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紅
汽車行駛起來,身后那座城市迅速拉遠。高速公路兩邊是平闊無際的大地,夏季的一簇簇灰綠,被深秋的畫筆重新涂染,明暗強烈。風在耳畔呼呼作響,像低吼,像反抗,拍打在臉上有一些疼。好像沒過多久,車子在我猝不及防時沖下大坡,握著方向盤的手,倏忽顫抖,頭有些眩暈。
這么快,烏爾禾到了。
1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烏爾禾長居人口不足百人。烏爾禾第一次的人口爆增源于石油開發。一首《克拉瑪依之歌》,喚醒了青春的夢境,奏響了生命的節律,無數年輕人朝著西北方向集結。一九五六年,在荒原披綠的春天,首座鋼鐵井架像如意金箍棒,插在烏爾禾大坡的胡楊林中,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鉆桿探入地下,把這位沉睡了億萬年的老人從睡夢中拽起。
烏爾禾雖與克拉瑪依僅隔百公里,面貌則迥然不同。克拉瑪依無水無土,荒涼平坦,滿地戈壁礫石。烏爾禾水草豐盈,湖泊河流交錯,動物眾多。神奇的不止這些,還有聞名于世的魔鬼城,天然瀝青礦,戈壁灘上隨時可以撿到色彩斑斕的金絲玉。克拉瑪依像一位粗糲的父親,烏爾禾像豐饒的慈悲為懷的母親,他們陰陽相諧。假如當年把油城安在烏爾禾,引水入田,栽花種蔬,家家門前自會流水潺潺,歷史偏偏遇上一群無所畏懼的年輕人,他們隨著石油遷徙,哪里有石油,就在哪里安營扎寨,筑墻圍城。克拉瑪依油城的領導者很快認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們把目光投向烏爾禾。五十年代,石油會戰初期,當務之急是解決上萬人的飲水。白楊河距離克拉瑪依最近,運輸水的主力是駱駝,每只駱駝左右兩邊各馱二十五公斤水,長長的駝隊首尾相隨,日夜兼程。每人每天也只能分到一臉盆水,飲水做飯洗臉刷牙就此一盆,干群一致,洗頭洗澡是奢侈,需要特批。
攔河筑壩,修渠引水很快從圖紙付諸行動,一條奔騰澎湃的大河被分流切割成小溪。我七八歲時,記得白楊河水經管道通達各個新村,每個新村中心建有一口自來水井,有專人管理,兼燒賣開水,供養全村人生活用水。水是公家的,誰家用,誰家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嘩嘩地流淌。克拉瑪依是沙石地,不存水。水流不出十米就滲入地下,最受益的大概是水井旁站的幾棵白楊樹。
七十年代中后期,人口劇增,春夏枯水期常斷水,外出拉水成為油田運輸的重中之重,水罐車不夠就用油罐車。那時候家家戶戶排隊打水,司機把油罐車的粗管子對著一堆五顏六色的水桶一一灌滿,每只桶的水面漂浮著一層油花,飄著淡淡的汽油味。人們把水挑回家,把上面的油花撇一撇,就用這水煮飯。后來引額入克的工程,才從根本上解決了克拉瑪依的用水問題,徹徹底底地改變了一座城的模樣。
百廢待興的五十年代,克拉瑪依的戈壁灘上一下子擁來那多男女,青春的荷爾蒙在曠野中漫漶,肚里的孩子和地下的石油一樣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石油運走了,孩子留了下來。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有著小狼一樣堅實的胃。那些父親們在烏爾禾,下套子、布夾子、挖陷阱、槍打車撞,十八般武藝各顯神通。野兔子、野豬、呱呱雞、黃羊,逮著什么吃什么。生活困難時期,還有單位派司機開公家的車,抓黃羊。
