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周末,韓雍一般是要睡懶覺的。今天他起得很早,朝霞把一只比他起得更早的麻雀帶到窗前,眉目清秀地邊啄著一個干杏核邊歪著小腦袋向里張望,小眼睛純凈透亮,幾乎顛覆了這個染了些許霧霾的早晨。當(dāng)鳥兒發(fā)現(xiàn)一個人近在咫尺時,它身邊已落下三只之多,驚飛的瞬間拉下幾粒米屎。他一笑,這小家伙,比豬仔還淘。豬仔是他兒子,此時在床上睡得正香。
好心情來自下午的約會,他要見一位女子,一個也許會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幼兒老師年輕漂亮。他們相識,只是不熟,偶爾也說話,說的都是孩子的事,他對她從未有過一絲非分之想,直到有人透露她亦為單身并有撮合之意,他內(nèi)心深處那根松軟已久的弦砰然一緊,咣的一聲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這么漂亮一女子若能娶其為妻組成一個家庭,那將是一番多么的美輪美奐之情景啊,今天的約會自然寓意深遠(yuǎn)非同小可噢。
本來今天還有文友約他出去喝一點,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出來坐了。他忍痛拒絕:“算了,兒子沒人看。”
“我們知道你準(zhǔn)會這么說。借口都是借口。可以帶上嘛。”朋友戳穿他。
“這怎么可能。”他斷然道。孩子站在一旁,聽大人口無遮攔醉聲醉語,對其成長的不良影響可想而知:“謝了,改天我請你們。”不等人家強求他就掛了。
韓雍是市文藝刊物編輯,以文會友,時有交杯換盞之事。聚會在上午,時間擠一擠也是可以去的,但是不行,下午帶一身酒氣赴終身大事之約很是不妥,第一印象很重要,再說,眼前一大堆臟衣服塞滿機柜,摞成塔狀的臟碗正在廚房里散發(fā)異味,蒼蠅嗡嗡,韓雍一貫對它們熟視無睹,但約會促進(jìn)了他的勤勞,萬一聊出了興奮女子提出去他家繼續(xù)聊,這豬窩八成要壞他的事。趕緊清掃,刻不容緩。洗衣機嗡嗡轉(zhuǎn)動的時候,兒子醒了。鍋碗瓢勺被他弄得叮呤咣噹,豬仔用被子捂耳朵,大喊:“爸爸,吵死啦。”
豬仔五歲零六個月,頭大瘦弱,癡迷碳酸飲料蓬松食品厭惡正餐,他的朋友說,韓雍,你的兒子叫猴崽更合適一些。兒子生下來時又白又小,豆眼,鼻子圓圓地翹著,活像只小豬,膚白像他媽,鼻子和眼睛隨韓雍。
打掃完畢后,他坐下來借窗亮舉線穿了一根大針,開始縫補豬仔的襪子。針腳粗大紋路混亂,這不重要,只要豬仔的小腳趾能待在襪子里,不給他爸爸在老師面前丟人就好。幼兒教師訓(xùn)家長不比訓(xùn)孩子客氣到哪里。他被老師訓(xùn)怕了。一個三十八歲的大男人,被人家訓(xùn)還得俯首帖耳地聽著,否則誰曉得她們會對孩子怎么搞。韓雍要工作,要管孩子吃喝拉撒睡洗碗洗衣服,孩子不好好吃飯喜食冷飲,夜里嘔吐發(fā)燒要抱他上醫(yī)院,望著點滴瓶熬到天亮……難,難啊……同事們無不對韓雍報以敬佩和同情。“……韓雍,別委屈自己,再找一個吧。”大家都這么說。他搖頭說怕對孩子的成長不好。其實他何嘗不想?要找也得找合適的。
