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一
我娘之所以給我取名云娣,是因為我爹姓蔡。我娘說,有一天晚上,她夢見彩云鋪了一炕,后半夜,我爹就回來了,也就在那一晚有了我。第二天天沒亮我爹就走了,走了就沒再回來。村里有人說我爹是八路,也有人說我爹是土匪。我娘卻說我爹是個行腳僧,還說那個夢美得怪障,彩云明明把我爹送回來了,眨眼又把我爹帶回了天上。
我奶奶聽了不高興地說:“媳婦,你咋咒你男人死呢?”
我娘聽了這話打了個寒噤,臉立刻變得蠟黃蠟黃的,就像病一下子捉住了她,讓她掙脫不了了。我娘在炕上一躺就是好幾個月,有一天她笑著對我說:“娃,彩云是在天上的,你咋站在地上呢?”
我奶奶在旁邊燙莜麥面,嘆了口氣說:“媳婦呀,你這身子骨越來越輕巧了,再別天上地下的!好好把身子養好,日子還長著呢!你呀,是天上的鸞鳳嫁給了地上的耕牛,這是命,命啊,你就認命吧!”
聽我奶奶說,我娘出生在富貴人家。我外爺家是大行商,常在新疆和蘭州之間做買賣營生。木料、皮子、煙草、鹽、香料、布匹、絲綢、中藥什么都做,光行腳駱駝就有好幾百峰。后來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落得個家破人亡。我舅爺爺作主,把我娘嫁給了我爹。可我娘卻說,她老早前就認識我爹,是我外爺相中了我爹的人品,夸我爹是條漢子。
臘月初二上夜,我娘歿了。那年我七歲,上小學一年級。
我奶奶說:“要上學得改名,就是這名兒害得你沒了爹娘。”
我爺爺說:“要改名,別的名兒也配不上我娃,娃就叫蔡文姬吧。”
我爺爺是個說書的,他覺著古代有點名氣的女人里,就數這個名兒排場(可我報名參軍時,還是報了蔡云娣這個名。我參軍那年十五,剛解放不久)。雖說有了蔡文姬這個名號,我也只上了三年學。為啥?我爺爺奶奶受我外爺家的事牽連,丟了性命,我從此就成了流云。帶我走的胖軍爺說我,舅爺爺走私軍火給地下反抗組織,我爹就是索隆山接軍火的,大號老八。
爺爺奶奶沒了,胖軍爺說要帶我去重慶找我爹。上了火車,我看著啥都新鮮,一高興就把胖軍爺叫了聲大,我說:“大,我爹在重慶干啥呢?”
胖軍爺說:“誰是你大?還爺呢!叫長官!”
我就叫了聲長官,說:“長官,我爹在重慶干啥呢?”
“坐在老虎凳上等你咧。”
“長官,啥是老虎凳?”
胖軍爺笑著說:“就是那太師椅上趴個老虎,虎頭朝下,人朝上,威武著咧。”
“長官,不是說老虎屁股摸不得嗎?這老虎咋這么善呢?”
胖軍爺說:“這老虎才叫善呢,它能一掌把你爹給拍暈嘍,一口一口把你爹嚼碎了,再湯了水了的和勻了做扁食!”
我一聽這話是在罵我爹呀,就想還口也罵胖軍爺他爹,想了想,我唱起了順口溜:“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專吃大壞蛋!”
“大壞蛋”三個字我是指著胖軍爺的鼻子說的,就像“點兵點將”的游戲那樣,這個游戲的規則是“點”到誰也不能生氣,胖軍爺卻抬手摑了我一耳光,說:“尕屁娃娃,再指我宰了你!”
我鼻子流血了,我用手背擦了一把,邊哭邊罵:“……老虎不吃人,專吃你這個肥頭大耳的禿頭豬……專吃你這個肥頭大耳的禿頭豬!”
胖軍爺又摑了我一耳光,罵道:“敢罵老子,我看你是活膩歪了!硬骨頭嘴里吐出來個硬骨頭,看我不拍碎了你!八貨!”
說完從腰里拔出硬殼王八槍,和他一起的瘦尖臉趕緊拉住他,說:“算了,何必跟個娃娃過不去。她可是副藥引子,保管讓老八乖乖兒走到咱跟前,金銀珠寶全吐出來。”他又拍了幾張票子在胖軍爺手里,說:“哥哥消消火,今兒小弟請客,買幾只燒雞豬蹄,挑肥大水嫩的,再買瓶好酒,咱哥倆好好喝兩杯。就要一瓶啊,免得誤了公干,回去沒法交差!”
看到手里的錢,胖軍爺頓時眉開眼笑,將槍插回槍套:“奶奶的,又不是挑女人,還要肥大水嫩的。也罷,看在燒雞的份上,哥哥我去跑一趟!”
看胖軍爺走了,瘦臉趕緊拉著我朝另一頭走去,將我交給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又匆匆走開。戴帽子的男人等瘦臉走了,才轉過臉來細細打量我,拿出塊毛巾給我擦了把臉,又從長褂子里摸出個布娃娃給我,說:“好孩子,咱一會兒就下車。”
我說:“你是好人嗎?”戴帽子的笑著說:“當然是好人。”
我說:“你憑什么說自己是好人?”他笑著把我的手拿過去摁在自己心口上,說:“就憑這。”
我說:“你也要帶我去找我爹的嗎?”戴帽子的笑著說:“那得看你想不想你爹?”
我說:“當然想,做夢都想!”他就說:“你爹說你是好樣的。”
我說:“為啥?”他說:“因為你在壞人面前很勇敢啊。”
我說:“我爹咋知道呢?”他說:“我認識你爹啊,是你爹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這么說我爹也在火車上呢?”他看了看四周說:“沒有啊?”
我說:“那我爹是千里眼啊,他啥時候看見我勇敢呢?”這時,火車汽笛哇哇大叫,我看見戴帽子的嘴在動,卻什么也沒聽清。
火車叫是因為到站了。這時,瘦臉像個醉漢,踉踉蹌蹌跑進我們車廂,在一個空位子上坐下。我們下車時經過他身邊,只見他捂著肚子,低著頭。我低頭看見血順著他的褲管像泉水似的流到地板上。我想他大概是死了吧,因為有個人急著下車踩了他的腳,他也一動不動。
帽子叔叔像不認識瘦臉似的,抱起我噔噔噔下了火車。剛下去,就聽見車廂里槍聲像放鞭炮似的響成一片。我們爬上一輛卡車,鉆進又厚又硬的篷布下面,車一晃,開始走了。我小聲問帽子叔叔:“瘦臉叔叔會飛檐走壁嗎?”帽子叔叔說:“為什么這么說?”我說:“他明明去了后車廂,卻從前面車廂過來。”帽子叔叔沒說話,我又問:“瘦臉叔叔死了嗎?”帽子叔叔過了好一會才說:“好孩子,記住,不要對任何人講火車上的事,任何人,好嗎?”我說好。他又說:“孩子,路還長著呢,你先睡會兒吧。”我答應著,趴在他懷里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我居然睡在蘭州的堂姐家。
我問堂姐:“堂姐,帽子叔叔呢?”堂姐笑著說:“什么帽子叔叔鞋子小嬸的?小菜頭,你做夢呢?要不就是看皮影戲看迷了?”
