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曬書

余平

兒時我住在江漢平原北部的天門縣城里，每到夏天人們便翻箱倒柜，把家里一年四季的衣物、被褥、床單等搬到院子里晾曬。夏天曬衣物可以去除梅雨季節(jié)帶來的濕氣和霉味，有效防止衣物被蟲蛀。我家家境不好，沒有什么衣物可以拿出去曬，可父親從來沒有辜負夏日炙熱的陽光，他能曬的是他心愛的藏書。

父親是縣城中學的教師，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買書、讀書、藏書。父親生活儉樸，就是買書舍得花錢，而且買的書涉及范圍極廣，歷史、文學、科技、地理、哲學、醫(yī)學包羅萬象，故而家中“書滿為患”。書柜裝不下了，書只好碼在桌上，或者放在紙箱里，或者堆在床頭，而我家住在平房里，書很容易受潮，曬書自然成了父親每年夏天必做的一件事。

父親會選擇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曬書，他先在青藤掩映的院子里擺好一條條長凳、一張張舊椅，又搬出幾大塊鋪板擱上凳子擺平，然后把書一摞摞地抱出來，一本本排好，攤在鋪板上晾曬。各式各樣的書籍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父親很珍惜書，曬書時還用一塊抹布小心翼翼地抹去書上的灰塵、霉斑，有的書起了毛邊父親就用磨刀石壓平，發(fā)現(xiàn)書有脫頁、破損的就用膠水粘好。

父親曬書時我也會圍書而坐，逐冊翻檢，別有一番情趣。父親的書我有些看不懂，也有些看得懵懵懂懂。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在父親的書海里我看過《三國演義》《曾國藩家書》《一千零一夜》等，我貪婪地享受著讀書的快樂，伴隨院子里梧桐樹上的聲聲蟬鳴，還有那懸在頭頂?shù)奶枴?/p>

父親曬書時也會有一些細長的小蟲子從書卷里爬出來，父親一邊驅散小蟲一邊給我講故事。這些小蟲名叫蠹魚，懼怕陽光，以蛀食書卷為生。從前有只蠹魚偷吃了許多書，自以為學問高深，出門時趾高氣揚，可昆蟲們依然欺負它，蠹魚生氣地對昆蟲說：“我已是滿腹經(jīng)綸，你們應該尊重我，敬佩我，怎么還對我如此蠻橫？”昆蟲們笑作一團，它們諷刺蠹魚道：“你以啃噬盜取書卷為榮，其實你吃得再多都無法消化，最終知識也不會是你的，你始終只是一只只會吃書不會用書的蠹魚。”

父親曬書時講的故事固然有趣，其實夏天曬書并不輕松，父親的書極多，他要從早忙到晚。曬書的日子烈日當頭，父親常常是剛把書籍擺好就已是汗?jié)褚律懒恕駮鴷r要經(jīng)常翻動書卷使其所有的層面都得到陽光的眷顧，偷懶達不到曬書的效果，曬后的書卷父親再一本本歸位，以后讀那些書時還能感受到當初曬書時陽光的味道。

現(xiàn)在城市里已沒人曬書了，城里人住上了高樓，家里潮氣小，書卷也不容易發(fā)霉。可曬書依然是我兒時盛夏的一幅生活畫卷，那個擺滿書卷的院子，那一院子沾滿陽光的書，依然根植于我的記憶，我驀然發(fā)覺，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太久，久得我只能靠回憶才能詮釋那些夏天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