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慶
一
工作組閆組長一到一連,焦連長就靠邊站了。看著他每天扛著掃把去打掃廁所,一連人心里很不爽,想當年焦連長帶領大家大戰百草灘時,你小子恐怕還在放屁崩坑、尿尿和泥呢。但想歸想,終究沒敢說出口來。澆水班的小伙子在收工之前,都要將長膠筒洗得賊亮,他們搖晃著身體,邊走邊吹著口哨,肩上扛著鐵锨,锨把上挑著雨衣,隨著口哨的節奏甩甩搭搭,仿佛對眼前變幻莫測的生活無動于衷。可是到了深秋,最后一片黃葉落下以后,針對閆組長的系列怪事發生了:閆組長的自行車輪胎在一天之內被扎了三個針眼,害得他去團部沒去成,挨了一頓惡訓;緊接著,他辦公室的鎖又莫名其妙地開不開了。小伙子們搞這種惡作劇,是想教訓一下閆組長,讓他在一連老老實實,不要那么張狂。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每晚的批斗大會升了級,即:該批不批的統統批,該斗不斗的統統斗。其中,就有焦連長一手培養出來的“三大標兵”——澆水標兵張伯年、牧羊標兵王樹山、機車標兵李保全。焦連長靠邊站了,“三大標兵”也落難了,一連的天要掉下來了。在一連老老少少的心目中,一連的這片藍天就是靠焦連長和“三大標兵”他們這些有功之臣撐起來的。其實嚴格地講,焦連長那不是在當官,是在當仆人。剛進駐百草灘開荒時,天還沒亮,焦連長就用牛皮紙做的土喇叭喊:“起床了——開飯了——上工了——”一連便開始了充滿生機的一天。論當兵,就數“三大標兵”會當,他們立下的汗馬功勞,你不佩服不行。現在,好人都蒙羞蒙難了,作為貧下中農的革命后代,不站出來伸張正義就太不像話了。他們秘密地策劃了一個更加搞笑的自殺式惡作劇,代號:“零點行動”。
那幾天,一連的氣氛十分緊張,誰也預測不出,這幫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會在一連搞出什么動靜來。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個黑影悄悄地潛入了澆水班。以往這個時候,大班里正是吹牛抬杠打打鬧鬧的高峰,此時卻鴉雀無聲,甚至連燈都熄了。一刻鐘后,那個黑影出來了,大班里的燈也亮了,借著亮光,躲在暗處一直監視著澆水班的于干看清了那個黑影,他穿著一件長過膝蓋的大褂,寬大的衣擺在寒風中“嘩嘩”作響。是賴二寶,他來干什么?
“零點行動”取消了。
二
天麻麻亮,隔壁袁大胖子家的禿脖子公雞一打鳴,麻班長便起身來到伙房,先捅著火,往前鍋里添兩桶半水,又在后鍋架上籠屜餾發糕,趁著火勁沒上來,他趕緊從咸菜缸里撈出半盆子蔫不拉幾的白菜幫子,用清水漂凈,剁成丁,這時,前鍋后鍋都起霧了。
夏天霧不濃,清寡寡的,沒啥意思,可到了冬天,霧濃得跟兌了水的牛奶似的,伙房里云山霧罩,啥也看不見,個別缺口糧的家伙就借著濃霧掩護,溜進伙房,偷餾得暄騰的苞谷面發糕。剛開始,麻班長沒有察覺,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可第二次,當他打好了苞谷面糊糊,盛到大盆子里,擺到買飯的窗前,轉身一看,蓋發糕的籠布被掀開了一角,兩塊發糕不翼而飛了。
他感到了事情的嚴重。
他之所以感到事情嚴重,是因為他聽到,架在連部房頂上的大喇叭響了起來,大喇叭里一會兒唱一段革命歌曲,一會兒便是閆組長的喊叫,這聲音,足以使一連的每個角落都能感受到時代的變遷和生活的嚴峻。
麻班長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伙房丟了發糕,是大事,得向閆組長匯報。
連部在伙房斜對面,透過賣飯的窗戶,可以看到廣播室里亮著燈。趁著大班里愛睡懶覺的年輕人還沒起床,麻班長趕緊帶上門,朝連部走去。
剛走幾步,大喇叭突然不響了,半明半暗的四周一下子空曠起來,籃球場顯得很大,籃球架顯得很高,像在搖晃似的,麻班長擔心會倒下來,砸在自己腦袋上。
走進連部,左拐,左側第二個門就是廣播室。麻班長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見門虛掩著,透著一條縫兒。他剛要推門,就聽到里面閆組長大吼一聲:“滾!”接著就是拍桌子的三聲巨響。他從門縫兒里看到了半張扭曲的臉,顏色像豬肝。就在他猶豫著是進是退時,一只玻璃杯子砸在門背后,“嘩啦!”玻璃碎了,“哐!”門關死了 。
不用說,麻班長被嚇得夠戧,匯報工作也沒匯報成。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回跑,心跳得比犯了心臟病的人跳得都兇。
“麻班長,你咋啦?”在伙房門口,于干胳肢窩下夾著一個比飯盒大、又比臉盆小的盆子,怪模怪樣地看著他。
“讓開!”麻班長推了兩推,也沒把堵在門口的于干推開,便說:“好狗不擋道,你又不是周老拐家的老黃狗。”
于干并不生氣:“周老拐家的老黃狗只擋道,不咬人。”
麻班長知道他話中帶刺:“誰咬人啦?我是去匯報工作。”
于干干笑了兩聲:“麻班長,你哄三歲小孩也不臉紅?你走遍一連打聽一下,誰不知道向閆組長匯報就是打小報告,而打小報告就是瘋狗咬人。”
“你才是瘋狗!”麻班長用力一推,推開于干,進到伙房,關上門,用身體靠在門板上。他感到委屈,自己去找閆組長,并不想出賣誰,害誰,卻被于干罵作瘋狗,真是豈有此理!焦連長沒有靠邊站的時候,他幾乎三天兩頭就去找他匯報工作,誰也不說他是去打小報告,相反,都說他思想覺悟高,工作干得好,到了年底,還評他當模范炊事員,而現在,匯報工作就成了打小報告,是瘋狗咬人,這世道咋變得如此之快呢?況且,他還沒有和閆組長說半個字,就被嚇得落荒而逃了,你說冤不冤?