堂姐說她是從路邊的爛草窩里把我背回來的。堂姐夫罵她怎么不把街上所有的乞丐都領回家,又罵我是來吃白飯的,說就連街上斷了一條腿的乞丐都比我強,起碼不會賴在別人家不走。我說走就走,誰稀罕在你家。堂姐卻拉住了我,對堂姐夫說,你要趕她走,我也走。堂姐夫沒辦法,只能搖搖頭去鋪子里了。堂姐夫和他爹是販驢的,店鋪里賣阿膠,也賣大棗和桂花蜜。一年前,他耍手段將我堂姐哄騙到手,最后一起私奔,從此堂姐就與家人斷了聯系。
過了大約十幾天,堂姐夫又說要送我走,堂姐說:“我爹娘已經死了,你把她送到哪兒去?好歹這院子也是我買的,我娘家人還不能住嗎?”
堂姐夫說:“住可以,我可不會白養著她。”
二
幾年時間仿佛有一生那么漫長。懦弱的堂姐任由堂姐夫奴役打罵我,卻從來都是敢怒不敢言。我想我娘,我怨我娘,我怨我娘在夢見彩云時懷了我,彩云注定是要被狂風吹盡的。
那天晚上,我在廚房洗碗,看著描在碗沿上的朵朵彩云,想著娘的話,我的心就飛到了天上,飛著飛著,卻被一巴掌打醒了。原來,我挨著灶臺睡著了,碗掉在地上打碎了,恰好被堂姐夫撞見,他這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要跑,他一把抓住我的頭發,將我踹倒在地上,抓起火鉗劈頭蓋臉就打,打得我哭天喊地。他邊打還邊罵,說我是小三娘娘養的,又懶又饞。還說我故意摔破碗,免得洗那么多。他打一下,我就在地上滾一下,滾到灶門口,灶里的豆秫稈點著了我的頭發,他就潑過來一瓢潲水,還不解氣,又改用腳踹。堂姐聞訊跑來,推開堂姐夫說:“你一天到晚打一個沒娘的孩子,也不怕遭報應!以后你要再敢欺負她,我就不跟你過了!”
堂姐夫吃了一驚,說:“啥?你再說一遍!反天了你!”
“天就是反過來了!告訴你,解放軍進城了,打的就是你這樣的惡霸。你要再敢打人,我就去揭發你,讓他們抓你去槍斃!”堂姐說完拉我去洗頭剪頭發。我抓過剪子跑進自己屋,把門閂上。嚇得堂姐大呼小叫以為我要尋短見。我沒理會,屋里沒鏡子,我就估摸著剪,結果差點剪成個光頭。
第二天一早,我去河邊洗衣服,邊洗邊打量自己的丑樣子。想想這幾年的遭遇,真想死了一了百了。遠處河面上,霞光萬丈,遠遠看去就像水里泊著一條繪著花紋的彩船,我想,如果乘了這船去到天上,娘見了也一定喜歡。恍恍惚惚想著,洗衣盆卻撲通一聲掉進水里,我趕緊伸手去撈,也就一眨眼工夫,鉛盆子沉了底,衣服全被河水沖跑了。看著空蕩蕩的河面,我的心也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我想,回去堂姐夫還不生吞了我,至于堂姐說的那番話,頂多是隔山對狼吼,誰見過羊咬狼啊?算了吧,還是乘船去找我娘吧。想到這兒,心里居然一下輕松了許多,兩眼一閉,整個人就軟綿綿地跌進了水里。
救我上來的是位解放軍團長,名叫羅阿墩。羅團長知道我的情況后,問我想不想參軍。我說想。他問我為啥參軍。我說找我爹。他問,你爹是干啥的。我說,有人說我爹是八路,也有人說我爹是土匪,我娘說我爹是孫悟空。他笑了笑,問我,那你爹都干什么呢。我說,接槍,為接槍我外爺一家子還有爺爺奶奶都死了。他又問,那你爹叫啥名。我說他們叫他老八。羅團長笑了。我著急地說,他們是叫他老八,他們還說就因為他是老八,所以才偷偷摸摸生了我一個閨女。羅團長咦了一聲,歪著頭看了看我,然后說,哦,原來你是個女娃呀。
三
由于暫時不招女兵,我和堂姐就在這位羅阿墩團長幫助下,到蘭州軍區一個被服廠當了工人。我堂姐夫當時已經是解放路國營商店的店員了,被單位領導批評教育了一番后,對我的態度好多了,一個是因為我有工作了,還有就是怕我堂姐真和他不過了。我堂姐說新社會成了她的娘家人,新社會講究人人平等,女人和男人成了一字并肩王。
我是廠里年齡最小的學徒工,卻從沒因為小而少干活,而且勤于學習,沒事就抱本書看,廠里的工人師傅都打心眼里喜歡我。我工作的第一年冬天,天氣非常冷,看到我沒有合身的棉衣,二十幾位大姐大娘湊錢買了棉花和布回來,用大年三十的晚上,一起動手為我做了件黑底紅花小棉襖和一條藍布棉褲。穿上這身棉衣褲,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可眼淚卻嘩嘩地流個不停,那可是我十四年來穿的最好的一身衣裳。
第二年春季,廠子要遷到新疆去的消息就像桃花似的一夜之間開得沸沸揚揚。工人們都說,雖然已經解放一年了,可新疆究竟是個蠻荒之地。千里戈壁,漫漫黃沙,生活艱苦不說,加上和當地人語言不通,還時不時有流匪侵擾,總之是很可怕的。一時間人心浮動,然而沒過多久,廠里真的開始動員了。
動員會那天下午我開始拆洗被褥,堂姐似乎覺察到了什么,走過來問我:“小菜頭,這才過完正月又洗被子,你不會……不會是想去新疆吧?”我點了點頭說就是。堂姐生氣地說:“你不要命了!新疆可不是你能去得的,連火車都不通,去了就回不來了!”