每只襪子上面只有一個小洞洞,縫幾針就可以穿的。韓雍并非節(jié)儉,只是豬崽腳上的襪子破得太快,新襪子只穿兩天,小腳指頭便露出來,雨后春筍一般。一雙小襪子不過四五塊錢,扔幾雙也行,但是扔多了就扔不起了,一個工薪階層。
襪子破損與質(zhì)量無關(guān),問題出在豬仔不讓他剪腳趾甲,韓雍一直沒有睡前洗腳的習(xí)慣,他不洗,也懶得給孩子洗,汗臭加劇了襪子的腐蝕進(jìn)程,鋒利的指甲觸到僵硬糟敗的襪頭,便是鐮掃枯葉的效果。兒子一直嫌他剪得太深,為使剪指甲順利進(jìn)行,他要對兒子舉手發(fā)血誓,保證淺觸輒止,到底是孩子,對其不信任的防線很脆弱,豬仔小腳怯怯伸出去,小腳一旦握到韓雍的手里,豬仔會再一次陷入被欺騙的水深火熱之中,剪刀深入下去,豬崽如同殺豬一般以死相拼。
大針把韓雍扎一下,怒從中來便想找茬,大喊:“韓小祝你這個狠心的東西,你是不是用牙咬襪子來著?”豬仔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韓雍這樣問他。豬崽反駁道:“我又不是小狗,咬它干什么?”韓雍甩掉指尖上的血珠子,一時無語。
孤單的生活可以混亂可以沒有頭緒,但不可以沒有盡頭。韓雍尚年輕,不可能守孩兒一輩子,趁年輕,再婚亦無可厚非。
兒子班的阿姨姓馬,40歲左右,她的同事喊她馬姐,馬姐膚白窈窕只是門牙有些外突,倘若閉口少言理當(dāng)瑕不掩瑜。也許乃職業(yè)必須抑或性格使然,她偏偏要將此突出部位打造出一副伶牙俐齒用以“噬咬”她的可口之物,渾身上下充滿一副“野蠻女友”的味道。家長下午接孩子,應(yīng)該是她一天中最富有主宰性和話語權(quán)的時刻,馬老師站在高處用眼一掃,韓雍這個年輕的單身父親在諸多女性和老年家長中必定首當(dāng)其沖。
“……韓小祝的家長,你能不能讓他的腳指頭待在襪子里?一只腳趾臭烘烘把我們中四班全都帶到了舊社會,分都扣光了,獎金你給我發(fā)呀。”馬阿姨尖聲厲嗓似有飛物撞在韓雍的臉上,這女人訓(xùn)斥人的最大特點是花樣翻新,從不重復(fù)舊話題,韓雍真有點怕那張?zhí)顫M齙牙的嘴。起初會被她訓(xùn)得臉紅耳熱,聽多了兩耳就通了,愛說你就說吧,這是你的職能范圍,咱聽不聽另說。這天照舊,只不過比往日更為尖刻一些。
他扭頭皺眉無語,只顧蹲在地上匆忙給豬仔穿衣服和鞋子,意在趕緊離開此地,以沉默和逃遁避其鋒芒為最佳反擊之計。可是這孩子?xùn)|張西望跟同學(xué)拉拉扯扯一點也不老實。
天下女人都很相似,越不想理她越來勁:“哎,說你呢,聽到?jīng)]?自己收拾得挺利索。”馬阿姨直追不舍。他依舊沉默。馬阿姨湊上來,聳一下小鼻子:“你還噴香水呀,我還以為這屋里怎么突然來了小姐,原來是你身上的,好品牌,第五大道對吧,一個大男人,真夠肉麻的呵呵。”