于干推不開門,只好來到賣飯的窗前,一手舉著盆子,一手拍著窗,喊:“開飯了!”
過了一會兒,麻班長打開窗子,于干把盆子塞進去,又遞上一張飯票:“糊糊,給我打滿。”
麻班長接過飯票看了看,撇撇嘴說:“一百克飯票,還想打滿?”給他盛了半盆。
于干看了看盆子里的糊糊,又看了看麻班長的臉,嘻嘻一笑:“別摳啦!滿上!滿上!”
麻班長一動不動:“公家的便宜別想占。”
于干反問道:“那公家的發糕咋就長翅膀飛了呢?”
麻班長吃了一驚:“你……咋知道?”
于干像受到了侮辱一樣蹦了起來:“麻班長,你也不看看我是誰?我是一連大名鼎鼎的于干,你是看不清呢,還是裝糊涂?”他真弄不明白,伙房丟發糕,這么大的事,麻班長他怎么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在一連,除了“三大標兵”,于干也是能人之一。別看他長的眼小鼻塌嘴巴歪,個頭嘛,拿韓大個子的話說,還沒有三泡牛屎高,可他能得很。他能就能在對一連各個角落人的走動和物的移動這些看不起眼的情況了如指掌,爛熟于心,加上縝密的邏輯推理,連包青天都會感到頭疼的小偷小摸案子都讓他搞定了。他成了一連繼專司紅白喜事的禮儀專家胡旦和專門調解鄰里糾紛、夫妻矛盾的談判專家牛占之后的又一個專業能人。誰家丟了東西,總是請他幫忙,而他,也總是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失物——一把鐵锨,一條麻袋,一根麻繩……這些東西都不值錢,能夠失而復得,失主的心情就像春天水渠里的流水一樣歡暢無比……
“麻班長,如果你把糊糊給我添滿,我就告訴你是誰偷的發糕。”
麻班長雖然膽小,但也不喜歡別人要挾他。他看都不看于干,問:“誰?”
于干見他沒有添加糊糊的意思,便說:“我不告訴你。”
麻班長嘴角抽動了兩下:“不說拉倒!我還不稀罕呢。別以為只有你才有那兩把刷子,我不求你也能逮住那個賊娃子。”他用飯勺敲著盆沿兒,“我做人是有原則的,想占公家的便宜,門都沒有!”
三
離伙房最遠的是于干的家。半盆子糊糊端回家肯定涼了。如果再在路上耽擱一會兒,那就要結冰了。于干以前從不到伙房用飯票打糊糊,那樣不劃算,他老婆說,她不用一百克苞谷面就能熬一鍋又稠又香的糊糊。可于干不聽,吹牛說,這回得讓麻班長放點血。老婆撇嘴說,誰不知道麻班長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一毛不拔,要不然,焦連長能讓他當炊事班班長?于干哈哈一笑,鐵公雞也是雞,在我于干面前,他就是一只胖乎乎的老母雞。
現在把牛吹死了,麻班長不但不拔毛,還不尿他那一壺,于干真不好向老婆交代了。是他的功夫不到家?不!他的功夫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當麻班長一個人在伙房里忙來忙去的時候,他已經藏在連部山墻后頭注視著伙房門口了。前兩天他監視的那個人又出現了。盡管那人縮著脖子,行動詭秘、迅速,但那件在寒風中“嘩嘩”作響的大褂衣擺,還是暴露了身份——是賴二寶。等到伙房里濃霧彌漫,他便溜了進去,抓起兩塊發糕,揣進懷里,迅速離開了現場。這一切都被于干看在眼里。他為什么沒有上去逮個正著?只有他自己知道。
還沒到上工時間,焦連長已經扛著掃把出了門,于干趕緊跑過去,把嘴湊到焦連長耳邊,低聲匯報了賴二寶偷發糕的情況。
焦連長點著頭:“你干得好!不能抓他的現行。”
于干不解地說:“便宜那小子了。”
焦連長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屁!你抓了他的現行,動靜就大了,別有用心的人就會利用這事大做文章,咱一連就要遭殃了。”
于干不得不佩服焦連長,他官丟了,權沒了,批斗會上把他整得死去活來,可他仍在考慮一連的大事——穩定。而且,每個星期天的晚上,一排主力排、二排婦女排、三排后勤排的排長都要到焦連長家里領下一個星期的生產任務。看上去閆組長奪了權,實際上焦連長仍是一連的核心。想想焦連長,再看看自己:掌握了一點兒小秘密就想占公家的便宜,占不上便宜就怪人家麻班長不識抬舉。看來,做人是要做出境界來的,不要因為你為人家找到了幾件失物,人家遵從一連的禮數,讓你在大大小小的筵席上坐上座,你就是老大了,呸!你還差十萬八千里呢!要不然,有人當連長,有人當班長,而你,屁也不是!
“焦連長,還有一事要向您匯報。”于干又說了麻班長去找閆組長的事。
焦連長吃了一驚:“這么大的事,你怎么才說?”
