當多“新興民營火箭公司”來說,都是個必須面對的問題?;鸺募夹g復雜、難度巨大,而且能夠入軌的火箭,技術上與遠程彈道導彈有著很大的相通性,因此很難拿到制造的牌照和試驗的許可。
兩個因素共同作用,會讓缺乏真正航天精神的企業滑向一種無法讓人欽佩的選擇——請傳統航天企業代工。事實上,這樣的代工在流程上并不復雜。只要拿出錢,并且按照公開的流程申請發射場和空域使用,“新興民營火箭公司”就可以買到火箭所需的各種關鍵分系統,甚至買到整枚火箭,自己只需要設計LOGO就可以了。
購買不是創新,購買不是商業航天,購買更不是太空探索精神,不是科學態度。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用這樣的方式方法制造出來的火箭,還發生失敗,也許只能夠證明更多的問題:比如流程與管理,比如技術與團隊,比如為業的態度與合作伙伴的選擇等。這些環節對于成功來說,缺一不可。
在這里,我們還是要提及馬斯克。馬斯克營銷的一個部分,就是直接面向公眾直播他的成功或失敗,至于是否偉大或其他,這些詞,都是公眾在主動或被動接受他的營銷信息時,自己來做的判斷和下的結論。
企業的成熟和厚度,在企業營銷的成熟和厚度中得到直接的體現,那就是:我們只去做、去傳播、去分享、去坦然面對,但,結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公眾來判定。
馬斯克的火箭是他的公司、他的工廠自己制造的,他的失敗和他的成功,都是敞亮的。馬斯克的核心技術團隊同樣是光明磊落展現在世人面前,獵鷹一號火箭連續失敗了三次,獵鷹九號的一級回收甚至失敗了十幾次,這支團隊也從來沒有打退堂鼓,更從不怯于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播自己反復嘗試的過程。人們都承認,馬斯克確實組織了一群會造火箭、想造火箭、反復失敗也不改初心的團隊以及企業堅定的“移民火星”目標。那么,在資本看來,這樣的商業火箭公司,是值得投放的——因為他真的是在認真造火箭并朝著目標,前進。

“新興民營火箭公司”如果選擇代工,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資金壓力。商業投資不是國家投資,更不是自然科學基金。很少有商業資本能夠容忍自己的錢在三年之后還無法盈利、無法退出。那么,那些確實想搞航天的中國民營航天創業者們,會因為缺錢就做不成馬斯克了嗎?
我們早先撰文討論過關于中國民營火箭公司面臨的問題,包括市場、政策、人才、技術和投資。考慮到商業航天企業難免遭遇到發射失敗,有關企業就可能面臨各種壓力,本文重點討論一下投資。
商業航天的技術對象不僅僅是火箭,還有衛星、衛星應用和產業生態培育,這全都是長周期的項目。從投入資金到產生效益,沒有幾年時間是做不到的。要讓整個產業生態繁榮起來,用上10年時間也并不過分。常見的商業資本,特別是追求高回報的熱錢,顯然不適合于商業航天。
馬斯克所采用的辦法,是自有資金+NASA預付款+商業投資。其中前兩筆錢的數量之大,可能超過了迄今為止中國商業航天得到的全部投資。在商業投資領域,馬斯克也并不是簡單地向風投機構路演,他頻繁動用精心打造的個人影響力,向擁有資金的政界、商界甚至演藝界人士推廣關于星際移民、未來生活的夢想。雖然他的經營也面臨著巨大的風險,但馬斯克至少擁有兩條已經盈利的產品線——獵鷹九號火箭和特斯拉電動車,還搶在NASA前面造出了重型火箭。這些都讓他所講述的故事聽起來真實可信。

目前為止的中國商業航天企業領袖們,暫時都因為各種文化及其局限性,而沒能實現馬斯克的模式,更別提超越。但我們能從馬斯克的奮斗史中演繹出一種關于“成功”的思路:一位能夠發現價值、善于用綜合的語境去向資本界講述商業航天故事的業界領袖;一家能夠拿出產品、能夠開展運營,同時懂得引入優質資源作為有益補充的商業航天企業……在中國,這二者會在哪家企業中最終集合于一體呢?
這里就不得不談到我們的宇宙人航空航天港,其中一個部分就是要建立一個專業化的行業投資機構。這個機構對于商業航天的長周期有著更高的理解和容忍度,能夠更好地服務于技術發展和促使商業模式成熟,能夠避免創業企業為了滿足商業資本的退出周期要求而做出不理智的決策,更能夠保護那些有潛力但尚且弱小的初創企業,對接更為有效的資源或發展思路;同時,對相對成熟的企業,提供外界所需要的“綜合的語境”。
火箭失敗乃航天的兵家常事,中國商業航天的未來必將是繁榮的,如果火箭發射失敗能讓更多型號選擇符合客觀規律的決策和研制路線,能讓更多企業選擇更為合理的發展模式,不僅僅有利于企業本身,更是造福于整個行業。只有行業的蛋糕大了,服務其中的每個企業,才會擁有更加良好的發展氛圍。而宇宙人航空航天港潛心打造的行業投資機構,能為營造優質的商業航天生態環境提供更多的知識和領悟,這個過程,充滿意義和價值。反觀互聯網行業、房地產行業、成熟的IT行業,包括影視文化圈……哪個產業生態是一蹴而就?
本文沒有足夠的篇幅來展開討論航天飛機的技術成就,但它引出了我們的另一種思考:一個謹慎的火箭研制單位,隨時隨地應該警惕自己出現設計失敗的局面,這不僅僅是對自身負責,也是對投資方負責。如果型號飛行失敗,首先要靜下心,從頂層開始,分析自己的決策、邏輯和方法論有沒有問題,或通過系列調查和分析,識別設計失敗的可能性,這才是正道,才能夠得到外界及資本的理解。反之,如果優先強調“我們在某某和某某步驟上已經取得成功”,宣傳“我們答對了多達59分的題目”,“我們其實干得不錯”……也許,市場和資本都會想,這態度夠嚴謹嗎?
也許,有人會說,這不是學習的馬斯克的“悲情傳播”嗎?關于此,各位讀者,可以去查查馬斯克面對失敗的傳播,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同時,馬斯克面對失敗的傳播,到底是怎么做的。
其內核的區別,不僅僅是專業營銷團隊的區別,更重要的是,首先別給失敗歌功頌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