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飛
(吉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 吉林 長春 130000)
清代的學者章學誠是著名的地方志學家,其關于地方志編修的思想和方法對當時乃至現在的地方志編纂都有較大的影響。其一生雖未作過官,但卻在官方主持的編纂地方志方面有深厚的造詣,值得從事地方志理論研究的學者和編纂地方志工作的人員去研究和了解。要了解章學誠的學術思想及其如何成為地方志專家的,就必須要“回到章學誠”,要回到章學誠生活的社會時代,走入其家庭及家族,了解其經常接觸的群體,了解其個人的性格及人生經歷。而“回到章學誠”,不僅僅是了解章學誠,更是為了讓章學誠的地方志理論思想能夠走入當代,更好地發掘章學誠關于地方志編纂理論體系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的當代意義,這樣才能真正讓章學誠的地方志編纂理論及其思想能夠得以繼承和發揚。
1738年,章學誠出生于浙江紹興,字實齋,是清代知名的歷史學家、目錄學家和地方志學家。他在歷史學、目錄學等方面思想及其學術成果在當時并沒有產生較大的影響。到19世紀末期,他的思想開始受到學者的關注,直到20世紀初期,才廣泛受到學者們的矚目。主要是在1922年,胡適編輯出版了詳盡的章學誠年譜和第一部較為完整的章氏遺文集。從此以后,諸多的學術研究者在中國歷史研究和學術探討中開始系統地研究和討論章學誠的思想和著作,進而深刻地了解章學誠,并為其學術思想所折服。而在國外,對章學誠的研究更注重其思想性,法蘭西學院的戴密微撰寫了一篇關于章學誠的傳記文章,提出他是中國曾經出現過的最富吸引力的思想家之一。美國的倪德衛在他關于章學誠的著作中堅信,章學誠必將作為一個中國哲學家而享有重要的地位。在國內對章學誠的研究更多的是歷史學家們和地方志編纂者,歷史學家關注其歷史撰述理論,而方志學家們更關注其關于地方志編纂的理論。章學誠之所以將編修地方志作為其主要職業之一,并有所成就和聲望。這同其生活的家族和家庭、所處的社會時代、密切接觸的群體和個人的秉性及成長密不可分。
章學誠出生的浙江章氏家族,祖先可以追溯到五代時期福建的章子鈞,其在福建獲得了較高的地位。清朝的章氏宗族已遷移到了浙江紹興會籍,并已有百余人在北京定居了。其家族中的幾代人都做過衙門的師爺,他的爺爺是個資深的師爺。章學誠出生于一個地位較為低的士紳階層和一個具有文化背景的家庭,在家族文化的熏陶下,成長為了一名“知識分子”。章學誠在北京應考期間,受到了北京章氏家族的關照。其23歲赴北京鄉試就住在堂兄章坦業家。之后,還同其堂兄一道編纂族譜,他的第三個兒子還被其堂兄收養。他還結實了章守一、章汝南等諸多志趣相投的族人,與他們經常保持通信,交流討論有關學術和思想上的問題。
章學誠的祖父章如璋是個資深的師爺,父親章鑣做過應城知縣。據章學誠所記,他們在文學品味和歷史研究的成就上都較深,其深受他們思想的熏陶和滋養。其祖父對《資治通鑒》研究較多,對“天道人事”的關系比較認同。其父樂于讀書,還是個詩人。章學誠也是其父(十多年中靠教書謀生)的一個學生。其父對他在史學上的研究多有指導,提出的“把材料重新整理成正史的形式將更為有用”等一些關于歷史研究的思想觀點和認知,是章學誠的學術思想的啟蒙和沿襲。這一點在章學誠的家書中有所表露。1786年,章學誠出資為其祖父和父親感興趣的道教善書《太上感應篇》給予刊印,從而表達其對父祖的孝敬。
