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我的人生觀若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真性情。我從來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標,覺得只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沒有虛度了人生。所謂真性情,一面是對個性和內在精神價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對外在功利的看輕。
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
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才會活得有意思。這愛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而不是為了某種外在的利益,例如為了金錢、名聲之類。他喜歡做這件事情,只是因為他覺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這就好像一個園丁,他僅僅因為喜歡而開辟了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當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里非常踏實。無論他走到哪里,他也都會牽掛著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著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活得很充實的。
在我看來,所謂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愛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而幸福則主要是一種內心體驗,是心靈對于生命意義的強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靈的感受力為前提的。所以,比成功和幸福都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必須有一個真實的自我,一顆飽滿的靈魂,它決定了一個人爭取成功和體驗幸福的能力。
人做事情,或是出于利益,或是出于性情。出于利益做的事情,當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我常常看見名利場上的健將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奮斗不止,對此我完全能夠理解。我并不認為他們的叫苦是假,因為我知道利益是一種強制力量,而就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來說,利益的確比愉快更加重要。相反,凡是出于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標準。屬于此列的不僅有讀書,還包括寫作、藝術創作、藝術欣賞、交友、戀愛、行善等等,簡言之,一切精神活動。如果在做這些事情時不感到愉快,我們就必須懷疑是否有利益的強制在其中起著作用,使它們由性情生活蛻變成了功利行為。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中國人的人生哲學總是圍繞著義利二字打轉。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我相信,在義和利之外,還有別樣的人生態度。在君子和小人之外,還有別樣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說:“至人喻以情。”
如果說“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度,那么,我所說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占有,而在創造,創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積極展開,是人在實現其本質力量時所獲得的情感上的滿足。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我的確感到,讀書、寫作以及享受愛情、親情和友情是天下最快樂的事情。“定力”不是修煉出來的,它直接來自所做的事情對你的吸引力。人生有兩大幸運,一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另一是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也可以說,我的“定力”來自我的幸運。
此生此世,當不當思想家或散文家,寫不寫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愿意安靜聆聽的純真,此中的快樂遠非浮華功名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