“不過,沒匯報成。”于干說。
焦連長松了一口氣,他相信麻班長不是那種害人的人,但在這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的年代,他也免不了做蠢事。“于干,我現在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你把麻班長給我盯緊了。”
“焦連長,你放心,麻班長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于干信心十足地說。“不過,”他疑惑地看著焦連長,“那偷發糕的賊娃子……”
焦連長用手勢示意于干閉嘴。“你看看你看看,半盆子糊糊都涼了,還在這里磨蹭什么?”
望著焦連長離去的背影,于干更加不解了:麻班長沒有干壞事,焦連長卻讓我盯緊他,而對干了壞事的人,他又拿話岔開了,他是不是靠邊站站糊涂了?
“于干,你在那兒嘟囔什么呢?”
于干扭頭一看,賴二寶正咧著嘴沖他笑呢。他仍穿著那件長過膝蓋的大褂,臟兮兮,油乎乎的,讓人看了就討厭。賴二寶長年累月穿大褂的秘密只有于干知道,那就是:大褂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有十一個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口袋。從春到秋,凡是地里長的,他都能用大褂上的那些口袋一點一點弄回家。有道是:順手牽羊。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背上了懶、賴、臟“三座大山”,老人批評孩子不愛勞動,就說你怎么像賴二寶一樣懶啊;批評孩子不講道理,就說你怎么像賴二寶一樣賴啊;批評孩子不講衛生,就說你怎么像賴二寶一樣臟啊!
“賴二寶,你又在胡轉悠什么?冰天雪地光禿禿,沒有什么‘羊’能讓你順手牽了。”
“于干,”賴二寶嘻嘻一笑,“你不要用老眼光看我。”
于干奇了怪了,閆組長來了,焦連長靠邊站了,連賴二寶說話都硬氣了。“賴二寶,只要有我,我就是‘三只手’的克星。我警告你,離伙房遠一點!”
“為啥?”
于干“哼”地一聲冷笑,盯著賴二寶說:“你真不知道為什么嗎?我告訴你,麻班長已經把菜刀磨利了,就等著剁你的‘三只手’呢!”
四
大班里的小伙子打了早飯后,每人一手端一碗糊糊,一手舉著筷子上插的發糕,在籃球架下蹲成一圈,一邊喝糊糊,一邊啃發糕,一邊聽廣播。他們說,麻班長熬的糊糊越來越香了,喝起來比喝牛奶還過癮,餾的發糕也透,暄騰得跟雞蛋糕一樣,每天早餐有這兩樣,那就是大喇叭里吆喝的:共產主義。
他們的這種美好暢想,源于“零點行動”的取消。賴二寶作為焦連長的秘密信使,給他們傳達了取消“零點行動”重要指示,那是一條一連諺語:“樹林帶里放響屁,驚飛了一林子的鳥。”焦連長在一連最關鍵的時候,用了這條諺語,小伙子們一聽就明白了,再不能搞那些“響屁”式的惡作劇了,那只能使閆組長惱羞成怒,變本加厲,倒霉的自然是一連的廣大群眾。小伙子們馬上偃旗息鼓了。
如果不是大喇叭太響,太刺耳,麻班長一定能聽到小伙子們對他的夸獎。自從向于干放了狠話之后,他決心要把偷發糕的賊娃子逮住。他先分析了原因:主要是伙房里的霧太大,使他雪亮的眼睛失去了光明,讓賊娃子鉆了空子。不過,眼睛雖然被濃霧蒙住了,可耳朵還靈吧!看起來,還是自己的警惕性不高。經過這么一分析,他不但找到了客觀原因,也找到了主觀原因。原因找到了,辦法也就有了。起初,他決定,自己一進伙房,就把門頂死,賊娃子就進不來了,但隨之產生了一個問題:賊娃子進不來了,而其他要進伙房的人也進不來了。人家會想:麻班長一個人頂著門在伙房里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呢?這年月,這是大忌,他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說是為了防賊?誰是賊?賊到伙房里來干什么?伙房丟發糕的事就瞞不住了。作為班長,輕則失職,重則上綱上線,你就等著到批斗大會上去“亮相”吧!萬萬不可!一定要在大家還不知曉的情況下,把賊娃子逮住。所以,頂門行不通。為了更好地發揮他耳朵靈的優勢,他覺得,還得在門上動腦子。他想到了在門上掛一個鈴鐺,門一動,鈴鐺就響,也就知道有人進來了。這個辦法雖然也能逮住賊娃子,但和頂門一樣蠢。門上掛一個鈴鐺是什么意思?簡直就是不打自招嘛!最后,他用了一個最笨拙的辦法:在門后放半盆子水,門一動,就有響動,他也就知道有人進來了。頭兩天,平安無事,他心里好美,心說:賊娃子,老子有辦法防你。到第三天,當他忙完了,準備開飯時,發現蓋發糕的籠布被掀開了一角,兩塊發糕又丟了。他趕緊跑到門后去看,門開了一道剛好可以擠進一個腦袋的小縫縫,半盆子水還在那兒,已經結了一層薄冰。他感到一陣惶恐,從門縫鉆進來的寒風就像那個賊娃子冰涼的臟手,在他臉上身上肆意地抓撓。太狡猾了!太可怕了!
開完早飯,伙房的另一個炊事員小李子也來了。麻班長吊著臉,氣呼呼地瞪著他,他早不來晚不來,我忙完了,他來了。他要是早來,即使啥活兒不干,幫著盯一眼,發糕也不會丟。
小李子長得尖嘴猴腮,一副漢奸模樣。他負責喂豬,開了春管種菜,可他喂豬把豬餓得嗷嗷叫,種菜菜葉子上都是蟲眼。憑這樣的工作,他還挖空心思想當副班長。炊事班總共就兩個人,一個班長,再加一個副班長,兩個人誰管誰?