家庭的變故對青年章學誠的影響是巨大的。在14歲那年,其父被委任為湖北應城知縣,舉家搬到了應城。這是章學誠人生成長中僅有的幾年好時光,其父做了官,家庭生活狀況較好,他還成了家。在其父親當知縣的四、五年中,他積極準備科舉應試。這期間他對歷史研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自信能成為一名歷史學研究的專家。期間,他寫了一個縮略本的《春秋》注。出資請人抄寫東周的文獻,用三年多的時間編寫并組織成一百多卷的《東周史》,但沒有最后完成。但這也充分證明了他對歷史研究的熱愛。世事難料,1756年,在章學誠18歲時,因父親處理公案不當而被解職,并被罰大筆資金,其家庭名聲跌落,一貧如洗。章學誠在歷史方面的研究也就告一段落,轉向了科舉考試。這種變故對章學誠的影響不言而喻。父親為官生涯的不幸,對其職業選擇產生較為深刻的影響,是導致其“自以迂疏,不敢入仕”的思想根源所在,心理上有了害怕為官的陰影。同時,父親被罷官后,無法返回老家,只能通過在應城和天門附近書院教書和受官府聘用編纂地方志來維持生計。正是這時章學誠開始協助其父親編纂地方志,使其開始對編纂地方志感興趣,進而深入研究,并在以后成為其主要職業之一。
由此可見,章學誠作為當時社會層級較低的士紳階層中章氏家族的一員,其文化和教育必然受家庭的熏陶,而命運自然受家庭的左右和影響。其祖父和父親對歷史的研究使他具有天生的稟賦,父親的教導又使其對歷史學的研究有了啟蒙的想法。而在其父親丟官后,所從事教書和地方志編纂的職業,也導致其今后的職業選擇趨同與他的先人。是他的家族和家庭決定了他將成為歷史學和地方志的專家。
個人的成長總是與其生活的時代緊密相連的。章學誠主要生活在清朝乾隆執政的中期和后期。正值和 當權,官員的腐敗越來越嚴重,賄賂成為謀取、掌控和保留官職的必然手段。即使章學誠通過科舉考取了進士,也不能確保其會得到一個官職,其父親等了十年的情況是常有的事情。剛剛成年,其父仕宦生涯就結束了,使其家庭陷入困境;而到中年才獲取進士,期間如果不從事一些獲取報酬的職業,在經濟上必然困窘,是無法養家糊口的。清政府部門的敗壞、和 等貪官胡作非為的官場氛圍,使得一個貧窮的士紳階層的章學誠既感到憎恨和痛苦,但又很無奈。如果成為一名職位低微的官員,可能隨時面臨著遇到無恥的競爭者而丟失職位、甚至性命的危險。因此,還不如通過從事學問研究、編纂地方志、教書講課等實際的事務來維持士紳的身份,保持名節。
章學誠能夠成為學術專家,是得益于那個學術興盛的時代??登⑹罆r期,政府對藝術和學問的支持越來越興盛。朝廷組織編纂《四庫全書》、推行各地定期編纂方志,等等。這些計劃都鼓勵和籠絡學者參與其中,給予學者通過學術研究而非僅僅為官也能成為優秀人物的機會,從而在意識形態上鞏固皇權的尊嚴和威望,使得士大夫階層對皇帝恭謙和尊敬,并為其效忠。政府對學問研究的支持,是章學誠成為當時具有影響的地方志專家和以后具有影響力的歷史學家的一個重要因素。1791年,清朝的國史館下令要求各地將新編的地方志送至館中,這使得各地官員紛紛組織編纂計劃,積極開展地方志的編修工作?!敖裉熳佑椅幕?,三通四庫諸館以次而開,詞臣多由編纂超遷,而寒士挾衣人,亦以精于校讎輒得優館,甚且資以進身。其真能者固若農之逢年矣”。從以上章學誠的言詞及其思想中充分體現了這種意識形態和文化氣候,他后期在文章中對清朝權威的贊譽是有表露的。與此同時,清政府也大興文字獄,但他沒有收到任何的牽連。究其原因,是其作為史學家的敏感觸覺所致。作為漢族學者他徹底接受了清朝的統治,他批評歷史但不批評權力,他辯論史學的方法但不辯論國家的權威。