韓雍臉上發(fā)起燒來,香水是兒子昨晚從衣柜里翻出來的,他拿它當(dāng)水槍玩,把正在伏案改稿的他噴了一身。兩年前,前妻走得匆忙落下不少小東西,一直也沒來拿。今天單位人也說韓雍戀愛了吧,這他媽哪跟哪兒?本想解釋,想想算了越描越黑。他拽上豬仔就走。不巧迎面與一個手端杯茶的女人撞個滿懷,茶水潑在韓雍的襯衫上,火一樣灼熱。他和女人同時說對不起,他迅速逃離。馬阿姨笑如銅鈴,開心得夠嗆。
肇事者叫鈕麗娟,她要加班寫教案,下樓從走廊的熱水器上接了滿滿一杯開水,正朝著自己的辦公室走過來,結(jié)果與匆忙出門的父子倆撞了個正著。鈕麗娟愣在事發(fā)現(xiàn)場,一直望著那對父子離去的背影,嘴里不停地自責(zé)道:“天哪,馬姐我可能把他燙著了……”她內(nèi)疚得要死。
馬姐彎腰拾起地上塑料水杯,指桑罵槐:“吆,摔破了,心疼得很吧。”
“沒事,幾十塊錢的東西。”
“我是說人。”馬姐說。
“什么意思?”鈕老師看馬姐。
“裝糊涂了吧,他單身。如今這世上好男人不多,抓準(zhǔn)機會噢。”
“神經(jīng)病。”鈕麗娟嘴上這樣說,心里深深記住這個人。
韓雍很是粗魯?shù)匕褍鹤永鲇變簣@。他身上出了汗,左胸至脖頸火辣辣地疼。走到一處樹蔭旁停下來,他把豬仔摁到石凳上扒下小球鞋,一股乳酸味撲鼻而來,小腳丫沖破黑襪子,好似黑土地里拱出個沒毛的小乳鼠,終見天日般歡欣雀躍。兒子還在嘻嘻哈哈,他哪里曉得老爸正忍受著羞辱和皮肉的雙重煎熬,煎熬促進(jìn)了他嗅覺的靈敏,將所有異味放大發(fā)酵,使得腳臭和香水化蛹成蝶爭芳斗艷。他壓不住騰起的惱怒,甩手給了豬仔一巴掌:“媽的,都是你這臭豬爪子給老子惹禍。”
兒子大哭,竟有路人止步觀望,豬仔嚎聲不止,鼻孔里吹出一個大大的鼻涕泡,他掏出一塊皺巴巴餐巾紙捏住小鼻子狠狠擰,同時喊:“閉嘴!”豬仔恐懼地看著大人,只長嘴不敢出聲了,他扯下兩只破襪子,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垃圾桶,又裝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晚上,孩子睡了,韓雍長久地看著的那張依舊落著紅印子的小臉,心疼得要死。腳臭襪子破分明你當(dāng)?shù)牟环Q職哪里是孩子的錯,唉,一個沒媽的孩子就夠可憐的了,他鼻子一酸起身擤一把清涕。其實平時他喜歡聞豬仔腳上的小酸味兒,高興時還會放進(jìn)嘴里咬。前些日子孩子便秘,他用手把屎撈出來捏碎湊近了觀察里面的成分,愛兒子遠(yuǎn)遠(yuǎn)勝過愛自己,俗語說,一窩老鼠不嫌臊,多么形象的骨肉之愛。
韓雍發(fā)現(xiàn)左胸燎起一兩個小水泡。
第二天早上,韓雍去醫(yī)院上藥,同事把豬仔送進(jìn)幼兒園。
“爸爸出差了?”馬阿姨問豬仔。
“爸爸燙傷了。”
馬老師就掏了電話:“鈕麗娟,你還真惹禍了,那男的被你燙傷了。”
對方愧疚的聲音穿過來:“馬姐,你說我怎么辦啊?”