“麻班長,你咋啦?臉色這么難看。”
麻班長猛地清醒過來,小李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不能讓他看出自己有心事,更不能讓他知道丟發糕的事,否則,他想當副班長那點小小的野心就會像發面團一樣膨脹起來。“尿憋的。”他干笑了一聲。
小李子不相信麻班長的臉色會讓尿憋得如此難看,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伙房出事了?”
麻班長沒有接腔。
“肯定是出事了。”
麻班長被逼得沒好氣地說:“我出去尿一泡。”
其實麻班長沒尿可尿,面對咄咄逼人的小李子,他突然覺得憋得慌。
大喇叭還在響,這說明閆組長還在廣播室里。得趕快把伙房丟發糕的情況向閆組長說清楚,要不然,就被動了。
籃球架下那幫小伙子吃完了早飯,見麻班長走過來,便堵住他的去路,說:“麻班長,你做的早飯真香,為了表示感謝,我們給你表演一個節目。”
麻班長一愣:“什么節目?”
“三句半。”四個小伙子站成一排,手里握著筷子,用筷子敲一下碗,說一句:
雨打沙土地;
翻卷石榴皮;
光腚坐簸箕;
第四個頓了一下,擠眉弄眼地看著麻班長,然后非常夸張地擺出一個造型,響亮地說出一個字:“麻——”
“哈……”小伙子們大笑著四散而去。
麻班長像被雷劈了似的,站在籃球場上一動不動。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些年輕人會拿他臉上的麻子來捉弄他。當他們還在被窩里做著黃粱美夢時,他已經給他們熱好了洗臉水,天黑透了,最后一個小伙子不打洗腳水,他就不鎖伙房。苞谷面多,白面少,一兩個月吃不上一回肉,他只能把苞谷面糊糊熬得香噴噴的,把苞谷面發糕蒸得暄騰騰的,讓他們吃好喝好,干活有力氣。他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了。他們捉弄誰都能說得過去,比如捉弄一下閆組長,也挺解氣,可唯獨捉弄他麻班長……唉!這年月,讓這些年輕人學壞了。
“麻班長,”于干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這些年輕人很活潑嘛!”
見到于干,麻班長的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他們……太傷人了。”
于干在麻班長臉上看到了一片潮濕。“麻班長,你咋像個孩子?年輕人太年輕,你別往心里去。”
麻班長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我臉上雖然有麻子,可我的心不麻。”
“你還真認真了。”于干微微一笑,“如果我告訴你,剛才那一幕是我導演的,你就不會傷心了吧。”
“你?!”麻班長驚訝地看著于干,“為什么?”
“阻止你。”
“阻止我?
“阻止你去——”于干朝連部瞟了一眼。
“我……”麻班長低下了頭。
于干拍了拍對方的肩頭,低聲說:“發糕又丟了,你沉不住氣了。”
該死的于干,什么事都瞞不住他。麻班長嘆了一口氣:“于干,發糕是公家的,我是班長,我不能不管,不能讓公家吃虧。你幫幫我。”
于干看了看四周:“好吧!等天黑,你掂上二斤燒酒,到我家去。”說罷,他背起雙手,搖頭晃腦地走了。
五
晚飯開得很慢,好像有人搗亂。
以前,開飯的鐘一敲響,大班的小伙子就像餓狼似的,涌到賣飯的窗前,又擠又搡,又打又叫,好不熱鬧。可今天,開飯的鐘都敲響好一陣了,除了大班的丫頭們來打飯忙了一小會兒,小伙子們就很反常了。他們不像以前那樣一起來,而是隔上十來分鐘來兩三個,好像有人在操縱著,故意拖延開晚飯的時間。誰有這么大的能耐,能讓這幫小伙子餓著肚子聽他的擺布?
小李子也看出了問題:“菜咸了?或是淡了?”
麻班長有點生氣:“我炒的菜,不咸也不淡。”
“那就是……”小李子低眼挑著麻班長,“發糕出了問題?”
一聽發糕二字,麻班長心里一緊:是不是他知道丟了發糕?不像。他要是知道了,早就跳起來了。小李子因為麻班長不同意炊事班設副班長,一直在找他的茬兒。這也難怪,他結婚四五年了,一直沒有孩子,人家在背后指指點點,老婆也漸漸不看好他,他就想當個副班長,翻翻身,在眾人面前抬起頭,在老婆跟前直起腰。“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回吧!”麻班長說。
小李子巴不得麻班長這么說,他把圍裙一扔,走了。
天色已晚,麻班長心里有些急。這幫小伙子怎么老是和我作對呢?他看了看放在案板上的那瓶燒酒,于干啊于干,你別嫌我不利索,你一定要等著我,你瞧,酒都準備好了,整整二斤。
晚飯開完,天便黑透了。麻班長趕緊刷鍋洗盆子,壓火關窗子,收拾利索,正要出門,一個黑影溜了進來,定眼一看,是賴二寶。“你來干什么?”麻班長奇怪地問。
賴二寶仍穿著那件臟兮兮的大褂,一臉的得意:“我來參觀參觀。”
麻班長推搡著他:“去去去!伙房重地,謝絕參觀。”
賴二寶賴著往里走,說:“我是奉命來的。你不讓參觀,后果十分嚴重。”
“奉命?奉誰的命?”
賴二寶故意抖了抖大褂,仿佛在告訴麻班長,穿上這件大褂,那就是在執行任務,當初作為焦連長的秘密信使,就是穿著這件大褂,借著月黑風高,孤身闖入大班宿舍,成功地制止了“零點行動”;現在,他又是作為焦連長的秘密觀察員,到伙房進行秘密參觀,誰敢反對,就是反對焦連長,反對一連!