章學誠能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生存并有所成就,與清朝在籠絡學者以及處理他們謀生的手段上有著時代的進步性是相關。清政府在1657年開始在各省設立書院,并始終資助書院。到了1731年,院長由地方官員確定已成慣例,書院已經轉變成了政府的教育機構。1785年,很多書院的日??荚嚕怯僧數氐慕逃龑T來管理。因此,在書院執教雖不是官方職位,但地方官員可以任命或指派院長,而章學誠以其學術上的影響和特定的人際關系,通過向某個熟悉的官員托請而得到這樣的職位是可以做到的,章學成為了謀生也是這樣做的。1777年,章學誠通過周震榮(時任永清知縣)獲得了定州定武書院主講的職務;1781年,章被其同年進士的張維祺(直隸肥鄉縣主事)聘為肥鄉清漳書院的主講;1782年,通過周震榮的影響,獲得了直隸永平縣的敬勝書院的主講;1783年,通過梁國治的影響成為保定蓮池書院的主講;1787年,得益于河南巡撫沅畢的認可,獲得了河南省歸德府文正書院的主講。在1777年至1788年間,他共做過五個書院的主講,成為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并且報酬頗豐。
不難發現,章學誠所生活的時代正值一個朝代統治穩定、繁榮興盛的時期,正值一個學術開放、朝廷大力支持的時期。正是這樣一個文化復興和繁榮發展的時代,為章學誠研究歷史、編纂地方志提供了良好的客觀條件。清朝政府重視地方志的編纂,將學院納入政府管理和資助的范疇,這些為章學誠在史學方面的天賦能夠付諸于教學和編纂實踐中創造了機會。為其成為一名歷史學家、方志編纂學家提供了條件,時代造就了學術名家章學誠。
章學誠出生在浙江東部,這是當時經濟上最富有、繁榮的省份,也是藝術和文學上最活躍和繁盛的地方。名人碩儒層出不窮。章學成在學術思想上深受地域的文化侵染和傳承。他始終將自己與浙東的學術傳統聯系起來,并受惠于他家鄉的思想氣質。
章學誠關于歷史學方面的思想,除了受起父輩的影響外,還深受浙江籍學者黃宗羲、邵廷采等學術傳統的教化。出生在浙江紹興的黃宗羲對其學術思想影響較大,章學誠將黃宗羲視為學術巨人,他的學術觀點都與黃宗羲的研究有聯系、有相似。章學誠對邵廷采的崇敬不僅是因為邵廷采與黃宗羲是朋友,邵廷采的著作也備受其父親尊崇,更是因為邵廷采的知識和見解的領域寬廣和深厚的文學造詣,還有些許的原因可能與邵廷采是王陽明的弟子有關。對章學誠歷史思想影響最大的,應是其老師朱筠(任武英殿編修,當時受皇帝器重)。章學誠不僅向朱筠問學,而且深得老師的關照和庇護,最終發展成為亦師亦友的關系。章學誠“不于道而于文”的學術觀點明顯是繼承了老師朱筠的衣缽,“而其要乃在于聞道”也是章學誠寫作觀念的明確表述,這樣用是老師傳授給他的。同時,章學誠還在朱筠的小圈子里,結交了很多著名的學者,如戴震(著名歷史學家)、王念孫(著名文學家)、馮廷丞(時任大理寺丞)、邵晉函(歷史學家、《四庫全書》史籍類副編校)、洪亮吉(詩人、地理學家)等。這些人的學術研究思想和觀點都對章學誠有所影響。