“我哪知道,至少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唄。”馬姐說,“哎對了,你不是對這個人有好感嗎?這機會不是來了嗎……”馬姐笑說
對方嗔怪:“瞎說什么呀。我只是挺同情的,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太不容易。”
……
下午,韓雍接孩子,發(fā)現(xiàn)馬老師又瞄上了他,那架式八成又要故伎重演。他抱兒欲走,還是被叫住了:“韓小祝的家長……”操,難道她一天不訓(xùn)斥人就活不下去?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子站住。“有東西給你。”馬老師說。他轉(zhuǎn)過身見馬老師和顏悅色,手里拿著一個信封:“鈕老師讓我交給你,就是昨天燙了你的那位美女。”
他一臉迷惘地接了信。沒合封,里面裝著兩百元錢。他茫然:“這……這什么意思。”
“人家給你的經(jīng)濟補償。”
他會意一笑:“這……這多不好意思,我又沒燙壞,一個小泡泡而已,不能不能。”他忙把信封塞過去。
馬老師表情迅速一變:“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人家亭亭玉立一大姑娘賞臉給你,還貼上冷屁股了是怎的?這錢不要可以,但你要給人家有個解釋。她的號碼你記一下。”她掏手機尋找號碼。
韓雍眨巴著傻眼看她,這也太有點強迫性了吧:“你……你直接給他就完了嘛,為什么還要打電話。”
馬老師咬牙切齒:“你真是廢話連篇傻到家了,我看你還不如你們家韓小祝呢。”他一把拽他到一邊,小聲道:“都送到嘴邊的熱餑餑,你還不知道怎么吃嗎?”
他一下開竅了,騰云駕霧一般都不知道怎么出的門。兒子嘴里唱著一首新學(xué)的兒歌,意在給他匯報演出,他說:“兒子你先別唱了,讓爸靜一下,靜一下。”
他的腦海不斷閃現(xiàn)著一個女子的身影,去年底的幼兒園春晚是她主持的,無袖長裙,玉頸豐胸,嗓音清亮;開春的趣味運動會也是她的主持,紅T恤白短褲,胸前掛著牌嘴里含著哨,馬尾辮兒一甩一甩……這樣一個美女就要走進(jìn)他的生活,與他同床共枕……天哪,什么叫桃花運,什么叫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哈……
晚上,他哆哩哆嗦?lián)芡蒜o老師的電話。女子先說了對不起,心里一直過不去之類的話。他說沒事沒事錢不能收,他有醫(yī)療卡不花錢的。她自我介紹叫鈕麗娟,在幼兒園給孩子上音樂和舞蹈課,說韓小祝的音樂感覺特好,六一節(jié)準(zhǔn)備給他安排一個獨唱節(jié)目。他忙說謝謝謝謝。
“聽馬姐說您還是個作家?”鈕老師問他。
他慚愧笑道:“什么作家,一個編輯而已。倒是出過一本小說集。”
“太了不起了。我也很喜歡文學(xué),可惜沒這個能力呵。”
“沒事,你寫吧,我可以幫你修改,發(fā)表。”這個牛他敢吹。
“真的呀太好了,我特愛讀小說,像《小說選刊》啊這類文學(xué)雜志我特愛看,看得如癡如醉的,我年年都訂嘻嘻……”
“這是本好雜志,看來你有一定的欣賞能力,會讀好作品的人就離作家不遠(yuǎn)了。”
“真的呀,沒這么容易吧呵呵,我聽馬老師說你人很老實,她訓(xùn)你時你不吭聲,還臉紅。現(xiàn)在能臉紅的男人比熊貓還稀奇。臉紅,表明他內(nèi)心純凈樸實嘻嘻……”
韓雍的臉又在發(fā)燒,心想,一個臉紅就能讓這女人看到這么多好東西。她很有觀察力,絕對是個作家坯子。
聊了一陣后,他大膽問她是否單身,女人說有過一次短暫婚史,沒有孩子,行話講離未育。這正是最為理想的條件,他又大膽問能不能約她吃個飯。
“當(dāng)然可以。”鈕老師說:“我也正想約你來著,只是怕你晚上帶孩子沒有時間。”
“明天周六,你看咱們下午怎樣?”