父親在運輸處近水樓臺,打黃羊他也去過幾回。天地暗合,四野闃靜,即使夜晚黃羊仍保持警惕,遠處十幾輛汽車隆隆駛入魔鬼城,如天邊的驚雷由遠及近,遠光燈使出刺目的光,像一束束射出去的箭鏃。父親說,黃羊可能嚇壞了,燈光一照,黃羊就呆了,瞪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睛。黃羊太多了,司機猛轟油門就撞倒一片。真過癮啊,只管往車上扔。后來黃羊學聰明了,遠遠地看到車就跑,沒命地跑,黃羊咋能跑過車呢?汽車在后面猛追,黃羊跑著跑著,精疲力竭,倒斃在地。父親沒有把他們打的黃羊拿回家,父親說黃羊肉不好吃,草腥味兒十足,太瘦沒一點油水,吃到嘴里像啃木頭棍兒。
一九七三年夏天,那時我家住公家統一蓋的土坯房,孩子多,房子不夠住,家家在院兒對面自蓋一小伙房。記得那天起得早,天微明,口渴,去伙房倒水,開門抬腳突然一個趔趄差點兒絆倒,燈亮的剎那我嚇了一跳,地上躺著一只碩大的黃羊,修長健美的脖子耷拉在地上,一雙堅硬如戈的羊角抵住墻角。我輕撫它褐灰色的皮毛,粗糲如針。那天中午我放學回家,黃羊卻不見了。父親說,他請八號房子的哈薩克大哥肢解了黃羊,羊肉分給鄰里,雜碎羊頭和蹄子給八號房子,父親只留了一條羊后腿。那天父親炒了一盤黃羊肉,飯桌上父親始終不動筷子,我問他為何不吃,父親神情有些沉重。他說昨天晚上,他們跑了整整一夜,才發現這只漂亮的公羊,身后跟著一只大腹便便的母羊。見車追來,公羊見車快追上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司機剛一踩油門要撞它,它快速閃到一邊,和我們玩起捉迷藏。母羊緩緩地向遠處跑,司機打算放棄公羊去追那只母羊,司機朝母羊的方向轟油門時,這只公羊突然站到了車前大約百米的距離,然后,沖著車頭加速飛奔,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只聽“咣當”一聲,公羊倒在車前,母羊跑遠了。大伙把這只公羊扔到車上,誰也不要,我就把它扛回了。自此,父親再也沒有打過黃羊。
父親他們這代人開發了烏爾禾,建設了烏爾禾,也破壞了烏爾禾。
現今,烏爾禾風城開發成為旅游景點,戈壁灘上隨處即得的彩石,克拉瑪依人幾乎家家藏有,大自然億萬年孕化精靈,冠以好叫的名字“金絲玉”,擺在高閣之上,成為一種裝飾品,更多的雕琢成各種掛件、鐲子,在柜臺里買賣。這里曾經星云般流動的黃羊群,被父親這一代人獵殺得所剩無幾。
2
離開家鄉多年,克拉瑪依到烏爾禾的高速公路什么時候修通無從知道。從前這條路可不是這個樣子,公路像一條丟棄在戈壁灘的爛繩子,坑洼不平危機四伏。從克拉瑪依到烏爾禾要走四五個鐘頭,當年車少人多,有車坐就不錯了,沒有挑三揀四的余地。一群十三四歲的少年,爬上解放牌大卡車拉去烏爾禾學農,那可是羊放草原虎歸深山,吃飽喝足,上樹掏鳥,下河撈魚,田里偷瓜,樹上摘果,捉耗子,騎母豬,自由自在地玩耍。我們把樣板戲和紅色電影臺詞背得爛熟,聽說哪個農場放電影,無論多遠都會跑去看。看完電影,黑燈瞎火往回走,男生趴在路邊兒,慫恿班里的漂亮女生攔車,夜黑路長,兀現一身影招手,司機誤以為女鬼追魂,一腳油門奪命而去。有時司機停車招呼女生上車,路沿下的男生一哄而上,到了地方男生女生猴子一樣從車上跳下,連聲謝謝都不說,就風一樣飄遠了。
我最后一次從這條路到烏爾禾是一九八六年春,烏爾禾正在建設當時最先進的衛星地面接收站,克拉瑪依總站派我去培訓大學生,天氣預報第二天要刮八級大風。彼時我剛懷孕一個月,反應強烈,聞什么味都惡心,吃啥吐啥。第二天一早我頂著呼嘯的大風,像一張單薄的紙從家飄到長途汽車站,再乘長途車去烏爾禾,一路上胃里翻江倒海,堅持講完三天課,又一路折騰回來,好在上天保佑,嬰兒安然無恙。
有一次,車經過這個又急又陡的坡,我的身體隨著汽車懸浮起來,心臟不由收緊擠壓,卻在路彎處意外發現一片金燦燦的胡楊。我至今記得,那種金黃隆重、明亮、溫暖,在蒼茫的戈壁里像嚴冬里的爐火,像迷茫目光里的島嶼,像黑暗舞臺上突然開啟的一束追光。回家之后,我拿起筆描摹觸動了我的那種美,那是我寫出的第一篇散文。后來那篇文字發在公司的簡報上,幾十年搬了十多次家,當初留下的樣報早不知失落在哪里,文學的路卻越走越堅定。原來,這條路對我生命的意義深長,一直通向未知的遠方。