我說:“回不來就不回來了。”
“不回來你干啥?你還真是翅膀硬了,學會自己拿主意了?一個姑娘家,你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呆的地方?自古以來那都是殺人犯和壞蛋流放的地方,那么亂……”
我打斷堂姐的話說:“姐,沒你說的那么可怕,現在全國都解放了。昨天不是還槍斃了一批隱藏在蘭州的敵特嗎?有一個還是個挖大糞的瘸子,藏在大糞里都給撈出來了,你說壞蛋他能往哪兒藏呀?再說,我就是想去新疆看看,聽說那兒可美了。對了,還聽說他們招女兵呢,要是去了能參軍最好,人民解放軍,多威風啊!還有……我還想出去打聽打聽我爹的下落。”
“你爹?”堂姐若有所思,嘆了口氣問道:“你真想去新疆?”
我說:“大家都在報名,要離開大伙我還真不習慣。我已經想好了,明天就去報名!”
“那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報名!”見我一臉驚訝,堂姐面帶愧色,想了半天才說:“我不會說‘跟著廠子走廠榮我榮’那些話……只是……當年你爹我二大把你交給我時,我答應他會好好照顧你,就連這進院子都是二大給錢買的……”
“我爹……你是說……是我爹把我交給你的?就是那個戴帽子的……”
堂姐點點頭說:“那天下午,我買菜回家,被人拉上一輛車,我還以為遭劫了,仔細一看,是二大抱著你坐在車上呢。半年前他悄悄給了我一筆錢,我置了這院子。二大看上去很精神,但人好像比半年前老了十歲,像是剛哭過。”
我知道我爹為啥哭,因為爺爺奶奶死了,瘦臉叔叔死了。我覺得,瘦臉叔叔應該是我爹的朋友,可我什么都沒對堂姐說,因為我爹不讓我給任何人說火車上的事。我就問堂姐:“那你當時咋說是看我流落街頭?”
堂姐壓低嗓門說:“那是哄你姐夫的,他哪敢收留土匪的女兒?就現在也不敢扯明了。”
“你是說我爹是土匪?怎么會?”
“那還會是什么?當時土匪頭子吳老麒也在車上。吳老麒腰里別著兩把盒子槍,兩眼瞪得跟驢蛋似的。”
這些聽起來就像是個傳奇,我在火車上的經歷也是傳奇的一部分,我說:“吳老七?我爹叫老八,他們可能是拜把子兄弟吧?可不管咋說我都不信我爹是土匪,他指著自己的心說過他是好人。”
“那年月,什么好人壞人的,只要能活命就成。土匪吳老麒后來不是也被暗殺了嗎?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所以說,外面好人壞人識不清啊。你要是去新疆,我就跟你一起去,現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再也不能對不住二大了,沒有他我也活不到今天。”
堂姐夫下班回來,一聽堂姐說要去新疆氣得飯也不吃了,把碗一推,說:“玉芬,新疆誰都能去就你不能去!大的不顧,總該顧顧肚子里的孩子吧,總這么意氣用事,難道我和你不是夫妻是仇敵么!”
原來,堂姐已經有四個月身孕了。可堂姐說什么也不愿意我獨自去新疆。但是第二天我還是去報了名,堂姐眼睛哭得腫腫的,在廠門外等我,我說:“有什么事嗎?蔡玉芬同志?”
我這樣叫她無非是告訴她,我已經不是小孩早就是公家人了。堂姐沒有生氣,只說:“你跟我回家就知道了。”
在路上,堂姐才告訴我,她在去新疆的人員里,給我物色了一個對象。小伙子叫辛清麥,人長得挺帥,比我大八歲,在蘭州軍區鐵礦廠人保科工作。堂姐很喜歡這小伙子,剛好又和他姐在一個班組工作,情同姐妹。堂姐找人去說媒,一說人家就答應了。堂姐說,之所以看中辛清麥,一是因為辛清麥也想參軍,而且他家在新疆軍區有個世交,肯定能讓我們順利參軍。二來部隊面廣,說不定真能趁便查到我爹的下落。
堂姐說完興奮地問我:“咋樣?這可是一舉三得,找了個俊女婿,還當了解放軍,要是找到二叔,美死你了!”
我雖然一直沒吭聲,可心里老別扭,心說,自己還是個孩子,這么小就找對象也太丟人了,于是就說:“我不愿意!”
堂姐說:“愿意不愿意的回家再說吧。”
回到家我才發現這是個鴻門宴,辛清麥就在堂姐家,正和堂姐夫下棋呢。
堂姐夫說:“小妹,小辛過來約你看電影呢。你姐飯都做好了,吃了飯你們就一起去看電影去,我來洗碗。”我心里憋著氣,瞪了一眼辛清麥,就徑直回屋睡覺去了。
我堂姐說:“小辛,咱先吃飯,云娣換件衣服就出來。”
聽了堂姐的話我暗自好笑,心想,一會兒你來敲門,我就不開門,看你怎么下臺。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堂姐趁我睡覺時,把我反鎖在屋里了。
廠里已經放假了,堂姐這下算是跟我耗上了。
堂姐隔著門說:“咱家也沒別的老人了,這個主姐給你做定了。姐知道,你記恨姐前幾年不待承你,姐那也是沒法子,家里就靠他一個人。這次姐這么做,就是為了補償你,不能讓人指著脊梁骨說姐不管你。你要是答應姐了,姐就給你和辛清麥定個親,讓你倆一起去新疆;你要是不答應,姐就只好把你鎖在這屋子里。姐來養著你,決不讓你到外面去受苦送命。到時候廠里要人,我就跟他們說你回老家了。”
過了大約一星期,我妥協了。堂姐又主張我們把婚定了,還給我借了套藍色的中山裝,硬拉著我上了羊皮筏子,去蘭州市里照訂婚照。那時我依舊留著小子頭,和辛清麥的訂婚照洗出來活像兄弟倆。
四
幾天后,我們廠搬遷了。二十多輛卡車分別拉著廠里的各種設備和工人,向新疆進發。卡車上沒座位,大家全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為了安全起見,同行的還有蘭州軍區的幾輛軍車,拉著荷槍實彈的解放軍。開始幾天,大家還有說有笑,講故事,拉歌,說俏皮話,可出了甘肅地界,幾天都走不完的戈壁沙漠讓大家的心逐漸沉淀下來,但又都懷著幾分憧憬,幻想著美麗的終點站。
由于是男女分車的,一到中途休息,辛清麥就有意無意靠過來找我拉話,好像我和他真有什么關系似的。我躲開人,對他說:“你干嘛老跟著我,像個跟屁蟲!”