“好呀。那咱就這么定了?能給我?guī)П緯脝幔詈檬悄銓懙哪潜尽!?/p>
“必需的嘿嘿。”韓雍樂不可支。
……
兩雙襪子縫好后,他開始擦洗涂在墻上的蠟筆顏料。墻上的狗貓鬼人兒都是豬仔的杰作,這些張牙舞爪的涂鴉他一直都沒舍得擦。可想不到抹布一上去,本來還算潔白的墻上更是一片污濁,算了就讓他這樣吧。鈕老師會理解一個單身男人的處境的。
豬仔醒了,刷牙洗臉疊被子已經(jīng)不用他來管了,這要歸功于幼兒園的老師們。晾衣服時,他聽到電視響,伸頭見豬仔在看動漫。兒子幾乎天天看動漫,電視看多了,視力就會下降,他喝止豬仔關(guān)機。豬仔看得盡興不接受他的指令,他走過去關(guān)了視屏,豬仔怒道:“我不看動漫還能干啥?”
“好兒子,除了不看電視你干啥都行,比如畫畫。”豬仔對著只灰色屏幕愣了一會,拿了紙筆進(jìn)里屋。他盡管畫得信馬由韁,也算是一種啟蒙,等他再大一點,送他去少年宮系統(tǒng)地學(xué)一下,同時也學(xué)唱歌。
他剛把一件衣服晾到繩上,忽聽里屋一聲炸響,扔下活就往里屋跑,見豬仔沖他呵呵笑,手里拿著打火機和幾枚拆散的鞭炮,韓雍抬手就是一巴掌:誰讓你放炮!”
豬仔撇著嘴沒哭出來很委屈說:“你不是說除了電視啥都能干嗎?”
韓雍大喊:“你不會出去放嗎?哪來的炮?”看到是一個黑塑料袋里一掛紅色鞭炮,想起清明給豬仔奶奶上墳時剩下的:“房子點著了,咱們就全完你知道了嗎?”豬仔深深點頭。他心里想,沒女人的生活盡快結(jié)束吧。
中午,父子倆吃罷飯,孩子自動上床睡覺,這是幼兒園養(yǎng)成的好習(xí)慣。離約會還有半小時,這才想起豬仔無人照看,不過,最多也就個把鐘頭。豬仔也不小了。一個人在屋里鍛煉一下也好。
下午14點,韓雍準(zhǔn)時赴約。臨走時他把自己寫的一本小說集裝進(jìn)包里,又把沒收的光碟放在電視桌子,兒子醒來要看就讓他看吧,今天特例。他關(guān)了防盜門,想了想又打開,豬仔要是醒了,想出門出不去他一定很著急,自己小時候就很害怕大人把他鎖在家里。都下到一層了,看見樓道里街道辦提示:“防盜防拐關(guān)好門窗。”他又跑上去,鎖了防盜門,豬仔醒來會看動漫,應(yīng)該沒事的。
約會地點在城東一個很是溫馨的咖啡屋。韓雍下了公交,看到天空飄來一片烏云,瞬間就下起雨來。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半小時。走進(jìn)酒吧,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一看是前妻的,他摁掉,又關(guān)了手機,近日她一直鬧著在爭取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可這女人是時常沉迷于牌桌和酒桌之間,哪里有時間照顧孩子。她脾氣也很壞,孩子死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在雨中走得匆忙,如一幅頗有詩意的畫面。看到雨中母親牽著小孩,他想起豬仔,孩子沒有母愛夠可憐的,這陣子他應(yīng)該醒來了吧,孩子見不到他會不會哭呢?他畢竟只有五歲。不知怎么,他心里隱隱地有點發(fā)慌。恰在這時,他隱約聽到屋外有幾聲疑似救火車的聲音,這讓他一下想起上午的那只打火機,但他想不起自己是放進(jìn)了抽屜還是隨手?jǐn)R在了寫字臺上,這很要命,他一下站起身,打算出門去看看那救火車所去的方向。剛走到門口,迎面走進(jìn)兩個年輕女子。