章學誠關于地方志編纂理論體系的構建,與其歷史研究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而對其地方志學術理論研究有一定影響的還屬戴震。章學誠對戴震充滿敬仰,但又有批判。戴震是當時極有影響力的訓詁學家,其“堅持以細致的研究作為真正理解的先決條件”的觀點影響著章學誠,并視戴震為時興學術的最佳代表。其二人在哲學思想上是平行的,關注著相同的問題,在方法和結論上有本質的不同,在地方志編纂方面,二人思想上存在著差異,并有較大分歧,戴震編修過《汾州府志》和《汾陽縣志》。這些分歧的討論在《記與戴東原論修志》一文中記述的淋漓盡致。而其后的很多年中,章學誠在歷史、地方志等方面寫了諸多文章同戴震的觀點進行討論和批判,在這種爭鳴的過程,促進了其地方志編纂理論體系的成熟和建立。章學誠還與當時諸多從事修志工作的學者們交流和討論地方志編纂的問題,最為有代表的是其在國子監當監生時認識的好友甄松年。有載可查的二人討論地方志編纂的書信就有四封,《答甄秀才論修志》兩書和《與甄秀才論文選義例》兩書,時間應該在1764年左右。從這些書信中,可以感受到章學誠已經對編修地方志有了興趣并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研究,也闡明了其要編修地方志的思想“丈夫生不為史臣,亦當從名公巨卿,執筆充書記,而因得論列當世,以文章見用于時,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之一事也”,這樣的志向和想法,為其以后編纂地方志和形成方志編纂理論體系奠定了基礎。
章學誠不想從政為官的思想,除了受父親當官變故的打擊以外,還受到了其好友、同年考取進士的蔡熏為官的悲慘結局的影響。直率的蔡熏因被對頭們的惡意中傷而被判死刑,雖未被處死,但在出獄后悲憤而亡,這讓章學誠悲慟不已。在乾隆王朝的后期,職位卑微的官員們生活十分窘迫,蔡熏為官的經歷及其結局,以及章學誠在永平認識的所有下級官吏所遭遇的不幸,使其害怕授以官職。最終,在其考中進士后,有為官知縣的機會而主動舍棄。章學誠曾說,自己擅長學術,而不善為官。從他的好于爭辯、過于古怪的性格上來說,其判斷和選擇無疑是正確的,沒有當官確實能保全性命,使其在學術上有所成就。
章學誠一生所謀求的事務,不論是其當師爺、做書院教員,還是編纂地方志,都得益于其出生在浙江地域的特性而建立起來的人際關系。親屬也好,同鄉也罷,這種由自然聯系起來的地緣關系,為其在遇到困難之時,給予了他幫助和恩惠。對章學誠恩惠和資助最多的人有:祖籍為浙江的朱筠、周震榮、畢沅。章學誠通過國子監副主考揚州人沈業富(與朱筠是同科進士)結實了朱筠,深得朱筠的欣賞,成為了朱筠的學生。章學成跟隨朱筠(時任安徽學政)到安徽,在朱筠府下做了師爺,還得到了教書的職位。朱筠讓他編纂《續通典》和《和州志》等。朱筠對章學誠資助甚多,直到故去。章學誠因老師的離去而涕泗縱橫,親自為其撰寫了墓志銘。在朱筠的推薦下,章學誠結實了浙江人周震榮(任永清知縣),并成為好友。在周震榮的幫助下,章學誠獲得了多個學院的主講職位,還被委托編纂《永清縣志》,并給予了刊印。也是在周震榮的推薦下,章學誠進入了以畢沅為核心的才士圈中。畢沅做過陜西總督、河南總督、湖廣總督,并對學術研究有著濃厚的興趣,是當時最重要的學術贊助人之一。畢沅不僅寬厚地接納了章學誠,而且還給其提供了書院主講的職位,并為其編纂《史籍考》專門組建了編纂局。更為重要的是,畢沅一直支持編纂地方志,其在任湖廣總督時,請章學誠主持編纂《湖北通志》、湖北《荊州府志》等多部地方志。當然,章學誠還得了沈業富、裴振、馮廷丞、梁國治等人的支持和資助。沈業富不僅將章學誠介紹給了朱筠,還在1790年資助章學誠將他的大部分新著付梓,并請其編修家譜。1789年,在裴振的資助下從事編纂安徽《亳州志》。