兜兜轉轉半個多世紀,轉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這里,站在原點,眼前是同一片明黃色的胡楊,耳邊仍然漠風颯颯,除了拓寬的公路似乎什么都沒改變,蒼老的只有我的容顏。
李佩紅,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協理事。在《中國作家》《中國藝術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公安》《讀者》等雜志報紙發表文章60多萬字,出版有散文集《塔克拉瑪干的月亮》。
王永健
他看著皮衣,時不時臉上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今年,連隊的人似乎發狂了,十家就有七八家都蓋新房。
駱實起先沒有蓋房的意思。他現在就有四大間土坯平房,門前一畝五分地的大院,家里人口也不多,夫婦兩口和一個女兒。可他一聽危房改造最后一年了,就心動了,就也寫了申請。
現在輪到駱實無可奈何了,因急于蓋房,計算一下偏偏短了五千元。如果及早向別人開口求借,這還不至于犯愁,糟就糟在現在好像有點晚了。
怎么辦?
當然,連里還有個有錢的主,那就是況富明。他猶豫,就是猶豫向來沒有向況富明開過口。況富明是真有錢,為什么沒人求他?
駱實緩慢地向前移動,心里直盤算著向況富明開口的事,心里想,臉上和嘴里也禁不住有了色出了聲,對此,他毫無知覺。猛地“怎么況富明不蓋房呢”?心里一頓,他不由停住腳步,枝枝梢梢想來,卻總也想不透徹。他忽地又升起一線希望:況富明不蓋房,這借錢的事不就更有著落了嗎?他抖擻精神,直朝況富明家走去。
不巧,況富明去地里了。
農歷十月的天氣,寒風蕭蕭,焦黃的落葉緊緊抓著地埂地畔,橫豎張揚著的楊樹枝顫顫巍巍地撐在田邊……
駱實將手臂伸進皮衣的衣袖里,立定片刻,朝前看了看。這冬耕應是大忙季節,可人們倒騰著要蓋房,跟機子冬施肥的承包戶影子都看不著,只見況富明的兒子況忠站在地頭,解著化肥口袋。他心頭一涼,朝著況忠說:“你爹呢?沒來地里?”
況忠像跟誰生著氣,朝拖拉機努了下嘴:“呶!”’
駱實似信非信地望了一眼,驚怪地說:“呵,耕地的是你爹?”
況忠只是繼續擺弄著化肥口袋。
駱實木呆了。他真沒想到沈富明一個六十幾歲的人了,竟然學會了開拖拉機!他油然生出敬重之意。
這時,拖拉機耕過來了。從敞開的駕駛室的門里可以看見況富明,他左手把著操縱桿,右手握椅扶手上的油門,臉斜側著,又顧前,又顧后,從容不迫,動作挺瀟灑,只是,穿在身上的半舊勞動布工作服,頭上頂著的黃軍帽,蕩得都是土。
駱實見況富明看了他一眼,忙舉手揮了揮打著招呼,可況富明提起犁,調頭,像沒他人似的,放下犁,一轟油門,嘟嘟地又向前駛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況忠抱了袋化肥走近駱實說;“找我爹有事?”
駱實笑笑,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況富明又過來了,況忠忙指指犁架上的化肥箱。況富明點著頭把機子停住,慢慢地下來,站在地上活動了一下腰。加好肥料的況忠,跳上拖拉機,開上走了。
況富明嘿嘿笑了笑,才扭頭沖著駱實說:“前兩年農機改制,我鼓著況忠買下它,活挺多,我也來幫幫這小子,別說,這家伙真利索!”
況富明得意地邊說邊用手撣了撣身上的浮土。
駱實緩緩情緒,說:“您真行,承包戶的活也帶著干了——還和年輕人較勁——您甚時學會開車的?”