想不到馬姐也會來。他強裝熱情地招呼兩人入座,腦子里卻滿是那個打火機和救火的場景。猛然感到這是一個太不合時宜的約會。馬老師說:“……我們倆逛罷超市,一出門,嘿,下雨了,我倆只帶了一把傘,我要一走鈕老師就得淋雨,非要拉我一起來。怎么樣,當(dāng)你們一回電燈泡你不介意吧呵呵。”
“沒事沒事,多一個人熱鬧嘿嘿。”他笑說。
鈕老師矜持地笑著說:“上回真是過意不去,把你燙著了。”
“一點也沒事,早好了。”韓雍咧著嘴笑,笑得似有些生硬。
馬姐表情夸張道:“不會這么快吧,讓我看看?”說著把眼睛移到他胸上。
“真的早好了,就起了一個小水泡,水放出去就好了。”他說著便善解人意地解開襯衣一個領(lǐng)扣,露出胸大肌上一塊雞蛋大小的粉紅印跡。胸肌豐滿結(jié)實。馬姐居然伸出胖手,在他的胸上按了一把。韓雍下意識地往后縮。
“你躲啥呀,好像我在調(diào)戲你似的。瞧你,又臉紅了哈哈哈。”馬姐笑得滿堂震蕩。
“歡迎騷擾,沒有關(guān)系。”韓雍說。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哈哈說笑,把鈕麗娟襯托的有些孤單。她便主動說話:“聽我的一個燒傷科的朋友說,燙傷要比燒傷容易恢復(fù),只有印跡不落疤。”
“噢是嗎?”他笑一下,也不知怎么,他被‘燒傷’兩字輕輕戳了一下,兒子但愿沒事。
如果不是擔(dān)心家里的孩子,這氣氛這開場是多么的融洽呀,可是?唉……
韓雍這一細(xì)微的表情變化被她看在了眼里,心想是不是她話不中聽。
女服務(wù)生走過來,他們點了咖啡、小吃和一張披薩餅。馬姐介紹:“鈕老師是我們園的園花,人緣好品行端好多才多藝,在省臺拿過青年歌手大獎賽一等獎。”
“不是的,是優(yōu)秀獎。”鈕麗娟立刻糾正。服務(wù)生在一邊不失時機地說:“樓上的KTV也是我們的,你們?nèi)羧歌,我們可以全場八折。”韓雍低頭看菜單,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他滿腦子依舊是那只打火機,到底是把它放在電視桌上了還是放抽屜里了呢?他臉上開始冒汗。兩個女人見他沒反應(yīng),迅速對看了一眼。馬姐又跟進(jìn)了上句:“能有機會聽到鈕麗娟的歌聲不多噢,那是要看福分噢。”鈕老師暗里擰了同事一把。
韓雍擦了一把汗,又不知趣地看了一下表:“改天吧。這屋里真熱。有機會我請你們?nèi)バ乱暵牎D抢锉冗@里正規(guī),規(guī)模也大。”鈕老師心里哼了一下,你又沒進(jìn)去,怎么就知道這里不正規(guī)呢?她那一直咧開嘴的笑臉漸漸地淡了,最后收了起來。
“可不是嘛,新視聽可好了,都是美國設(shè)備。”馬姐趕緊打圓場。
不是韓雍小氣,來之前,他給自己的時間是兩小時以內(nèi),吃完飯再去唱歌,沒有幾個小時下不來,即便家里不出事,他也不敢把孩子鎖在家里這么長時間。
小小的不合拍讓三人停頓了幾秒鐘,馬姐看看窗外,打破僵局,很是知趣道:“雨終于停了,行了,我得走了,再坐下去就不像話了呵呵,再說我婆婆病了還在等我給她做飯。”
“再坐會吧,你看這披薩餅還沒吃完呢。”韓雍嘴上說,心里一下寬亮了許多。