學術是有傳承的。正如章學誠所說:“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因此,其史學研究的思想深受浙東學派、浙東史學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章學誠生在浙江,學習成長在浙江,接觸密切的學者和官員也多為浙江籍,因中國特有的地域人情文化,其自然會得到“老鄉”的關照和幫助。天生學誠為俊才。
章學誠終成一代地方志名家,與其在歷史學、目錄學、文學方面的獨特造詣有關。章學誠對歷史研究有天生稟賦和濃厚的興趣,而將這種研究成果能夠付諸于實踐中,編纂地方志無疑是最好的方式。其用史學的觀點和歷史編纂的形式來指導編修地方志,并不斷創新和發展地方志編修的技巧和方法,最終建立了完成理論體系,這是當時無人能夠做到的,其自己也認為在這方面是無人可及的專家。
章學誠對歷史研究有著天生的悟性和自信的能力稟賦,而這對歷史學研究的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20歲左右的章學誠對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史部之書,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習然者,其中利病得失,隨口能舉舉而輒當”(1790年《遺書》卷九)。“吾與史學蓋有天授,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家書二)。同時,他也樂于研究和著述:“生平為文,未有捷于此者”(年譜86頁)。其放棄從政,而終身致力于對歷史學、目錄學、方志學的研究,其學術思想和觀點是值得尊崇的?!傲浗允贰薄拔馁|合一”“據事志書,善惡自見”“志為史載”“地方志應包括志、掌故、文征三書”等諸多學術觀點,充分體現了思辨性、前瞻性,從而展現出其歷史哲學思想的魅力,贏得了諸多學者的敬仰和欽佩。“六經皆史”的觀點被章炳麟所支持和征引。錢穆認為“六經皆史”在本質上體現了改良主義。章學誠提出的“作索引書籍的摘要”“在史學撰述中使用腳注”(《史注》)的建議,以及他提出的“地方志的編纂應該是地方政府的常規職能”(《州縣請立志科議》)建議都已經被現代所使用,可見其具有罕見的才智。同時代的邵晉涵、汪輝祖、姚鼎、段玉裁等諸多學家都認可章學誠的學術思想。在其離世之后,他的兒子在1833年將其編寫的著作《文史通義》《校讎通義》給予刊印,使其學術思想得以流傳。章學誠提出的都是思辨性的問題,要探尋事物的本質,尋找興衰的模式。而對這些歷史問題的追問當代被稱之“思辨的歷史哲學”。西方學者甚至將章學誠的歷史哲學思想與黑格爾、馬克思進行比較。胡適在章學誠的思想中找到了史學和哲學方法,使其中西貫通;馮友蘭在章學誠思想中發現了關于中國哲學史的洞見。