“彩云,我答應你姐要保護好你。”
長這么大還第一次有人叫我彩云,這一叫讓我想起了我娘,可我嘴上卻說:“誰要你保護,到處都是解放軍。實話告訴你,訂婚的事是我姐逼的,我不情愿!”
“我知道。”
“知道干嘛還跟著我?”
“是我娘……”
“你娘讓你跟著我?”
“不是。那天我娘去你家,回來后就說團臉十二三,窄臉十四五,也該……也該……”
“也該什么?什么圓臉窄臉的,你娘是看命的?”
“我娘是大家閨秀,才不是什么看命的!我娘只是讓我把這個給你,說你用得著。”辛清麥邊說邊紅著臉把一個小包袱塞到我手里,又說:“我娘說,你娘走得早,把你一個人黑在地上,怕沒人說給……我娘還說以后你就是她閨女,我們倆有一個娘,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接過包袱,打開,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包袱里裝著幾件繡活,一串香墜子,兩件繡著梅花的小內衣,兩雙繡著喜字的鞋墊,最下面是一個縫著帶子的物件。
“這是什么?”我指著那東西問,哪知辛清麥早就走了。
回想起姐妹們躲在草窠后面解手時遮遮掩掩的細節,我一下子就猜到那東西的用途了,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我上車悄悄把小包袱塞進行李中,想著瞅機會還給他,到時候再臊他。可往后的行程里,辛清麥居然再沒過來。偶爾碰到,他也總是瞧著別處。我心想,這樣也好,我本來就不喜歡他,他若再找我,再把那些東西還他。轉念又一想,他恐怕是因為我說他娘是看命的,在生我氣呢。他這么護著他娘,以后可怎么一起過日子?這個念頭著實把我嚇了一跳,羞得直擰自己的臉,暗罵自己浪,嘴上兇,心里卻想著做人家的小媳婦。
五
經過四十多天的顛簸辛勞,我們來到新疆烏魯木齊,那時候還叫迪化。在新疆軍區招待所住了幾天后,開始重新分配工作,除了一些技術骨干被留在廠里,其他工友都被分在了烏魯木齊各工廠,只有我和辛清麥被分配到了新疆軍區后勤部。
記得到部隊那天我穿了件粉紅色的繡花斜襟上衣,褲子是藍布寬腿褲,一雙紅花尼絨襪配著淺藍色方口布鞋,頭上留著男不男女不女的二分頭,按當時的話說那叫土得掉渣渣。一進院子就有幾個戰士看著我笑,然后是一群一群的,我儼然成了焦點。辛清麥下意識地擋在我前面,直到被另一名解放軍接走。
開始幾天,軍營大通鋪上擺放的都是清一色的綠棉被,只有我的床上放著一床水紅色的緞面被,弄得宿舍里的幾個女兵都說我結過婚了。好在幾天后,我有了自己的軍裝和軍被,還有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領章和帽徽,那一天,我覺得自己變了個人。
軍營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浪漫有趣,每天除了站崗放哨訓練,就是上課,學文化知識。有時也會參加附近農場的麥收,或者挖水庫修大渠,雖說單調而又辛苦,可我覺得非常光榮,經常在心里對娘說自己今天學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還向不少老兵打聽我爹的下落,可他們一聽我爹的名字,多半會說,蔡老八,沒聽說過。也有的說,是小名兒吧,學名是什么?我一想,也對呀,就趕緊寫信問堂姐我爹的學名。我堂姐回信說我爹叫蔡耀祖。
辛清麥被分到了后勤部通訊團,我在參訓股,雖說我們只隔一個院子,平時卻很少見面。但也時不時聽到他的名字,比如射擊尖子,籃球高手,越野拉練先鋒等等,足見他是個上進心極強的人。可每次見了他,我不是立刻加入其他女兵的行列,就是繞道走。畢竟這里是軍區大院,他也不好直接叫我。有一次他通過我們指導員轉給我一封信,拿到信,我沒有拆,而是直接把信給了班長,班長看了兩行就笑了,幾個戰友見狀,都湊上去看,邊看邊捂著嘴笑。看完信,一位戰友還用指導員的口吻說:“彩云同志,辛清麥同志很關心你的學習啊,信上說你要是需要什么工具書,可以去找他,他找書比較便利,同志之間就應該友愛互助嘛!你趕快給人家回封信吧!”
我厭惡地說:“我才不需要什么書呢,搞得像知識分子一樣。要回信你回!”
還真有個熱衷于搞惡作劇的戰友寫了封回信,當天下午,辛清麥就捧了幾本書來,讓指導員轉交,有《資本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初級俄語》《維吾爾語速成》,還有本厚厚的俄漢對照版的《手風琴指南》。指導員交給我書的時候說:“要好好學習,軍隊需要人才,建設祖國更需要人才。”我一挺胸脯,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響亮地答道:“是!”
當我垂頭喪氣抱著書回到宿舍,卻發現幾個戰友正在我床上看什么東西,原來班長檢查衛生時,翻出了那張訂婚照,大家正邊看邊議論呢。我一下子慌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她們關上門,笑嘻嘻地問我照片上的人是誰?我猶豫了一下,說:“是我堂姐。”
她們看了看,說:“不對,這人有喉結,是個男的。”
我慌忙說:“是我堂姐夫。”
她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說:“哪有小姨子和姐夫這么照相的,是不是你的小女婿?”