“這容易。”
況富明放開嗓子大笑起來.聲音很高,像是使足了氣力笑,臉都笑紅了。
駱實聽了厭煩,又不能當下表示,只得假意陪著干笑了兩笑。
況富明就不再說什么,駱實沒法,干咳了幾聲。況富明轉過臉,突然驚異地上下打量著他的衣著,問道:“這皮衣一定很貴吧?嘖嘖!穿上這東西還能下地干活?像個東家!”
駱實笑了,搖著頭說:“這算什么?您要想買,哪還不攆上個時興?”
“要這時興干什么?”況富明說著跳進墑溝里,查起冬施肥的播深來。
駱實心里頓時涼透了。這時,他想走開,卻聽見況富明說了句甚么。他抬眼望去,正與況富明的目光相接:“你……是……要預交房錢?”
駱實聽清了,一下活躍起來,也來到墑溝里,打算開門見山,張口說:“老哥!活干到這分上,也該知足了……”
“哈哈……湊合吧……也就是這。”況富明搓搓手,說:“你那房子……”
駱實擺擺手,望看遠處說:“別提了。”
“為甚?”
“錢不夠啊。”
“少不了幾個吧?”
“短多短少,總也是個求人。”
況富明看定他,揶揄地“呵呵”了兩聲,就再也不吱聲了。
駱實離開況富明,一路上再沒回頭,他走進家門,一腳踹翻門邊的小木凳,重重地往沙發上一坐,就不動了。
駱實的女人是個明白人,見他沒精打采的樣,心里也就有數了,不再刨根問底,等了一袋煙的工夫,給他倒了—杯水,才慢聲細語地說:“我看——算了吧。這借錢也不容易。再說……”
駱實騰地站起來,晃動著胳臂堅決地說:“我就不信這邪,我借不著個錢!”
女人說:“犯得著嗎?一天歡喜一天愁的,也不覺得累?”
駱實不吭氣了。女人接著說:“整天地看電視,都看得個啥呀?都這年頭了,還不思個發展?人家況富明有錢吧,得把錢用在個去處不是?這兩年,團場改制,有些人是發了,咱也得學人家呀!可你一聽蓋房有幾個補貼,就啥也不想了,說實話,真要有了錢,啥房子蓋不起啊!”
駱實心動了,可一想到手頭的錢又為難了。說:“可咱這幾個錢能干啥呀?”
女人說:“連里的牛圈不是要作價歸戶嗎?這頭上一定沒人理這茬。你去找連里,把它給盤來說不準有的做呢。”
駱實眼里忽然燃起了火花,他感激地看了看女人。
駱實蓋房的事就這樣結了。連隊的人也沒有怎樣,該忙甚的照樣忙甚。這一天,連隊一早在廣播上召集職工開大會。大家便照例涌進職工之家。女人們有的嗑著瓜子,有的打著毛衣,有的攜兒帶女。男人則過了回抽雜燴煙的癮,你給我只紅河、哈德門,我給你根老莫合,再加上五湖四海的口音搞的人云里霧里、昏昏的。指導員、連長分別將自己手中大摞文件很吃力地讀完,也搞不清說些什么,大家自顧自天南海北地閑扯……最后,工會主席說:“老牛圈歸駱實……”
人們一下炸開了,驚怪地大聲笑罵:“駱實你不是開國際玩笑吧?那可是個不會下蛋的雞啊!哎呀呀,這小子不是腦子打鐵吧!”
駱實竟面不改色,大咧咧地回敬說:“你們沒見過的事多著呢?我是讓你們見見世面,日后好有個話題!”
女人坐在墻角,看著圍在人堆中的男人,心急促地跳著,臉發起燙來——這一夜,駱實和他的女人睡得很遲。
一大早,駱實從離連隊兩里地遠的老牛圈將四頭牛牽回了院里,用拉回的木棒和一些不成材的木板,搭起了一個新牛棚,空了的老牛圈則成了飼草的堆放地。
管治安的主任一看,挺中意,也跑來幫著忙前忙后。
這時候,況富明腳底無聲地走過來,駱實看見他。怔了一下,不由得問道;“嘿,你真早呵,還沒吃飯吧?”
