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崢嶸
那是一個平常的下午,沒有任何的特別。孩子在小區的院子里奔跑。他就像是會行走的植物,只要有陽光、水和空氣就能夠進行光合作用、似乎永遠有使不完的能量。
突然他停下來,躺倒在草地上,仰望著天空。當時我坐在草坪邊上的長椅上看書。有了孩子之后,我閱讀的時間是零零碎碎的。當他撒野歡蹦的時候,我就爭取幾分鐘讀幾頁。那天看他久久凝視天空,我心有所動,走到他身邊,也像他一樣躺下來。
我們頭并著頭,他的小腳丫擱在我的肚子上。他小聲說: “媽媽,樹上有好多窗簾。”
和他同一視角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這竟然是我從來不曾留意過的景象。高大的槐樹和梧桐的枝葉相交織成一個綠色的網絡。閃耀的斑點,細細的光線,瞬息萬變又似乎凝聚不動。藍天中的白云就在這枝葉之間悄然變了模樣。凝視的時間長了,會產生一種幻覺,似乎漂浮在虛空,而頭頂的天空變成了大地。
我突然領悟到:30多年來,我只是在埋頭趕路,從來不停下來、抬頭看一看那空無所有又包羅萬象的樹頂。
那天下午我本來是在閱讀美國海洋生物學家雷切爾·卡森 (1907-1964)的 《驚奇之心》。她在書中寫道:
“倘若我對仙女有影響力,我會懇求她賜予世界上每個孩子驚奇之心,而且終其一生都無法被摧毀,能夠永遠有效地對抗以后歲月中的倦怠和幻滅,擺脫一切虛偽的表象,不至于遠離我們內心的力量源泉。”
而我的孩子,直接用躺倒在大地的懷抱告訴我,什么叫驚奇之心。從孩子兩歲開始,我給他念故事,開始是為了打發時間,當成睡前催眠。但是,當他用稚嫩的語言和我交流,我認識到和孩子共同閱讀的時光,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蹲下來甚至躺下來,換一個角度看世界——這個我習以為常的世界,似乎是有規律運行的世界,背后還有無數的奧妙不被我所了解。
比如說,在閱讀故事的時候,我更關注故事情節和主要人物的矛盾沖突,而孩子常常會留意到那些被我忽視的細節和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比如在 《動物烏托邦》,我跟他討論主人公小兔子和狐貍,而他更關注一閃而過的小配角,那些穿著整齊劃一的西裝、叼著冰棍兒的倉鼠。
他說: “倉鼠似乎都一樣,其實每個人動作不一樣,就像我的同學穿著一樣的校服,背著一樣的書包,排著隊從學校出來,其實我們還是不一樣的。我只是假裝和他們一樣。”
再比如我們閱讀了很多關于熊的故事。他認為,帕丁頓熊是真實存在的,而維尼熊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帕丁頓熊住在倫敦,倫敦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身邊的人也都是真實的,而維尼熊住在虛構的百畝林,那里面的人物也都是虛構的。——這種觀點反映了五六歲孩子對真假的認知。
再長大一些,我們一起閱讀歷史書籍,我會給他講戰爭風云詭譎和朝代更迭變遷。我更關注一個人在大時代里的潮起潮落。而他更多注意到技術的進步和科技的發展對歷史的影響,例如馬克沁重機槍如何改變了戰爭格局。
我們一起閱讀的時候,我有時候就像是在沉睡的森林里被一種魔法喚醒,重新想起我是怎么長大的。當我給他念圖畫書的時候,我想我的第一本書: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出門散步,在地攤上用一毛錢買來一本 《少年文藝》。那是一本二手書,卻被我視如珍寶,開啟我的文藝之窗。書里很多字我都不認識,連滾帶爬、連跳帶猜讀完那本書,就好像看了一場魔法表演,一些簡單的字組合在一起,卻能夠呈現萬千世界。
我也回想起小時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害羞膽怯,身體不好、體育不佳,無法積極融入其他孩子的玩耍中,只能埋頭在書本里。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給別的同學講故事,嚇得腿腳發軟。因為故事的神奇魔力,讓我贏得了同學們的喜愛。給別人講故事也成了我自信的來源。
在給我的孩子念故事書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坐上了時光機,重返我的童年,喚醒那些被埋藏已久的記憶,重新審視我是如何成長的,修復童年的創傷。
我學過教育學和心理學,但是我并沒有什么成體系的教育觀念。在過去的十年里,我和孩子一起讀書,開始我給他念,后來他也給我念;開始我們照著書本講,后來我們丟開書本自己發揮。十年后,我們共同完成了一本書 《你看到的不是我看到的——親子閱讀中的秘密》。
這是一段我們相互成就的過程。如果勉強要總結教育觀念的話,我愿意說我信奉自然的教育,相信生命自有其力量。只要我們不去扼殺它,生命會自然成長。
我也從來沒有覺得我可以指導孩子,很大程度上是孩子向我展示生命的奇跡。我也從來沒有考慮過什么分級閱讀,或者刻意選擇圖書。閱讀的隨意性很大。比如我在閱讀的時候,他問我看什么書。我也會給他講。比如說我在讀管理學的書的時候,也給他講過:樂高品牌是如何創立的?迪士尼是如何打造娛樂帝國?
育兒不如育己。我更多把和孩子一起閱讀、教養孩子的過程,視為自我滋養的過程,讓我體會到生命的豐盛和自在,盡量不把我對這個世界的焦慮轉移到他的身上,盡量學會接受他緩慢的甚至隨意的成長的腳步。
我們在書海中徜徉,就如同在人生的道路上漫步。有時候會讀文學,有時候會讀科學書,有時候交流一些幻想。就如同在山間漫步,目光有時候會追隨著蝴蝶蜻蜓的翅膀起起落落,有時候會停留在潮濕的樹干上,看一只小蝸牛留下彎彎曲曲、粘粘乎乎的軌跡。
如同那個平常的下午,當我們躺在草坪上仰望天空的時候,在我們一百米處,有一個小小的人工池塘。水中央,人工刻意種植的水生植物奄奄一息,但是有一些不知道從哪里被小鳥和風帶來的野草的種子,卻長得葳蕤茂盛。
在我們讀書交流的過程中。我試著學習接受自己的不圓滿,也接受孩子的不圓滿,接受我們都只是平凡的人。更重要的是,增進理解他跟我是不一樣的人。我害羞膽怯,而他活潑熱情。然后我們才能夠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光。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有一句話廣為流傳:“教育的本質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這也是我所信奉的教育觀。一切從一個平凡的下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