我急得面紅耳赤,沖上去搶回照片,班長卻早就防著這一手,將照片舉得高高的,我怎么也夠不著。戰友們還捉住我,不許我亂動。班長左看右看,認準這是家里給我找的對象,然后又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說:“是辛清麥。”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挨個叫我彩云妹妹,一個比一個聲音嗲,也不怕難為情。她們讓我抓緊辛清麥,省得被地方上的姑娘搶跑了。
我又羞又氣地說:“不用搶,誰想要盡管拿去!”大家看我急得都快哭了,笑得更厲害了。
秘密被公開就成為一種事實,就像手上無端地冒出了第六根指頭,雖然看著別扭,但終歸聯在自己手掌上。我不清楚自己對辛清麥的感覺,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細細回味戰友們說的每一句話,覺得她們也許認為我配不上辛清麥吧,否則為什么讓我抓緊呢?難道他是優秀的保爾,而我只是平庸的辛西婭?思考令人沉默,沉默中,我一下子變得成熟起來,并將業余時間都用在了自學上。但這種勤奮完全出于盲目的自尊還是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有一天,辛清麥居然端端地坐在我們指導員辦公室里等我。一見到他,我轉身就跑。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我一口氣從院子后門跑出去,還差點摔一跤,后來我索性也不跑了,再往前跑我就找不回來了。
辛清麥看到我的狼狽相,笑著說:“一看你就是個當逃兵的料。”我不看他,也不做聲,他又說:“我要去北屯了,去為祖國探礦,這一去,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
見我還是不言語,他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被熟人撞見。辛清麥在我手里放了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說:“看你還挺愛學習的,送給你。”然后又掏出個盒子遞給我,見我一臉疑惑,就說:“是娘寄來的油炸糜子餅,知道你愛吃,所以一塊都沒動,都給你留著……還有就是……你要好好地等我回來。”
我心頭一熱,但又不知該說什么。他放開我的手,看著我,像在等我的回答。我不接他的眼神,也不說話,只一味低著頭看地上的一塊小石頭。
“彩云,這次探礦任務很危險,路不好走,山里還有殘匪。但無論發生什么,我都不會后悔。而且,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最純的云母礦,向你證明我的心。其實……我去你家之前就認識你,只是在等你長大然后把你娶回家。還有,你姐和我姐成為好朋友根本就不是偶然。”
我不清楚云母是干什么的,可僅僅是那個“世界上最大最純”幾個字就足以讓人心動,更何況這番話里還充滿迷局和玄機,這些都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仿佛說什么問什么都是一種回應,都在進入某種戀愛角色。就在他有些失望轉身要走時,我輕輕地“噯”了一聲,好笑的是,他居然沒有聽見。我又不好再叫他,就僵在那里,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違背自我意志的陌生人。他走了不遠,又折回來,有些焦躁地說:“還有件事,這次回來,你爹的事就全都清楚了,你不用再……哎……總之,等我回來再全部告訴你。”
我心里一驚,溫柔羞怯的心境蕩然無存,大聲說:“辛清麥,你站住!”
辛清麥站住了,說:“我就知道……”
我的語氣和緩下來,說:“你知道什么,現在就告訴我。”
“我就知道你只對這件事感興趣。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那好,讓我告訴你,你爹的名字叫蔡耀祖,不要再跟人說你爹叫蔡老八了,讓人笑話。還有那個吳老麒,誰都知道他是個大叛徒……還說什么……他是你爹的拜把子……”
我心里雖暗自吃驚,嘴上卻說:“這些都是我堂姐告訴你的吧?”
他似乎有些懊悔自己的唐突,輕聲說:“我都說了,等我回來全部告訴你。”
我一急,沖口而出:“假如你回不來了呢?”說完這話我就后悔了,極力避閃他的眼睛。
沒想到辛清麥卻笑了起來,說:“沒想到你等不及要守寡了。”
這是辛清麥在我面前說的唯一一句玩笑話,可這句話卻讓我在夢中幾度驚醒,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思念如藤,一天緊似一天纏滿我的心。可是一語成讖,辛清麥再也沒有回來,探礦隊用三個月時間探到了阿山最好的云母礦。但是,首戰告捷的他們卻在原始密林中遇到了熊,為了保護戰友,祖輩是獵戶的辛清麥和熊一起滾下了山崖。
辛清麥去北屯后曾經給我寫過三封信,前兩封信都沒有提到我爹的事,只說北屯風光如何雄奇壯麗,天氣如何變化多端,以及一頭巖羚如何面對面打量他,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開。第三封信開玩笑似的寫到:“為了避免我死去帶走謎底,我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你父親我岳父的那部分我恭敬地寫在第一頁。”即將落款時,又寫到:“又及:最遲11月19日回部隊。”欣喜之余,我買了那天的連場票,想請他看蘇聯電影《女拖拉機手》和《農莊主席》,然后問他第一次請我看的是什么電影,照訂婚照的時候在想什么,還有很多問題,估計一個星期都問不完,可是,辛清麥沒有如期回部隊。
第二天,辛清麥犧牲的消息傳來……
回想起他犧牲的那一刻我羞愧萬分。那天,為了不浪費票,我約了同宿舍的戰友去看電影,嘴里嚼著五香花生米,看著蘇聯電影。那一刻我笑得多開心啊,活像一只貪得無厭的老鼠。一直以來,我都像一個薄情寡義之輩,甚至是在他慈愛的母親面前——我至少應該寫封回信謝謝她的小包裹。他犧牲的那一刻,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正在做著與一次犧牲無關的事。羞慚令我痛不欲生,夜不能寐。
當時正值會訓隊重新分配,我們班多數都被分進了兵團醫院和軍區醫院,我被分進了軍區醫院,可辛清麥的死卻讓我做出了另一個選擇。
六
我向部隊寫下血書,要求去農場開拖拉機。我被分配到了北面的鳳凰農場,那里有大片黑色的處女地等待開發。在那里,我將既是一名解放軍戰士,又是一名馳騁荒原的女拖拉機手。
到達鳳凰農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二十多名戰士學員在一間平房里過夜。第二天早晨起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茫茫無際的雪原。我暗想,這應該就是辛清麥送給我的最大最純的云母石吧。不遠處還有戰爭年代留下的碉堡。近處是一排平房,平房前面擺著幾臺拖拉機和農具。幾個滿身油污的戰士正在化雪水洗臉做飯。此情此景,讓我身邊這群從城市軍營里走出來的小青年哭了,他們到處找領導,希望那輛軍車再把自己送回原來的生活。可送我們來的指導員連夜就離開了。人群中只有我一聲不響地走到露天爐灶前燒起火來,把水燒熱點,熱熱地洗個臉洗個手是我當時最大的愿望。
炊事班長是個老陜,說:“嘿,咋就你娃不哭不鬧的?”
我說:“等我吃了熱飯喝了熱湯再說。”
老陜笑起來,說:“你可不像甘肅女娃。”
“那像啥?”