但章學誠的性格是倔強和執拗的,使其在學術上逐漸走向孤立,或許高手永遠都是寂寞的。在學術研究方面,章學誠對與其持有相反觀點的態度是不可容忍,并不給予對方任何尊重式的反駁。他因對袁枚的公開批評而聞名于全國;因對學術評價的不一致上公開寫文章反對戴震的觀點,絲毫沒有留情的余地。他對其堅持的思想和理論是倨傲而又固執,對與之辯論和批評其思想的人是毫不留情而又敢于公開挑戰。因其他人編輯的方法過于訓詁學化,而同洪亮吉、孫星衍的友誼破裂;因對汪中的著述不滿而在其文章中進行抨擊;只因段玉裁在信中對其文風的評價而使其惱怒,并在給友人的書信和《答客問》中進行反駁。正如其所說“以此知專門之學,未有不孤行其意。雖使同儕爭之而不疑,舉世非之而不顧”。正是他的“一意孤行”和倚才的傲慢,使其成為固執而又無助的人。
章學誠在當時的學者群體中被認為是一個很難相處的學術怪人,正如他所說“吾之所為,則舉世所不為者也”。章學誠的思想和才智迥異于同一時代的其他學者,他深知自己的觀念不是通常人的觀念,甚至有些怪異。實際上,他不僅學術思想中有一些“奇思妙想”,更帶有一些強制性的偏見。如“史志經世之業,詩賦本非所重”的思想,是其對文學蔑視達到了絕無僅有的程度。章學誠是一個執著的辯論家,其作為一個“思辨的歷史哲學家”,其歷史研究的思想、哲學的思想在他所生活的時代而不被認可,因而他必須要通過反復的辯論來闡明他的思想,通過駁斥來樹立他的地位,讓別人所接受并認同。但遺憾的是章學誠的思想太具有先進性了,在那個時代他缺少知音。章學誠好辯駁的性格使其讓人感覺很難纏。正如與其同榜的進士李威所寫“章學誠議論如涌泉,先生樂于之語。學誠姍笑無弟子禮,見者愕然,先生反為之破顏,不以為異”。然而能有幾人如同章學誠的老師朱筠(先生)那樣包容和理解他呢?章學誠平生愛好爭論的脾氣,使得其不可避免地與他周圍的那些人很難融洽相處。36歲的章學誠與50歲的戴震當面辯論志例,各不相讓,竟然讓一代考據大師“戴拂衣徑去”。這是章學誠的學術傲骨和大家風范!
章學誠雖資質非凡,思想上充滿活力,但其成長是坎坷的。在科舉應考上屢受挫折,或許是年少時對八股之文有著天生的抵觸,或許是其時運不濟,以致于“七應科場”,在四十歲才考上舉人。屢次應考而不中,對章學誠應有一定的打擊,期間雖在國子監成為了監生,但精神上是抑郁的,其才能讓人懷疑,甚至被同仁所嘲笑。幸好其得到了國子監祭酒歐陽瑾的認可,他將章學誠擢為第一,并給予了“固非一世士也”的評價(章學誠是有真才的),還讓其參與《國子監志》的編纂工作。由于家庭變故、官場的腐敗、朋友為官的悲慘結果以及個人性格的諸多原因,使其畏懼了做官,而沒有選擇從政為官。這也使得章學誠一生奔波流離,多次因求得職位而搬家、移居。而期間又多次被搶掠,導致其作品多次遺失。章學誠為了生存只能求助朋友,依靠他們的幫助和資助謀得生計,但這是極其不穩定的。就其性格而言,能始終認可和資助他的人并不多,只有他的老師朱筠、朋友周震榮和歷任多省總督的畢沅。而這些人又都先于章學誠而亡故,使其失去了資助,無法刊印學術文章和地方志書。最終章學誠在貧困和病痛中離世。
就個人而言,章學誠的一生是比較悲慘的。少年家庭徒生變故,青年科舉屢試不中,中年不敢謀官,老年窮病交集,他的一生是多憂郁而少快樂的。章學誠固有一身才華而無法施展,有蓋世的學識而無以致用,有絕世之思想而無以宣揚。在其年邁之時,其多次上書給朝廷,提交了關于國家政務的諸多意見,其中很多是有創新性、思想性的觀點,比如:建議反腐敗,建議御史負責研究國家的財政和經濟事務,改革科舉制度,等等。章學誠有心從政,而無力施展。