況富明點了點頭,兩眼一直看著牛棚里那幾頭瘦骨嶙峋的牛。駱實聳聳肩,干脆拍拍手閃開身,讓況富明看。
況富明袖著手,繞牛棚子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無聲地走到駱實身邊,又是揶揄的那種表情,什么也不說,便揚長而去。
駱實心里擰起了疙瘩,反而促使他冷靜地尋思開來。
一天,駱實竟又趕回了兩頭奶牛,巧的是路上遇著開拖拉機的況富明.駱實想起以前的難堪,僅奚落地趕著奶牛擋在拖拉機前,慢悠悠地就是不讓道。
況富明從拖拉機上下來,突然開了口:“有個做大的念想嗎?”
駱實“吁吁”兩聲,將牛趕到路邊,裝做沒有聽清似的問道:“你是說什么?做大?我這可是育肥牛賣得的好價錢,是自個撲騰的果兒。”
況富明聽后挺尷尬的,嘴張了張,沒再說什么。
駱實回家說給女人聽,女人苦笑道:“今兒這話說得可不好,怎么能和人家那樣說呢?借給是人情,不借是本分,誰的錢也不是給別人準備的,你心胸也顯得太窄了!”
駱實說:“顯得太窄?你是不知道我當時那個難堪。他明明知道我缺錢,連個意思都不顯露。噢!我大老遠跑地里去干甚?看他耕地?看耕地我看他?”
“況富明這人你不是不知道,不過今兒人家說的那話,好像有點什么意思!”
“啥意思?他想借給咱,咱還有個不借呢!”
女人“噗哧”被男人那拗勁逗樂了:“不是他,你能打消蓋房的念頭?當今這事,公家有錢,把錢用在形式上;個人有錢,把錢用在起房蓋屋的享受上;嘴里喊著發展的,多半骨子里藏著別的啥事。地里有,才能鍋里有、碗里有,道理一說誰都知道,就是沒人那樣做。況富明的精明,我看才是真正的精明。”
“聽你這口氣,當初蓋房可也有你的份。”
“這不是又轉過筋了嗎?”
駱實跟著女人笑:“哈哈!轉了一圈還是回到你的口袋里啦!”
“這算什么?等咱家家底厚實了,房子還是要蓋,而且要蓋更好的,幾個補貼算個啥?”
“得了!”
駱實開始忙,忙得不亦樂乎,忙得鼓起了腰囊。忽一日,他聽說況富明為連里的貧困戶張保辦了個養豬場。張保可是扶不上馬的阿斗。連隊干部說起來都直拍腦門子。這事況富明又動的啥心思……
駱實的日于越來越紅火,盡管每回走進家帶著比原來工作多幾十倍的緊張和疲憊,他還是常常沖著女人笑個不停,女人的臉也開始一日紅過一日,嫩嫩的像初嫁的新娘。
有天中午,一家人一邊吃一邊閑聊,女兒一本正經地說:“爸,咱家的牛奶越來越多,大老遠地往外送,挺麻煩的,你就沒個啥想法?”
女兒的話得到女人的回應,贊許地“哎”了一聲。
“哎什么哎?”駱實嚷嚷道,“這就不錯了!”
女兒的眼睛睜得銅鈴大:“爸,你也太容易滿足了!”
“不滿足能咋樣?”
“目光短淺!”女兒咬文嚼字地爭辯著。
“啪”,駱實將筷子頓在桌上,“你懂甚?”看看女兒委屈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心一軟,走出屋去。
“這就生氣了哇!可不能再說話,誰要說話,嘴里的奶疙瘩不噎死人呵?”女人不知什么時候來到駱實身邊,將皮衣抖成半圓披在他身上。
駱實望著落日的余暉若有所思地說:“也只好就這么大啦……”
在黃昏的光亮中看去,院子顯得已非常擁擠,四周都圍成了牛棚,牛糞蛋兒的味道,猶如一劑興奮的良藥,十幾頭口齒很好的奶牛,咀嚼、倒嚼食物發出的聲音,活像城市里的爵士樂。
駱實拉著女人的手,挨個看著奶牛,忍不住你捅我一把,我搗你一錘,兩人像孩子樣胡鬧一通。
駱實靜了靜說:“這一下午,你來時我還入神著呢,想來想去,女兒的話有理啊!可那不能就咱一家啊!”