“像雷公爺的女公子,說起話來都雷雷著響呢。”
拖拉機隊就建在鳳凰農場場部,隊長是個老紅軍,人很和善,把所有學員都當成自己的兒女。他是四川人,卻總愛說普通話,四川普通話讓他多了一份風趣,少了一點家長的威嚴。在當天的歡迎大會上他說:“你們這些年輕娃娃到了我們鳳凰農場,那簡直可以說是牛歡騰羊歡騰大家都歡騰。可是呢,我話要說在前頭,學習任務是很重的哦,打不得半點馬虎眼哦。還有,誰要是不給我熱愛機器,糟蹋機器——哦——別說陶(峙岳)司令員發脾氣,我這里首先對他是不會有一丁點客氣話說的喲!這里呢天寬地闊,現在都是你們的天下,可是呢,墾荒的任務重得很喲,所以說大家要把肚皮吃飽,吃飽了才好干革命工作嘛……”
經過兩個月的實地培訓和理論學習,我成了一名拖拉機手,我有了個新伙伴——一臺蘇聯進口拖拉機。是的,新的天地正等待著我,我在日記中寫到:悲傷將被翻進黑黝黝的處女地,或被當作干燥的梭梭柴點燃取暖。
第一勞動周期,象征著榮譽的小紅旗就插在了我的拖拉機上。我再一次成為被眾多目光關注的焦點,上一次是到部隊的第一天,起因是初到部隊時的“奇裝異服”,那時的我青澀得像只尕杏子。
農場里當時已經駐扎有幾個連隊,除了場部有幾間平房,連隊的建筑物就是地窩子。地窩子都是戰士們自己挖自己住,那也是兵團二十萬墾荒部隊最初的住宅建筑。建造方法就是在地上豎著挖一個洞,上面覆以草皮等覆蓋物,在門的部位再挖個走廊性質的便道方便出入。
而我們下去開荒種地的拖拉機隊到一個地方就得搭帳篷、找水源、挖地灶。說到水源,有雪水是最好的,但通常都是喝澇壩水,也就是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雨水或雪融水。澇壩水通常都有股苦咸的堿味,戰士們就笑著說,老外喝蘇打水還要花錢,我們這可是天然的蘇打水。話雖這么說,澇壩水還是奪去了一個戰友的生命。當時還時不時發生土匪殺人放火、勞改犯殺人逃竄等事件,為了保證駕駛員的安全,每臺車上都配有一支步槍。有位戰士還在襯衫上畫了幅畫,畫上,鼻方口闊濃眉大眼的解放軍戰士正一手握方向盤,一手端著鋼槍。我們都說,這可以做我們拖拉機隊的宣傳海報了。
塞外的早春,我們開著拖拉機轟轟地上路了。為了保持土壤墑情,上面要求帶雪犁地,帶雪播種。帶雪犁地是很苦的,且不說凍得硬邦邦的地不好犁,就說在雪原上過夜就夠熬了。茫茫雪原,我們里面穿著棉衣棉褲,戴上棉軍帽和口罩,腳上穿著及膝的氈筒靴,棉被上還得壓上老羊皮大衣才能入睡。實在凍得狠了,大家就在帳篷外撿些梭梭點個篝火,就這樣,身體也是一面暖一面寒。有人熬不住就當了逃兵,比如我們那一批中有個叫趙剛超,開始大家都叫他趙趕超,因為每次勞動競賽他都卯足勁和我爭第一,流動紅旗就在我們倆手里轉來轉去。可到最后他還是沒能撐住,把拖拉機扔在曠野里,當了逃兵。找了幾天都沒找到,部隊就往原籍政府發了函。大家都在議論,趙趕超這回真是趕英超美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墾荒的范圍越來越大,回營地的路也越來越遠,有時候我們帶夠干糧就不回臨時營地了,隨便找個避風的地方就能將就一兩晚。
七
出事那天晚上,我和學員吳波在一處山腳下開荒。以山為界,山上是原始密林,早晨云蒸霞蔚,繚繞在密匝匝的松林之上,晚上則黑壓壓的一片,松濤陣陣回響在山谷中,就像有一隊士兵在急行軍。山下的白天和黑夜幾乎沒有什么不同,無外乎兩種顏色,一望無際的黑白兩色,白色是還沒有犁的地,黑色則是幾小時前犁過的,要不了多久,黑色上面又會敷上一層白霜或者積雪。
和往常一樣,吳波開車,我坐在后面的犁上打犁。所謂打犁就是將犁頭的凍土和草根打掉。突然,犁上帶起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我用手電一照,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像是具死人尸體。我趕緊叫吳波停車,吳波停下車,可并沒有熄火,他問怎么了。我說犁頭上翻上來一個死人。吳波膽小,一聽這話,一腳將油門踩到底,拖拉機怪叫著歪歪扭扭向前沖去,沖沒多遠,只聽“咯嘣”一聲,車子栽掉進了一個大坑里。
吳波嚇得頭都不敢回,梗著脖子問:“小蔡,你剛才說犁頭上帶起來個啥?”見他這副樣子,我反而不害怕了,說:“一個死人。”
“你是說我們把人壓了?怎么會?這里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說完這話,他嚇得臉色慘白,悄聲問:“現在,那……那東西還在嗎?”
我說:“不知道,讓雜草擋住了,看不清楚。”
在我的堅持下,吳波和我一起去犁頭后查看。死者身上穿著棉軍裝,應該是位解放軍。只見他臉朝下,背上有一灘凝固的黑色血跡。由于身體被凍得硬梆梆的,使左腿卡在兩個犁頭之間的他看上去像在努力支起身體。看那體型,我暗想,這不會是趙剛超吧?我讓吳波和我一起把尸體從犁頭上弄下來,吳波不肯,他哆嗦著說:“不行不行,我干這活不行!”我說:“他已經死了,我們不能再讓他受罪了!”
幾經周折,尸體被抬下來,平放在地上。
果然是趙剛超。他胸口棉衣上有一處灼燒的破洞,應該是槍眼,這正說明了背部血跡的來源。我想他的棉衣一定浸透了血,否則罩衣上不會只有那么小一灘。手電筒的微弱光束下,死者一只腳光著,另一只腳上的棉軍鞋不知被什么動物咬出了棉絮,一只手不見了,殘肢上留著動物啃嚙的痕跡。
吳波跑到一邊嘔起來,嘔完,他又爬上拖拉機,開始發動。拖拉機轟鳴著,顫抖著,像一匹怎么也爬不出陷阱的老馬。
老天也在挽悼死者,漫天飄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我跳上拖拉機,拽下一件大衣,蓋住死者凄慘的面容。
吳波吼道:“你想把我們都凍死嗎?給死人蓋皮大衣!”
“這里還有一件,給你。”我把皮大衣扔給他,說:“你在這里過夜,我回營地匯報。”我戴好口罩棉帽。
“憑什么你去報告!”吳波把皮大衣扔給我,跳下車,倒退著向營地方向走去,邊走邊說:“皮大衣給你,我寧肯凍死在路上,也絕不和一具死尸呆在一起,你自己守著吧!”
“吳波,我命令你馬上給我回來!回營地的路你根本不熟,你會在雪里迷路的。回來!你給我回來!”
“我可以找到營地,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和一個死人呆一個晚上!”