其實,焦連長叫賴二寶來伙房并不是讓他參觀什么,是想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向麻班長承認錯誤,免得出現于干所說的:麻班長用鋒利的菜刀剁他的“三只手”。有句一連格言說得好:在哪兒犯的錯誤,就在哪兒坦白改正。賴二寶在濃霧彌漫的伙房里犯下的錯誤,當然要在伙房解決。在伙房解決,比在一連解決好。這正是焦連長的風格,有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與閆組長的風格正好相反。他的口頭禪是:小事搞大,大事弄炸。
賴二寶沒有理解焦連長這看似放縱,實則保護他的良苦用心——多年以后,當焦連長重登一連政治舞臺,對小偷小摸深惡痛絕、嚴厲制裁時,賴二寶已經成為一個遠近聞名的遵紀守法典型——他更沒有意識到,他身上的炸點隨時都要爆炸,都要被閆組長利用,一連就會烏煙瘴氣,人心惶惶。
參觀開始了。
賴二寶鄭重其事地四處觀看,不時地指指點點,見案板干干凈凈,刀鏟勺擺得整整齊齊,便說:“麻班長,焦連長讓你當炊事班班長,真是咱們一連的福氣啊!”爐膛里的火壓好了。籠屜里放著發糕,上面蓋著籠布,他掀開一角,俯下身子,仔細地看著發糕,看了又看,又湊上去嗅著,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麻班長咳了一聲,嚇得賴二寶縮回了手。“看來,你對伙房很熟悉嘛!”
賴二寶自豪地笑著:“伙房是個好地方,誰對它不熟悉呢?”
麻班長又問:“發糕放在哪兒,你都能找到?”
賴二寶拍拍胸脯:“我蒙上眼睛都行。”
麻班長看了看那掀開的籠布,與丟發糕的現場一模一樣,又看了看賴二寶,旁敲側擊地說:“不用蒙眼睛,只要有點兒霧就行了。”
賴二寶有些察覺:“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不知道嗎?”賴二寶有六個樹樁子一樣的兒子,個個能吃能喝,家里口糧緊,誰不知道?麻班長曾經懷疑過偷發糕的是賴二寶,可沒有證據,不能亂說,也不能拿人。現在,動機有了,只需略施小計,就能讓他招了。
賴二寶覺得有些不妙,便說:“參觀結束了。”抬腿便走。
“站住!”麻班長情急之下,一把揪住賴二寶的衣領,“說!是不是在伙房下手了?”
賴二寶驚恐地看著麻班長:“麻班長,我不是壞人!”他用力掙脫了麻班長,轉身跑出了伙房,消失在黑暗里。
六
再見到于干,麻班長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失了言,也失了信,更失了格。可是于干對這文縐縐的道歉滿不在乎,什么失言、失信、失格啊,那都是像文教季眼鏡那樣的文化人拿好聽的戲文來忽悠你呢!自從閆組長來到一連,“三失”就不是什么上綱上線的原則問題了,這年頭,只要麻班長你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參加國民黨,四不搞人家大姑娘,你就是好人!
于干一改過去那種咄咄逼人,甚至是飛揚跋扈的強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被焦連長收拾了,才變得如此低調。焦連長在沒有靠邊站之前,收拾誰也沒有動過“大刑”,他只要在準確的時間和合適的地點,用點石成金的一兩個字或一兩句話就把人收拾了。在于干等著麻班長掂著燒酒來他家時,天色將明將暗,他讓老婆孩子都去睡了,自己熄了燈在等,他相信麻班長會來,這會兒沒來,過會兒肯定來。那天打苞谷面糊糊麻班長沒讓他占上公家的便宜,并不代表他小氣,舍不得二斤燒酒。一公一私麻班長分得清。這里面最大的看點就是,于干手中掌握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與伙房與麻班長有關,他作為班長,能不來嗎?敢不來嗎?這時,門開了,但進來的卻不是麻班長,他不等于干亮燈,撂下一句話:“你等的人不來了。”就走了。于干像挨了當頭一棒,把他從剛才飄飄然的幻覺當中打醒了。真是見鬼了!整個一連有誰知道他于干正坐在黑屋子里等人呢?就連他老婆都不知道。他仔細琢磨著來人撂下的那句話,越琢磨越覺得可疑,越琢磨越覺得害怕,琢磨來琢磨去,琢磨得渾身汗涔涔的。有誰知道他在等人?有誰知道他在等的人是誰?有誰知道他等的人不來了?究竟是誰知道得這么多?這么詳細?這么精確?于干一直認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最多,現在,反而有人知道他的秘密,這人一定是高人。是誰?從來人說話的口音上,他順藤摸瓜,追根尋源,利用并列法、排除法等等一系列推理,最終恍然大悟:是焦連長!焦連長派人來收拾他了。——這正是焦連長收拾人的風格,“麻班長,咱倆做朋友吧!”于干知道,焦連長收拾他,是因為他想敲麻班長二斤燒酒。“咱倆做了朋友,就不是酒肉朋友。”
既然如此,麻班長說:“那你告訴我,是誰偷的發糕?”
“這……”于干為難地說,“麻班長,你知道我的底線是對物不對人。你要是丟了勺子丟了碗,我不出半日就能給你找回來,可發糕這種失物太特殊了,怎么找也是找不回來的,你要是硬要找的話,那只能是黃澄澄的一泡屎了,這不但羞辱了你,也把我的手弄臟了。”
“誰讓你去找發糕了?”
“不找到發糕,又有誰承認偷了呢?”
