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還愛著這蒼茫大地（組詩）

曾麗萍

爛漫

母親，想起你的一生，涪江南岸的油菜花就開了

天空依舊陰沉，大片大片的黃在低處鋪陳

我不能說出明媚也不能說出爛漫，是因為

這樣的詞語在你苦難的一生無處安放

母親，我早已離開那個被我叫作故鄉(xiāng)的下野地

離開你早年奔赴邊疆的落腳地。那一年，我十八歲

這么多年，我依舊在北方，依舊等著一年一年的大雪

母親，這么多年，你的女兒還是那么乖巧

習慣沉默，習慣在冬天咬緊牙關抵御嚴寒

也習慣了，每年的年三十，深一腳淺一腳地

去您和父親的墳頭坐坐。我們在一起，就像小時候

過年那樣

母親，你看，這場雪，正從那年的冬天趕來

我仰起頭，看見的爛漫

正從眼角一滴一滴落下

那仁牧場

我無法說出玉什填提克山巔一朵云的來歷

也無法指明山下一條河流的去向

這人間的秘密，我所知道的

并不比山谷里的野花多

在那仁牧場

圖瓦人和哈薩克族牧民都是兄弟

我和橘色金蓮花互為姐妹

遼闊草原在等待一次從哈巴河出發(fā)的盛大轉(zhuǎn)場

掛滿經(jīng)幡的敖包，在雨中

等待你從遠方打馬趕來

白露

如果我還愛著這蒼茫人世

對于即將消逝的

就無法做到輕描淡寫

白露之后，一夜比一夜寒涼

草尖上的露珠承受不起這個夏天的輕

但是，不要告訴我：亂世如危崖

誓言與謊言只有一步之遙

大風起兮

有人在阡陌間寫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中年書

盛夏已過

那些春天的花朵也早已落滿山坡

余生，我能給予你的

越來越少

風吹人間

可是，已經(jīng)沒有足夠多的光陰讓我們揮霍

我開始節(jié)制地使用一些詞語

就如同，小心翼翼避開玫瑰和它們的刺

風吹人間

我不再做夢，也不指望來世

面對山川峽谷，也沒有滄桑可言

日子一天比一天寧靜

一天比一天安詳

我不會在秋后的時光惶恐

也不在即將到來的嚴冬里悲鳴

現(xiàn)在的我，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如平坦開闊的大地

我想給你一個遠方

女兒，日已遲暮，大地蒼茫

我想給你一個遠方

可是，這人間，并不完美

你得接受灰色的天空，接受黑色的雪

還得小心翼翼地避開蕁麻草的刺傷

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

媽媽那把傘，早已殘缺

牽著你在異鄉(xiāng)翻山越嶺

這樣的日子，已持續(xù)多年

女兒，我給不了你的，還有很多

不止一次，春天播了種

在秋天卻兩手空空

女兒，我多想給你一個遠方

天黑的時候，我要為你點燃篝火

星星出來的時候，你要明亮

如果一切都是虛擬的

早晨的這場雨，是虛擬的

路上凌亂的落葉，是虛擬的

秋天，是虛擬的

那些燃燒，是虛擬的

灰燼，是虛擬的

老樹樁上兩只還鄉(xiāng)的麻雀是虛擬的

這人間，也是

人間四月

春天，不適合告別

大雪融化之后

她不會追問一只蝴蝶

它的去向

春天，只適合懷念

懷念離散的親人

河水開始滔滔

懷念晚霞中沖著她笑的那個人

伊犁山谷三萬畝野杏花就開成了一片海

人間四月，繁花美得令人憂傷

而凋零更接近真實本身

雨水之后

那漫山遍野跌落的花瓣，忍著痛

把來時路

輕輕輕輕覆蓋

大雪

依連哈比爾尕雪山千年沉默

奎屯河兩岸草木輪回

山河依舊。只有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是新的

你說：“雪，是天空寄來的書信。”

大雪之夜，適合凈手焚香，燈下聽雪

漫天飛舞的雪花，每一朵

都是新鮮的

為此，我愿意交出我的身后所有的季節(jié)

回頭望去，沒有哪一場春暖花開

能阻止一場大雪的到來

我早已學會坦然接受

學會一點一點積攢體內(nèi)微暗的火

學會在最寒冷的冬季擎起內(nèi)心的火把

我還是對這萬物的人間充滿熱愛

還是會愛上冬天過后盛大的春天

愛上那拉提漫山遍野的花開

還是會淪陷于一場熱烈的花事

時光煮雪，沒有什么堅不可摧

這條路，走著走著就被大雪覆蓋了

所以，我有足夠的理由原諒自己——

遺忘季節(jié)的美與殤，還原最初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