“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你把我們鈕老師照顧好是當(dāng)務(wù)之急。”
“那我送送你。”
“不用不用。”
鈕老師也起身道:“要不我們一起走吧。”
馬姐正經(jīng)道:“這像什么話,你老老實實待著。”
他起身送馬姐,走到門口,馬姐問他咋樣。
他頻頻點頭:“很好很好,美麗動人又大方嘿嘿……”
他回到座兒剛坐下,偏偏這時幾聲火警笛聲再次從外面?zhèn)鬟M(jìn)來,這又加重了他的緊張情緒,他匆忙站立起來,眼望窗外,再一次想看一看救火車所去的方向。
“你怎么了?一個救護(hù)車怎會讓你這樣緊張,家里有病人?”妞老師滿心狐疑地看著他。
“不是救火車嗎?真的不是?啊,這就好……”他的眼睛依舊停在窗口。鈕老師意味深長一笑:“馬姐一走你就坐立不安了。”
他沒聽出對方的話音。魂寄異處地拿一顆小吃擱進(jìn)嘴里,嚼蠟一般吃著,忍不住又看了一下表,拾起桌上的餐巾紙擦額頭上的汗:“不是救火車,對吧?”
鈕老師終于忍不住:“韓先生,你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事你就忙吧。”
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坡,他趕緊下驢吧,可是他嘴上卻偏說沒事沒事我沒事。
鈕老師把茶杯狠狠一放:“我一直納悶,馬愛華說你這好那也好,可她自己怎么不留下來享用呢?她也是單身!”
“什么?你說什么?”韓雍無神地看著她,靈魂一時歸不了殼,他已明顯感到了對方的不快樂。他尷尬笑道:“這話說到哪里去了呵,馬姐這種類型我們不是很合適的,再說我們年齡呵呵……”他又拿起一顆開心果往嘴里送。
“不對吧,剛才你們有說有笑,那么興奮。”
鈕麗娟看著韓雍把堅果一顆接一棵地往嘴里送。她心想,我真傻,當(dāng)了一回你們開心果……這時,韓雍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來,忙從兜里掏出自己寫的書,站起來雙手送給對方:“字已經(jīng)給您簽好了。”
女子笑著接過來翻看問道:“你真的很有才,不過,我不太喜歡文學(xué)。”鈕麗娟把書放在桌上,大聲喊“服務(wù)員買單!”
“不會吧,你不是……你昨晚還說你特喜歡讀小說……你不再坐一會了?”韓雍忙起身。
“你那么坐立不安的,我再留你豈不是太無理了?”她沖吧臺大喊:“小姐!沒聽到嗎?買單!”她有了明顯的火氣,嗓音尖細(xì)得就像玻璃刀劃過一道火焰。
服務(wù)員一溜小跑地過來。鈕麗娟表情冰冷地從包里拿出錢夾。
“我來我來。”韓雍慌忙接女孩手中的賬單,卻被鈕老師搶先攔下來。
“總共210元。”女服務(wù)員說。
“怎么這么貴?”鈕老師看賬單,眼睛瞪得大大的。女孩說物價都漲了。
林老師很堅決:“別跟我說漲價,這些小吃都是幾年前的存貨,全都哈喇味。叫你們管事的過來。”女孩不動:“我們可以打折的,打完折195元小姐。”
韓雍再一次站起來:“我來我來吧。”
服務(wù)員卻不接他手里的錢,很是耐心地看著鈕老師,溫柔的眼神里透著刀刃,一副“你厲害,我就偏收你的錢”的樣子。
林老師從錢夾里掏出100元扔在桌上,就這些,愛怎么著就怎么著!”