這倒是。有道是:捉賊捉贓。“既然拿不到贓,那就拿人吧!不管他承不承認偷了,都算了。”麻班長憋屈得很。這么多年了,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沒人刁難他,欺負他,他把這當做大家對他的尊重,沒想到,焦連長靠邊站了,這些都作廢了。他心里就是不服,“我就想知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在我的伙房下手?”他懇切地望著于干,“告訴我!”
于干搖了搖頭:“麻班長,你別逼我。我不能告訴你。”
麻班長一下子火了:“那我們還做什么朋友?”
于干也急了:“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反正焦連長交代了,要保密。”
為賊娃子保密,扯淡!
七
豬餓了,其叫聲一點兒也不比大喇叭遜色,大喇叭不響了,豬還在叫。小李子把豬餓得嗷嗷叫,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一冬天,他就干這一項工作——喂豬,還不好好干。麻班長想批評他,可一想他到現在還沒有孩子,到嘴邊的話就咽了回去。唉!他也憋屈,不說了。等豬餓得叫聲都嘶啞了,他來了,說:“感冒了。”
麻班長說:“病了就休息嘛!”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小李子反駁道,“一休息,就要請假,一請假,就沒有全勤了,一沒有全勤了,我還怎么進步?”
小李子所說的“進步”,就是想當副班長。
麻班長見他坐在板凳上,叼著煙,一點兒也沒有要去喂豬的架勢,便起身從泔水缸里往外舀豬食,心想:他“感冒”了,豬還得我去喂。舀好豬食,拿起扁擔,正要走,小李子突然問:“你剛才和于干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沒說我什么壞話吧!”
“你在門外偷聽?”麻班長瞪著他。
小李子吐了一口煙:“別說的那么難聽嘛!你也不想想,這是什么年代,偷聽不叫偷聽,叫監聽。”說罷,將煙頭一彈,彈到麻班長腳邊。
麻班長沒有發作,心想:這小子瘋了。便挑著豬食走了。
大喇叭不響了,連隊很安靜。
遠遠看去,豬圈那邊有個人影在那兒晃動,走近一看,是賴二寶。他在那兒干什么?難道又是奉命到豬圈參觀?豬圈有什么可參觀的。莫非他是想打豬的主意?量他也不敢!他只配干些小偷小摸的小勾當。這回,麻班長一定要審個水落石出,再不能讓他像在伙房那樣溜了。
“哎呀!麻班長,你咋才來呀!豬都餓瘋了。”賴二寶不等麻班長走近,就咋呼起來。
“人家都上工去了,你還在這兒轉悠什么?”
“我病了。——胃疼。”
又一個病號!麻班長見他臉色發黃,眼圈發黑,嘴唇發烏,不像小李子那般裝病的樣子。這些年來,賴二寶的日子過得很難。當初他老婆帶著兩個孩子從口里來一連時,他還和幾個老光棍住在地窩子里,焦連長立馬騰出一間平房,讓一家人住了進去。有老婆睡在身邊,他就閑不住了,才五六年工夫,他就成了六個孩子的爹,而且是清一色的“小和尚”。也許他還沒有做好如何養活六個兒子的準備,在二十來平方米的屋子里,身前身后圍著一群像虎崽子一樣的小家伙,他們一聲聲地叫著爹,他真不知道是喜還是憂。他看到了六張不光叫爹,還要吃糧食的嘴。這時,焦連長靠邊站了,已經不可能像給他房子那樣再照顧他了。他讓老婆給他縫了一件與衛生員穿的白大褂樣式相同的大褂,開始在地邊地頭“順手牽羊”。可到了年底,他用大褂上十一個口袋提心吊膽弄回家的東西,加上他老婆在一大堆一大堆的苞谷稈子里翻出來的苞谷棒子,都在閆組長動員的“公物還家”中,被民兵小分隊從菜窖里、柴火堆里搜出來,放在籃球場上曝光三天,然后充公。他老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她翻出來的那些苞谷棒子,長得就像老太婆的牙,恐怕連老鼠都懶得往洞里搬呢!不讓老婆哭一哭不行,但哭過之后,生活還得繼續。煮一大鍋白菜幫子加洋芋蛋子再加兩把苞谷面的糊糊,看著六個兒子拿著碗,排著隊,到鍋里盛飯,賴二寶撂下手里的碗,躲了出去。
冬天在外面只有兩個地方可以找到吃食,一個是伙房,另一個是豬圈。伙房里有人,而且霧都散了,無法下手。只有從豬圈那邊傳來了豬叫聲,賴二寶知道,豬和自己一樣,餓極了。
在麻班長挑的豬食桶里,有住在大班里那些飯量小的丫頭吃剩下的苞谷面發糕頭——這是賴二寶早就偵察好的。他殷勤地接過麻班長肩上的豬食挑子,將兩桶豬食倒進槽子里,看著那些翻來翻去的發糕頭,他的眼睛都紅了。可是麻班長在跟前,是不能下手的,只有把他趕緊支走才行。
“麻班長,你喂的豬天天都在過年啊!”他夸麻班長喂的豬有福氣,每天吃這么好,身上的膘沒有五指也有四指。夸完了豬,就開始夸人了。在一連十二個班長中,最小的班長是你麻班長,而最大的班長也是你麻班長,別看你手下只有一個兵,可你管著幾十張嘴呢!嘴吃飯,飯進肚子,干革命就有力氣,就不挨批評,別人就瞧得起,自己也光榮,這都是嘴把肚子吃飽的功勞。管嘴的班長了不起。把幾十張嘴管好了,就等于把幾十個人管好了,所以,依你麻班長現在的實力,當排長都綽綽有余。
恭維不是賴二寶的拿手好活,他如此賣力地恭維麻班長,目的只有一個:希望麻班長趕快離開。他餓得不行了。豬圈里的豬都吃上了,他還什么都沒撈著。
如果麻班長腦子清醒的話,他肯定對賴二寶有所警惕,可恰恰他腦子不清醒了,這便是恭維的特殊功能——讓你腦子進水,進幻覺,進好多讓你渾身舒服的東西。從古到今,想讓你腦子不清醒,就用恭維這招,靈!