我罵吳波是個膽小鬼,但天地間只有雪花翩躚飛舞,吳波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臨時營地距我們大約有二十多公里,順利的話,要到天亮才會來人。我并不指望雪停下來,這樣的雪有時候會下一個星期。下吧,柔軟的雪能慰藉逝者的靈魂。相比起來,趙剛超還算幸運,辛清麥就沒那么幸運了,他的遺體到現在都沒能找到。他就在北邊隔著幾重山的某個地方,也許他就像傳說的森林獵人一樣,成了熊的血肉或精神的一部分,千年不化的積雪成了他軀殼的永久墓穴。
我坐在沒有門的駕駛室里,手里緊握著步槍,警惕地望著著四周,時不時看一眼躺在雪地里的死者。我甚至希望出現一只偷食的野獸,我好一槍把它轟上天,以紓解心頭的悲傷與郁悶。下雪的天并不十分寒冷,你大可以把這些巴掌大的雪花想象成燃燒的火苗,這樣你的思想就會慢慢遲緩、停頓,然后睡去。而且,像這樣的雪天,會有什么樣野獸會出來覓食?
恍惚間,一件東西伴隨著疑問跳進我的腦海——趙剛超胸口的槍眼。我猛然醒悟,自己也太大意了,危險或許就在附近。趙剛超是怎么死的?戰友們以為他當了逃兵,還帶走了槍支,可現在槍沒了,他身上卻留下了致命的槍眼。也許他是自殺(這么艱苦的環境,這么令人絕望的茫茫原野),槍管頂住胸口,雙腿固定槍托,想辦法拉下扳機,一下子就夠了。槍也許就掉在發現他的地方。我帶好槍拿著手電跳下車,沿著拖拉機狂奔來的方向向回找去。哪怕是被壓碎的槍托,被犁頭彎曲的槍管,一粒閃著黃銅光輝的子彈就夠了,我腦子飛快地轉著,在剛犁過的地里踢來踢去,只要與我想象中的形狀有點類似的東西我都用腳踢開看看。終于,我找到了趙剛超被啟出來的現場,我發現了他的另一只鞋,但沒有槍的任何線索。
我大腦里產生出無數個也許。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雪地上的腳印,男人的腳印。腳印很新鮮,就像有人剛剛從我面前走過。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全都豎起來了。這時,山谷里傳來一聲清脆的槍聲,接著又是一聲。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跑進最近的山楂林里躲起來,透過樹叢,隱約能看見拖拉機硬朗的輪廓,距離大約有三公里的樣子。
突然,我聽見背后有響動。是步槍上膛的聲音,接著是一個男人的狂吼:“不許動!我不想殺人,但如果你敢動一動,我就一槍送你上西天。聽我的指令,丟掉槍,抱住旁邊那棵山楂樹!”我不知道身后有幾個敵人,但不管怎樣,我絕不能輕易束手就擒。正想著,槍響了,我的左小腿被擊中。我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只能忍痛丟掉槍。
“我說了,別惹毛我!很好,現在轉過身來!哈,原來是個女兵,一看就沒打過仗!”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昏暗中,他活像一只剛從墳墓里跳出來的鬼。他身上穿著破舊的國民黨制服,看樣子還是個軍官。
“告訴你,我還是有把子力氣打倒你的!別動什么歪腦筋!”他丟過來一根繩子,說:“把自己捆在樹上,是的,就像捆一棵不聽話的樹,只要把你們連起來就好。”
我俯身去撿繩子,他卻一槍托擊中我的頭部,我倒在地上。他用膝蓋使勁壓住我的背,把我的雙手捆在背后。
“那只是個計策,讓獵物自己捆自己只是個計策,那樣會讓他們思想放松,這樣才能一舉拿下他。我只相信自己,懂嗎?”那家伙得意極了。
“土匪!你跑不了,我們的人馬上就要趕到了。”我罵道。
“我是國民黨騎一師少尉連長,你才是土匪,女共匪!別指望那個膽小鬼了,他應該已經到閻王爺那兒報信去了。一切都在掌控中。計劃很完美,幾乎很完美——如果不是那個膽小鬼把車開進坑里去的話。你們看到尸體,必定會派一個人去報信。另一個人留守,我們就動手。第一個計劃也不錯,可惜,那輛拖拉機沒油了。只走了五公里,我們開始沒想殺那家伙,可那家伙話太多了,還想策反我弟弟,于是,不得不殺了他。”
我知道他說的是趙剛超,怪不得趙剛超的拖拉機會停在這附近,離他的任務區足有五公里,戰友們都說他在劃定地盤,想把任務都攬在自己頭上,看來他是被劫持了。
“我的弟兄們一會兒就能把拖拉機開過來,他們有辦法,用現成的墊腳石。那具尸體……”
“禽獸!”我憤怒地大罵,臉上卻挨了那家伙兇狠的一槍托。我趴在地上,滿嘴都是血的滋味,幾顆牙齒被打掉了,整個腦子就像被塞進了一塊大石頭,又濕又懵又重。但我能感覺到大地在顫動,是我的那臺拖拉機開過來了,越來越近,到山楂林附近,停下了,有人跳下車,踩著積雪走過來。敵少尉迎了過去。
八
他們在距離我大約二十米處談話。
“好大的雪呀,哥,你剛才開槍了?”來者嗓音低沉,像是患了重感冒。
敵少尉說:“只是只小野獸。讓我看看這臺機器,嗨,不錯,蘇俄的禮物。”
“哥,我們可以走了,這臺拖拉機性能良好,我們可以扮成墾荒部隊的,就說去烏魯木齊買零件,我有證件,沒有人會懷疑。等我們想辦法回到家鄉,回到娘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你的病也會好起來,我們可以在鄉下隱姓埋名。”
“你們把那個回營地報信的家伙怎么樣了?”
“死了,胡一彪一槍就撂翻了。還有一個跑進山了,像是個女的,我們是不是得把她追回來……”
“那為什么開了兩槍?胡一彪呢?”
“胡一彪讓我給殺了,他總是不聽命令,他殺的人太多,還殺了兩個手無寸鐵的牧民,他這個人……遲早會給我們惹上麻煩。”
“你說什么?混蛋!你把胡一彪也給殺了?!”我聽見兩個人扭在一起,滾在雪地里撕打,敵少尉野獸般地嘶嚎:“我知道你早就想殺了他,就像殺了我的其他三個弟兄!他們可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弟兄,就因為他們殺過共產黨?我也殺了不少共產黨,你怎么不殺我?是不是看我快死了?是不是只想給老娘一個交待,完了再一槍斃了我當英雄?可惡的戰爭……”敵少尉哭了,加上咳嗽,他說不出話來,來人把他拉起來,給他捶背。
敵少尉弟弟的聲音小多了,他說:“我殺他們是因為他們都成了惡魔,都窮途末路了還殺解放軍殺老百姓搶牧民的牲畜。我不殺你,不僅僅因為娘,還因為爹在遺信中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把你找回來,把你帶回家給娘送終。”
“爹?別提爹了,一個堂堂的黨國團長,居然在共產黨還沒殺到跟前就投降了。共產黨給了他什么?不是一樣連命都沒保住嗎?”