“這樣不行的小姐。”
鈕老師自顧一個人往前走。
韓雍忙給服務(wù)員又塞了一百元,追出去。心里想這個鈕老師脾氣很大,不過她生氣的樣子很好看。走出門后,陽光從烏云里鉆出來。見鈕老師閃進(jìn)一輛出租車,車沒走,顯然鈕老師在等他,這說明她還是給他留有空間的。但他還是希望她獨自走掉,她走了,他才會飛身回家救孩子,孩子一直都處在他水深火熱的想象之中。她不走他就得送,其實他是很想送她的,這個女子很美,高高的乳房細(xì)細(xì)的腰。可是他不能,他只想插翅飛回家。
他走到車前道:“鈕老師您走好,我就不送了。”鈕老師似乎看了他一秒鐘,狠狠地對司機說:“走!”
鈕老師一走他就后悔了,因為他怎么也搭不上車。要是跟鈕老師一起走該多好,他會跟鈕老師說孩子還在家,他不太放心,讓車先開到他的住處看一眼家里是否平安,鈕一定會理解他化干戈為玉帛,他會請鈕老師進(jìn)屋坐坐,她就是進(jìn)不去,至少也緩解了眼下的尷尬局面,倘若房子真燒起來了,鈕老師一定會和他一起并肩戰(zhàn)斗,報警呀呼救呀悲傷呀自責(zé)呀……
“我真蠢。我真的很蠢!”
他搭上了一輛黑車,價高得離譜。往日他絕不坐黑車,價格低也不坐。車開進(jìn)小區(qū),天空沒有黑煙,地上沒有車水馬龍的救火景象,他扔下一百元錢下車奔跑,看五樓他家的窗口,窗戶是關(guān)上的,沒有一絲煙霧冒出來,看地下,也沒有什么血跡,他三步并兩步地上樓。一邊上樓一邊喊豬仔豬仔,豬仔呀,爸爸以后再也不把你扔家了。門依然鎖著,一點動靜都沒有。怎么不應(yīng)聲呢?完了,這小子一定悶死了,他心跳如鼓哆哆嗦嗦地把門打開,想象著將要出現(xiàn)的慘象,推開門,不見孩子,屋里房間清晰,空氣中無異味。他喊著找著,兩間房加廁所廚房陽臺都不見,衣柜床底也不見,他打開后窗看地下,也不見血跡。孩子不在家,哪去了?不會是他媽來了?他想起前妻給他打過電話。忙掏手機,手機關(guān)著。打開后,一條短信跳出來,前妻發(fā)來的:
“……畜牲,把孩子扔家里,跑出去找女人。我來時孩子手里拿著鞭炮和打火機,你真行,我明天就上法院請求變更撫養(yǎng)權(quán),你就等著接傳票吧。”
一場虛驚,心里繃的那根弦松下來,他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倒進(jìn)一杯隔夜茶咕咚咕咚喝下去。想一想他還是很感激前妻的,他該罵。不過,前妻一貫把小事擴大化,為的就是讓他不好受交出撫養(yǎng)權(quán)。他太不該關(guān)機了,要是早知道前妻要去他那兒接走孩子,他還急個什么勁兒?踏踏實實地談他的戀愛多好,唉——他哪里想到會是那樣糟糕的結(jié)局。可惜了鈕老師,這美麗如花的女人就這樣從手里溜掉了,再也找不回來了。接下來他要干啥?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沒事做了。床上還扔著幾只未縫的襪子,他不想再縫了,洗衣機里的衣服還沒晾出來,他也不想動。床頭的墻上那些涂鴉本已擦得很干凈,豬仔又在上面涂上了,他畫了一朵巨大的叫不上什么名的花。兒子平時只畫槍呀狗呀從來不畫花,今天他怎么會選擇畫了一朵大花?孩子的思維千變?nèi)f化……
手機突然響起,一個文友的電話:“韓雍,整一天你都關(guān)機。我們都在興頭上。你現(xiàn)在沒事了吧?省里作協(xié)的人也來了,在談你的小說呢,他們讓我把你叫過來,你要是再推辭可就沒人味了?”
“好,我就來。”他說。
今晚倒是可以毫無顧忌地喝口酒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