女人淡淡一笑說:“那得把大伙攏起來。”
“唉!”駱實嘆了口氣。
“錢是問題啊!”
“愁甚哩!”
駱實和女人都驚異地扭頭看向院外——
況富明略顯肥胖的身子輕巧地走進院子,走近駱實,笑著,點著頭.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扔一支過來,駱實接過煙,拿在手上,也笑著,也點著頭。
況富明見狀,伏在駱實耳邊說了幾句,倆人不禁開懷大笑。
夜已像個夜了,月兒圓圓,滿天星斗,居家的燈火通明了。
王永健,資深副刊編輯,記者,作家,新疆作家協會會員,兵團作家協會會員,兵團第二師作家協會主席,由中國作家協會出版散文集《向里向外的風》。《鐵門關文藝》主編,現居庫爾勒。
瑪 耳
天空用沉默之口
吐出了夜晚
一只鴨梨體形的鳥
在路的枝杈上
飛奔了三個小時
我是鳥背上的過客
游歷夢里頭的夢
塔里木河遠遠地
散著玫瑰色的長發等我
兩邊一蓬蓬
尖頂或圓頂的草木
將太陽給的俏顏
紅的黃的綠的
埋在荒原
像紙一樣薄的月亮
阻止不了黑暗
迅速集合
又四面逃散
大片的黑暗
使界限消失
鴨梨體形的鳥深陷荒原
我像一支飄零的筆
插在墨水瓶中
塔里木河將允許我
進入萬物蔥蘢的地界
跟隨一株蘆葦迎光站立
就像若干年前
伴著它的歌聲
我在媽媽的腹中迎光站立
風從鳥的背上
吹出一座小旅館
開燈洗漱
合上素布窗簾
在便箋上寫下:
“那么多腳步聲和靈魂
跑進我的生命”
然后裹緊干凈的棉被
一頭扎進睡眠
早晨 甜得像果肉的空氣
掰開空虛的外殼
塔里木河帶著腳步聲和靈魂
跑進我的生命
十只冰涼的手指
沾了河水后
開始發熱
玫瑰色的長發
在河上吸吮陽光
一綹一綹飄動
使下游結滿魚卵鳥蛋或樹種
我摸到媽媽的子宮
她收留我這枚魚卵鳥蛋或樹種
媽媽及地的長發玫瑰色
將我生命中的一滴滴水
燒成玫瑰色
文瓊,筆名瑪耳,新疆作家協會會員、巴州作家協會常務理事,著有文集《流動的花朵》。多篇作品獲中國地市報新聞獎(副刊類)、全國少數民族地區報紙好新聞獎(副刊類)一等獎及新疆新聞獎。
陶 嵐
白天滑落水中
遠山丟失了小路
傍晚吆喝著羊群
樹木換上了晚禮服
時間是一滴血
墜入了夜。
雷雨
是什么滾過我的頭頂
劃亮我的眼睛
那是夏天的閃電
以英吉沙小刀的鋒利
切開圓圓的雷聲
瓜汁在飛奔
甜潤和清爽了
這個季節的咽喉
樹木挽著花朵
跑出干渴
莊稼擠著果實
讀著一條好消息
雨在天空的枝葉間
結滿串串銀色的葡萄
跌落于樹叢中的鳥啼
一把一把被風吹落
陰霾扇著翅膀
從這邊飛到那邊。
陶嵐,兵團文聯簽約作者。天雅詩社會員。1990年榮獲全國“明珠杯”詩歌大賽優秀獎。
韓浩亮
“啟軍,聽說駕校學費要漲了?”同事劉海洋說道。劉海洋年近五十,他和黃啟軍一樣,沒有駕照。黃啟軍聽了劉海洋的話,半天沒有講話。
黃啟軍對考駕照有點畏難的情緒。他的妻子李雪倩當初僅用了半年時間就拿到了駕照。她也曾勸黃啟軍,如果再不學駕照,年齡大了更不好學了,這輩子可能真的和開車“絕緣”了。
劉海洋想拉個伴,他給黃啟軍介紹,市上有十多家駕校,其中比較大的有“漢龍”“靜宇”和“雪域”等。其中,“漢龍”規模最大,學員最多,通過率也最高,學費最低;“靜宇”和“雪域”以及其他駕校,規模小一些,學員不多,練車機會多一些,可是,約考很麻煩,通過率不如“漢龍”那么高,學費也高一些。
黃啟軍不明白,既然“漢龍”費用低,通過率高,為啥不在它那報呢?劉海洋分析說,“漢龍駕校”是有很多優勢,但是,學員太多了,根本就沒有練車的機會。
“一名教練哪里會有多少學員呢?”黃啟軍問道。
“大概五六十人!”