“你不要提爹!爹就是被你這種不講信義的部將殺害的。他們把他吊在窯里毒打,逼他跟他們一起叛亂,可他到死都沒答應。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么?不都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大義為了弟兄們嗎!你怎么還不明白?如果不是像你這樣的下級嚷嚷著要反水打共產黨,他何至于死?!”
“你別在這兒給我唱高調了,別忘了你手上也沾著共產黨的血,你也殺了一名解放軍,那個多話的駕駛員!可你殺誰也不該殺了胡一彪!他救過我的命!我敢說你是用他的尸體墊的路,對不對?”
敵少尉弟弟大聲說:“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殺他都是為了你!為了你!”他氣壞了,徑直走到潛伏處拿行裝,然后發現了趴在雪地里的我,他警覺地問:“哥,這人是誰?”此時的我早已將手移到前面,用牙齒咬開了繩套,并且拿到了就扔在一邊的步槍,他發現我之前,我正準備躲起來,可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能繼續側臥在那里,緊繃脊背,蓄勢待發。
“差點忘了,就是那個撞到我槍口上的小野獸,那個逃進林子的女解放軍,所以我們不用著急了。要不,咱們不如就在這兒把事兒了結了吧……”敵少尉的腔調有點奇怪。
“了結?她死了嗎?”敵少尉弟弟走到我跟前,蹲下。
“她沒死,很顯然她已經聽到那些你不讓再提的事了。這樣她就必須死,我可以幫你殺了她,我不會有罪惡感。又或者,我殺了一個共產黨,也讓你有理由殺了我。然后,我們各走各的路,你走你的陽光大道,我去見我的弟兄們。弟弟,我知道你的打算,你會告訴他們你發現并追蹤一小撮叛軍,然后把他們一個個都殺了,然后救出了虛弱的被劫持的起義軍官哥哥。你會立功,而我卻不會這樣茍活,哪怕活一天。讓我們來結束這一切吧,大家都痛快!”我聽見敵少尉槍上膛的聲音。
就在敵少尉弟弟的手觸到我肩膀的那一剎那,我反身用槍頂住了他。令我大吃一驚的是,被我用槍頂住胸口的這個人居然是我日思夜想的辛清麥,真沒想到,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居然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清麥?!”
“彩云?不,哥哥!”
就在我們相認的一剎那,敵少尉朝我開槍了,辛清麥本能地用身體擋住了我,他連中兩槍,我肩膀中了一槍,如果不是辛清麥,后面兩槍一定會要了我的命。我驚呆了,他大喊著哥哥不要,情急之中奪過我的槍,回身就是一槍,這一槍正中敵少尉的前額,敵少尉立刻送了命。
事情發生在瞬間,但那一瞬間卻顛覆了世間所有事物。辛清麥躺在地上,嘴里嗆出血來,這血讓他的臉在晨光中顯得很奇怪,他呼吸急促,但還是艱難地擠出一絲笑意,他說:“我的哥哥,他就是你的殺父仇人……”
我的思緒被槍聲擊得粉碎,又一點一點重聚,我說:“他是你哥哥?我明白了,我們能順利參軍是因為你爹是起義部隊將領,是革命英烈。那么你哥哥呢?叛匪?你和叛匪哥哥在一起,殺害解放軍,搶他們的車繼續流竄?這就是你讓我等你回來的理由……”我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顆一顆落下,那是眼淚,我哽咽著說:“你是為了你的叛匪哥哥才主動請纓去北屯探礦的,并不是為了給某個人探到最大最純的云母礦。”
“世事難料,我原本只是推想他們在北邊,而且你也聽到了,我擊斃了四個流寇。”
“可是你在幫你哥哥逃亡,為什么?”
“不是那樣,我只想讓哥哥回家。聽我說,彩云,我真的非常愛你。我翻看了一份秘密檔案,原本是為了找我哥哥,檔案里卻提到了你爹蔡耀祖。的確,你爹是名八路軍,后來轉為地下黨,這是我先前就知道的。1942年9月15日,也就是在送你去蘭州之后,你爹被吳老麒出賣。經過對你爹一番嚴刑拷打最終一無所獲之后,我哥哥辛清野殺了你爹,這是檔案里寫的。我恨他,為了給你一個交待,我千辛萬苦找到了他,就是想在抓他之前告訴他,他殺錯人了,因為你爹是我們家的恩人,因為你爹手頭的聯絡人名單里,寫在第一個的就是我爹的名字。但是,當我找到他時卻發現他的境況很差,瘧疾、嚴重的肺病,總之,一切都糟透了。于是我想了個法子……那其實只是我從牧民手中買的熊皮,里面塞著草……我想把哥哥送回我母親身邊,你知道骨肉親情……他也沒幾天好活了……”
“可你還殺了一名解放軍,他的名字叫趙剛超,他是個好戰士,最好的墾荒戰士……他是我們的戰友。”
“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可我知道。”我心里矛盾極了,我甚至希望當時我根本不在現場,直到有一天,他再次出現,他說的什么我都會深信不疑,直到生命結束。可是,我不能欺騙自己。
“那是誤傷,我不是故意要打死他。彩云,我真的非常想和你過一輩子。”
“他認識你,所以你必須打死他。對嗎?槍給你,干脆你也一槍打死我吧!”我想告訴他,當我們在部隊里作別的時候,我曾經喊過他的那聲噯。我想告訴他的太多了,我甚至想說,干脆我們一起死了吧,但我只能重復那一句話——你打死我吧。
他把槍扔在地上,說:“彩云,我愛你……我快死了,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把我的尸體丟進山谷,別讓我爹娘蒙羞,你就當……就當我死在熊掌下了,我請求你……”
我擦干眼淚,查看他的傷勢,然后說:“你流了很多血,跟我回去吧,我會等著你……”
辛清麥卻冷笑著說:“你想讓他們救活我,然后讓我去坐牢?讓別人笑話我娘,笑話我們辛家出了一個革命英烈兩個壞蛋?你為什么這么冷酷……”
“我要把你帶回去,你救了我的命,我要帶你回去,哪怕等你一生一世……”我這樣說著,又用稚嫩的吻阻止他說話,他的嘴唇冰冷,他的小腹被穿透了,鮮血汩汩涌出,我為他止血,但是當我從山楂林把他拖到拖拉機上時,雪地上還是留下了鮮紅的一片,就像彩云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