麻班長挑著空桶走了。他忘記了,他與賴二寶還有一筆賬沒算清呢!
賴二寶喜出望外。他沒想到,這招會這么管用。
別看麻班長板著臉,可他還沉浸在被恭維過后進入幻覺的愜意當中。賴二寶這人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沒想到說起話來挺順耳的,他要是沒有“三只手”的毛病,那該多好啊!這么想著,他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誰知這一望,竟讓他大吃一驚,所有的美妙幻覺頓然消失了。賴二寶正彎著腰,從豬食槽子里撈起發糕頭,塞進嘴里……
他撂下挑子,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賴二寶跟前,瞪圓了眼睛:“你!……”
看到麻班長突然站在面前,賴二寶嚇壞了。他以前不是沒有被抓過現行,以前被于干抓到現行,他不怕,因為于干總是暗示他,他不會向閆組長匯報,當然,這種暗示也會讓賴二寶付出代價,比如,他要犧牲一個禮拜天干于干家里的泥巴活兒。但被麻班長抓到現行就慘了。麻班長是個講原則的人,看他那嚴肅的表情,他肯定會向閆組長匯報。向閆組長匯報的后果就是:不死即殘,至少也得脫層皮。一想到這兒,他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麻班長,我錯了。我罪該萬死!你批斗我吧!”
麻班長一時不知所措:“你這是干什么?起來!”
賴二寶站起身,可憐巴巴地看著麻班長:“麻班長,于干說你要剁我的‘三只手’,你就剁吧!總比把我揪到批斗會上‘亮相’要強。”說著,真的把手伸了出來。
賴二寶的手凍得微微發抖,指頭已經僵了,上面還沾著豬食。麻班長想起剛才他抓著豬食往嘴里塞的樣子,心中泛起一陣陣酸楚。他禁不住抓起那雙臟手,用圍裙擦了起來,邊擦邊說:“家里養六個需要吃糧食才能長身體的娃娃,難哪!可我沒想到你難到這種地步。為了幾塊在泔水缸里泡得發脹發酸的發糕頭,你在這里等了好長時間了吧?多冷的天,你穿得又這么少,瞧你凍成這副熊樣,怎么還有心情恭維我?你真是煞費苦心啊!可你這番苦心讓我心里好難受。”他看了看豬圈里那頭吃飽了,臥在那兒舒服地打著哈欠的豬,“我把豬喂得肥頭大耳,膘肥體壯,卻把你餓得像一把柴火,我算什么模范炊事員!我有什么資格剁你的手!公家的豬吃公家的食天經地義,可你吃就是罪該萬死,就要被揪到批斗會上‘亮相’,這是什么混賬道理!難道你賴二寶不是公家的?”他被這看似簡單明了卻又模糊不清,看似大是大非能夠上綱上線卻又小泥小節可以忽略不計,既原則又兒戲的邏輯搞得不知所措。“我們一連原本不是這樣。大戰百草灘,一天十幾個小時干下來,人還像小老虎一樣,團里晚上來給咱們放電影,不到五分鐘人就呼呼睡倒一大片,電影放完了,人還沒醒過來。那時候娃娃少,就焦連長家里一個,同志們見了稀罕得不得了,這個摸摸那個抱抱,問他是誰的兒子,他張口就說:我是同志們的兒子。大家聽了哈哈大笑。焦連長也不生氣,說兒子是同志們的,可孩兒他娘是老子的。不知不覺,咱一連就有了‘三大標兵’,有了種瓜大王、植保專家、拾花狀元……你說是幸運也好,努力也罷,反正在一連混,不虧,值!”
賴二寶已是淚流滿面:“麻班長,你說的對。我這就去坦白交代。”
“站住!”麻班長攔住了他,“你不怕閆組長的批斗會批斗你嗎?就憑你這身板,別說跟焦連長‘三大標兵’他們比,把你‘亮相’半個鐘頭,你就站不住了。你垮了,你老婆孩子一家子怎么辦?讓他們喝西北風去?”他在賴二寶肩上拍了一掌,“行啦!量你小子也不敢去坦什么白交什么代,你是不想把這事傳出去,嫌丟人。我麻班長不是落井下石之人,雖然你小子不夠意思,進出伙房也不給我打聲招呼,但我今天還是給你一個面子,我可是什么都沒有看見。”
八
就在麻班長與賴二寶在豬圈邊逐漸相互信任,麻班長幫助一個名聲差、威信低的“三只手”慢慢找回尊嚴的時候,一場針對麻班長的陰謀很快策劃并完成了。時間很短,從麻班長挑著豬食去喂豬,到他挑著空桶回到伙房。
伙房里已經充滿了怪誕的幽默氣氛。小李子傳達了閆組長的決定:一連炊事班副班長產生了。“恭喜你!”他沖著麻班長得意地笑著。
麻班長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鄙視著小李子:“這么說,我以后要叫你李班長了?”他從容不迫地解下掛在褲腰帶上象征著炊事班權力的鑰匙,扔到案板上,“你再怎么裝也不像班長。”
小李子被麻班長損得很難受,難受得他快要瘋了。他坐在那兒,叼著煙,指手畫腳,高聲指揮著麻班長,有道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他在享受權力帶給他的快感。
到了晚上,麻班長來到了焦連長家。
焦連長埋怨道:“這種時候,你怎么敢來,你會吃虧的。”
一聽這話,麻班長一把抓住焦連長的手:“焦連長,我心里憋得慌啊!”說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焦連長安慰道:“幾十歲的人了,咋還像個孩子。”
麻班長用淚眼望著焦連長:“焦連長,自從一連有了炊事班,我沒睡過一次懶覺,沒過過一個禮拜天,我可以不怕苦,不怕累,我也可以吃了苦,受了累,不讓別人知道,也不讓領導表揚,我還可以得不到表揚,反被他們……”他搖了搖頭,“我真的做不到。”
“就因為在你的班長前面加了一個‘副’字嗎?”焦連長嚴厲地說:“一個‘副’字就把你打垮了,你真是不經摔打。你看看人家‘三大標兵’,頭天晚上把他們批斗得再兇,即使把他們整得像泥巴一樣癱倒在地,第二天,你還能看到一個扛著鐵锨的澆水標兵,一個開著‘東方紅’的機車標兵,一個把鞭子甩得震天響的牧羊標兵。這就是我們一連的脊梁,誰也打不垮!”焦連長激動地揮著手臂,繼續說,“奉獻,犧牲,誰都能,因為你腦子進不去水,這是一種做人的境界。而做人的另一種境界就不是腦子進不進水的問題了。當你奉獻了,犧牲了,不但不獎賞你,反而迫害你,置你于死地,你還會去奉獻,去犧牲嗎?很多人都退縮了,但我們一連的‘三大標兵’沒有退縮,他們依然昂首挺胸地站在一連的天地之間,他們的身影,一直在鼓舞著人心,一直在推動一連向前邁進!”
