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問人類生活于什么?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生活于趣味。”這句話雖然不敢說把生活全內容包舉無遺,最少也算把生活根芽道出。人若活得無趣,恐怕不活著還好些,而且勉強活也活不下去。人怎樣會活得無趣呢?第一種,我叫他做石縫的生活:擠得緊緊的,沒有絲毫開拓余地,又好像披枷帶鎖,永遠走不出監牢一步。第二種,我叫他做沙漠的生活:干透了,沒有一毫潤澤,板死了,沒有一毫變化,又好像蠟人一般,沒有一點血色,又好像一株枯樹,庾子山說的“此樹婆娑,生意盡矣”。這種生活是否還能叫做生活,實屬一個問題。所以,我雖不敢說趣味便是生活,然而敢說沒趣便不成生活。
趣味之必要,既已如此,然則趣味之源泉在那里呢?依我看有三種:
第一,對境之賞會與復現。人類任操何種卑下職業,任處何種煩勞境界,要之總有機會和自然之美相接觸——所謂水流花放,云卷月明,美景良辰,賞心樂事。只要你在一剎那間領略出來,可以把一天的疲勞忽然恢復,把多少時間的煩惱丟在九霄云外。倘若能把這些影像印在腦里頭,令他不時復現,每復現一回,亦可以發生與初次領略時同等或僅較差的效用。人類想在這種塵勞世界中得有趣味,這便是一條路。
第二,心態之抽出與印契。人類心理,凡遇著快樂的事,把快樂狀態歸攏一想,越想越有味,或別人替我指點出來,我的快樂程度也增加。凡遇著苦痛的事,把苦痛傾筺倒篋吐露出來,或別人能夠看出我苦痛替我說出,我的苦痛程度翻會減少。不惟如此,看出說出別人的快樂,也增加我的快樂,替別人看出說出苦痛,也減少我的苦痛。這種道理,因為各人的心都有個微妙的所在,只要搔著癢處,便把微妙之門打開了。那種愉快,真是得未曾有,所以俗話叫做“開心”。我們要求趣味,這又是一條路。
第三,他界之冥構與驀進。對于現在環境不滿,是人類普通心理,其所以能進化者亦在此。就令沒有什么不滿,然而在同一環境之下生活久了,自然也會生厭。不滿盡管不滿,生厭盡管生厭,然而脫離不掉他,這便是苦惱根原。然則怎么救濟法呢?肉體上的生活,雖然被現實的環境捆死了,精神上的生活,卻常常對于環境宣告獨立?;蛳氲綄硐M绾稳绾?,或想到別個世界,例如文學家的桃源,哲學家的烏托邦,宗教學的天堂、凈土如何如何,忽然間超越現實界闖入理想界去,便是那人的自由天地。我們欲求趣味,這又是一條路。
第三種趣味,無論何人都會發動的。但因各人感覺機關用得熟與不熟,以及外界幫助引起的機會有無多少,于是趣味享用之程度,生出無量差別。感覺器官敏則趣味增,感覺器官鈍則趣味減,誘發機緣多則趣味強,誘發機緣少則趣味弱。專從事誘發,以刺戟各人器官,不使鈍的,有三種利器:一是文學,二是音樂,三是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