“啊,太多了,那能有練車機會嗎?”
“是啊,‘漢龍’的學員大多都是自己想辦法,僅靠駕校教練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如果報了‘漢龍’,考試機會多,通過率要高一些。”
黃啟軍不明白,為什么不同的駕校竟然還會有這么大的差距。回到家里,李雪倩說當時自己報的是“雪域”。她說這里面的名堂可多了。學員們都在傳,“漢龍駕校”是市交警大隊孫大隊長小舅子開的。由于有這樣一層關系,所以,“漢龍”通過率比其它駕校高得多。
李雪倩給黃啟軍說:“‘漢龍’是有很多優勢,但是,練車機會少,很困難,要想快快過關,值得包車。”
“包車?什么是包車?”黃啟軍沒有這個概念。
妻子解釋說,社會上有些人利用自己的私家車,私自招學員,每小時60~80塊錢不等。她勸丈夫也報“雪域”駕校吧,盡管那里約考的機會少了點,可是,那里學員少,練車機會多,一天能練上近20次。
黃啟軍報的“雪域”距市區比較遠,大約20多公里,坐公交要倒兩次車,大約要用兩個小時。
劉海洋堅持要報“漢龍駕校”,劉海洋曾經在四川農村插過隊,開過拖拉機,他覺得,自己學駕照易如反掌。
一段時間來,只要把工作上的事情處理完,黃啟軍就拿出駕考書翻開看看,背一背。沒過幾天,他的成績就上升到90分以上。
“老黃,哪天考‘科一’?”劉海洋問道。
“不知道,等候通知。你呢?”劉海洋洋洋得意地告訴黃啟軍,駕校通知他,就在星期六考“科一”。
“你準備得咋樣了?”
“馬馬虎虎,每次大概都能做到八九十分。”
聽了劉海洋的介紹,黃啟軍覺得有些后悔,當初如果自己也報“漢龍”,自己也可以考“科一”了。
黃啟軍報名第20天,他被通知參加“科一”考試。在這之前,劉海洋已經“掛”了。他的成績是88分,就距及格差了兩分。考完回來,劉海洋特別郁悶,原來的高興勁蕩然無存。這對于黃啟軍來說,也是個教訓,他特地做了很多題。
考試那天,黃啟軍沉著應戰,大多題他都練習過,所以做起來很順手。考試結果98分,順利通過。考過“科一”,令黃啟軍信心倍增。
“雪域”駕校有三個教練,一個年齡大點,四十多歲;另兩個是年輕的,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王校長給黃啟軍說,你就跟馬教練學吧,他是我們這里最好的教練。
到了訓練場,黃啟軍發現每個教練身邊只有六七個學員,的確不多。
“現在我們就先學‘直行’……”馬教練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了起來。
馬教練介紹說,“科二”實際上就是基本駕車技能的學習,它包括了“倒庫”“側方”“半坡起步”以及“S彎”和“直角彎”等。這幾個項目中,“倒庫”最難。只要把“倒庫”練好了,那后面的幾項,就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了。
“為什么呀?”黃啟軍不解地問道。
馬教練指著地上的庫線,說道:“‘倒庫’要求學員必須從左右兩側準確地倒入庫內。無論是進庫,還是出庫,絕對不能碰到邊線。這里還沒有紅外線,考場上到處裝有紅外線,考試中,如果被紅外線掃描上,那就要掛科!”
“庫這么窄,怎么能做到剛才的要求!?”
“所以就要練啊!只有倒庫先通過了,你才有機會參加后面的考試,如果在庫上就死了,后面就無從談起了。所以,‘倒庫’最重要。”
黃啟軍學得很認真,練車需要大量時間,對于黃啟軍來說,不可能為練車請假,更不能曠工。每天只要有時間,他就立馬趕往駕校,練一會兒車。
近幾天,上面檢查評比,領導給黃啟軍安排了很多工作。可是,由于練車,耽誤了很多事。該準備的材料沒有準備,并經常無辜關機。所有這些,引起了領導的不滿。星期一,剛上班,領導就把黃啟軍叫到了辦公室:“老黃,這幾天你在忙啥呀?”