焦連長的這番話在多年以后寫進了麻班長的自傳里,成了經典,也是麻班長留給子孫的唯一一筆財富。
第二天,一直籠罩著一連的陰霾突然散去了。見到于干,麻班長樂呵呵地說:“一連有個諺語:再渾的水,流進澇壩就清了,”
于干看麻班長臉上沒有從班長降到副班長的沮喪,就知道他也被焦連長“收拾”了,便高興起來,他左右看看沒人,低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有人在走下坡路了。”說罷,眼神指向了連部。
“哦!”
麻班長便悄悄地走進了連部。他上一次到連部是去向閆組長匯報工作,被嚇得差點尿了褲子,這一次,他在門縫里看到:閆組長正在掩面哭泣……
兩次去連部,卻看到了兩個截然相反的閆組長。于干說的沒錯,以狂暴著稱的閆組長也許預感到了他政治生命的結束,流出了“鱷魚的眼淚”。
麻班長為了回報于干的情報,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今晚將揭曉發糕案的真相。”
于干哈哈一笑:“吹牛不犯死罪,你就吹吧!”
話雖這么說,于干心里也沒底。焦連長讓他死守的這一秘密,麻班長能用什么辦法使它真相大白呢?
天黑以后,麻班長讓老婆從面缸里挖出小半袋子苞谷面,自己穿上皮大衣,將面袋子夾在腋下,出了門。
晴空下的一連一派寧靜,星星在頭頂無聲合唱,仿佛在為麻班長喝彩。
麻班長知道于干肯定在跟蹤他,所以他故意往北走,并多繞了兩個彎子,然后向南,來到了賴二寶家門口。
幾乎是同時,麻班長前腳剛落定,于干后腳就已躲在了一棵大樹后面,目光斜著,就能看到賴二寶家亮著燈光的窗戶。
不多一會兒,麻班長從屋里出來了,腋下的面袋子空了。
賴二寶攆了出來,拉住麻班長,欲言又止。
麻班長說:“有難處,不怕。焦連長說了,從我開始,一連十二個班長,一個班長接濟你一個月,一直到六個‘小和尚’能夠自食其力。”
賴二寶擦著眼淚,說:“麻班長,你對我這么好,我再也不能瞞你了。”
麻班長笑了笑:“說吧。”
賴二寶憋了一口長氣,低下了頭:“發糕是我偷的。”
一直在樹后面屏神凝氣的于干終于松了一口氣。他與麻班長的疙瘩總算解開了。
小李子當了半個月的班長,也扛不住,崩潰了。他把伙房的鑰匙還給麻班長,說:“我還是去喂豬吧!”他說,他早晨聽不到袁大胖子家的禿脖子公雞打鳴,起不了早床;他還說,他熬不出牛奶般的苞谷面糊糊,也蒸不出散發著雞蛋糕味道的苞谷面發糕,這些,已魔幻般地植入了大班小伙子們的身體里,現在突然沒有了,他們受不了了,已經劍拔弩張,隨時準備大開殺戒。
麻班長不認為這是小李子辭“官”的理由。經過再三追問,小李子道出了實情:“我那樣對你,你不僅不恨我,還讓你老婆給了我老婆一個秘方。”
“秘方?什么秘方?”
“生孩子的。”
回到家,麻班長問老婆:“說,咱家哪兒來的生孩子的秘方?”
老婆擋不住麻班長的逼問,支支吾吾地說:“是焦連長的老婆拿來的。她不讓我告訴你。”
明白了。——焦連長暗箱操作,不知不覺就把小李子“收拾”了。
大班的小伙子又得到了久違的早飯,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勝利。看到麻班長,他們說,上次演的“三句半”是一個大失誤,焦連長把他們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他們是一群吃人飯拉狗屎的東西,他們琢磨了好久,也沒有想明白,早上喝了糊糊啃了發糕,到了晚上怎么能拉出遺臭萬年的狗屎來呢?后來,文教季眼鏡給了他們一本《成語詞典》,他們在里面找到了一條:指桑罵槐。原來,焦連長罵的不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