章學誠從事修志工作30多年,積累了豐富的修志經驗,深入研究和思考了方志編纂的方法和技巧,撰寫了專門關于方志理論文章、著作10多篇,最具代表性的有《修志十議》《方志立三書議》《州縣請立志科議》《方志辯體》等,從而構建了一套完成的方志學理論體系。他的方志理論和思想集中國古代方志理論之大成,并多有自己的創建,從而創新和發展了方志理論,其思想最終成為中國古代方志是最為系統、最為完整、最為專業的理論體系。正如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所說“方志學之成立,實自實齋始也”。這些地方志編纂思想和理論在其去世后,仍對從事地方志編纂的學者有較大的影響,包括參與編纂安徽《徽州志》的龔自珍等。
章學誠一生親自編纂、主持編纂和參與編纂了地方志、志書10多部。1763年,他開始協助父親編纂湖北的地方志。1767年,他參與了《國子監志》的編纂工作。1774年,獨立完成了他第一部地方志《和州志》的編纂,并與1790年重編了這部地方志。1779年,他完成了《永清縣志》,這是他所編修的現存的不完整的地方志中最為清晰的一部;也在1790年左右重修了這部方志,為《永清新志》。1781年,他協助直隸肥鄉縣主事張維祺編纂了《大名志》。1783年,他應永定河道陳琮之聘編纂《永定河志》。1790年,他為安徽亳州知縣裴振編纂了《亳州志》,對這部志書章學誠非常滿意,在給周震榮的信中說“此志,擬之于史,當于陳、范抗行”。但由于裴振的去職而沒有刊印,已經遺失。1791年,湖北麻城知縣聘請章學誠編纂了《麻城縣志》。1792至1793年,應湖廣總督畢沅之請,編纂了湖南《常德府志》和湖北《荊州府志》。1794年,他主持完成了《湖北通志》的編纂工作,任總編之職,1797年又被重新編訂,但最終沒有被刊印。《湖北通志》按照其的修志體系進行了編纂,設置了志、掌故、文征三個部分,還增加了叢談部分。他在地圖中用兩色來標明疆界;收錄了地方家族的族譜;提供了職業的描述,并給出了不同時期商品的價格。這些創新性的編纂方式,得到了贊譽?!逗蓖ㄖ尽吩蝗朔Q贊為是一部真正的地方史,而不僅僅是一部百科全書。梁啟超盛贊章學誠的這部著作是所有中國地方志中最好的,而且是整個歷史領域杰出的著作之一(朱士嘉第93、144-151頁)。章學誠在地方志編纂中,能夠堅持自己的學術思想和方式,不畏權貴的影響和地方利益的干擾,這無疑會產生敵對,也導致了其編纂的部分方志無法刊印。比如《湖北通志》的編纂中涉及大量的地方利益和人物,編寫的相當艱難,在即將定稿之際,受到了湖北巡撫惠齡對其編纂思想的質疑,并阻止了《湖北通志》的出版。但這并不影響章學誠在地方志編纂領域的聲望。1799年,廣西巡撫謝啟昆下令編修《廣西通史》,就將章學誠的《湖北通志》作為范本。
1801年11月,章學誠帶著遺憾而故去。其諸多的作品都沒有進行刊印,比如主要著作《史籍考》《湖北通志》等。其學術的思想并沒有在他所生存的時代而給他帶來贊譽,其“歷史哲學”思想沒有創立自己的學派,甚至都沒有一個繼承其衣缽的繼承者。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當時對其編纂地方志的認同,其關于地方志編纂的思想和方法被后人繼承,并得以實施和發揚光大。章學誠故去一個多世紀后,終于被世人所關注,其學術地位得以認可,其聲譽得以穩固,其思想被諸多學者所敬仰。我們無法回到章學誠生活的時代,無法親身接觸到章學誠本人,無法與之交談和探討編修地方志的理論,只能從其遺存的不完整的文章中去尋找他的學術思想。
“然百年之后,吾輩亦古人也,設身處地,又當如何?”章學誠就是章學誠,在其生存的時代沒有讓其感到孤獨的就是地方志,感謝章學誠對地方志的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