“沒忙啥呀,還不是天天在上班。”
“別再騙人了,這幾天,上面檢查工作,你耽誤了多少事情。還有,這幾天為啥你老關機,找你總是找不到?”
黃啟軍面對領導的責問,自知理虧的他只能沉默。臉色灰灰地走出局長辦公室,黃啟軍憋了一肚子火。回到辦公室,正好碰上了劉海洋。
“老黃,咋樣,車練得咋樣了?”
“別提了,我太笨了,反應太慢了。和我一塊報名的幾個年輕小伙子和小姑娘,人家就學了三個多月,就已經拿上駕照了,而我‘科二’還沒有過呢。”黃啟軍感到沮喪,“你練得咋樣?”
“唉,學員太多了,一個教練手下有六七十個學員,根本就沒有練車的機會。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只能摸上一把,這哪能行?不過,我還算好一些,中午或者下午休息,教練就讓我多練一會。”
“為啥?”
劉海洋擠了擠眼睛,原來,自從報了名后,劉海洋已經請教練吃了好幾次飯。不僅如此,有一次,他還悄悄給教練送了兩條煙。
黃啟軍聽后恍然大悟。他繼續問道:“老劉,你們的教練厲害嗎?”
“厲害啊,有時候,有些學員動作慢了,他就大吼,甚至動手打學員。我們的教練很有意思,他從來不對漂亮的小女孩發火。每次遇到美女學員,他總會關愛備至,說話也變得細聲細氣了。”劉海洋深有感觸地說著。
星期六,黃啟軍到了駕校,他發現馬教練不在了,換了一個教練,看上去比較年輕,也就二十五歲左右,比他的兒子大不了幾歲。
周末,練車的人比平時要多。黃啟軍的前面已經排了八九個人。等呀等,好不容易輪到了他。
黃啟軍上了車。他還是按照馬教練教的那一套辦法進行倒庫。
“向左,打死!”
“再向右打半圈!”
新教練在一旁不停地吼著。黃啟軍頭有些發懵。他覺得自己沒有錯啊,完全按馬教練教的辦法在開呀。當新教練在吼的時候,他什么也沒聽進去。
“喂,你這老同志咋回事,咋不聽我指揮!”新教練有些惱火。
黃啟軍仍然不做聲,繼續在開車。
“你,下來!”新教練指著黃啟軍大吼道。
黃啟軍反駁:“不,我為啥要下車?我有什么問題,可以指出來,你好好說就行了,沒必要這樣大吼大叫!”
“你做的不好,我不能說嗎?”
“你可以說。你不要這樣兇,把王校長叫來評評理!”
吵聲越來越大,其他學員都停了下來。有幾個年齡大點的學員,拉住黃啟軍道:“算啦,少說兩句吧。”
黃啟軍感到十分憋氣。他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一言不發。一直到了晚上,李雪倩看看丈夫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便問道:“今咋的啦?怎么這么沉默?”
“唉,別提了,今天駕校換了個教練,一個年輕娃娃,對我大吼大叫,啥玩意嗎?”
“他想說就讓他說去唄,這算什么呀?我學駕照的時候,一位教‘側方’的教練,對學員大打出手,結果,引起了其他學員的不滿,大家聯合起來,竟然把教練狠狠揍了一頓。鬧起了集體退學的事件。其實,這樣鬧有啥意義。你去駕校是學技術的,不管教練咋樣,只要把技術學到手就可以了。你不要和教練一般見識。”
老婆的勸導,還是有很大的作用。黃啟軍心里感到舒服多了。
經過兩個多月的訓練,駕校通知劉海洋5月12日參加科二考試。這個消息,隨即傳到了黃啟軍的耳朵里。他立刻拿起手機,撥通了劉海洋的電話:“喂,哥們,馬上要考科二了,你練好了?”
“哪里呀?平時上班沒時間,再加上練車機會少,倒庫磕磕絆絆,側方、半坡起步還沒練幾次,所以,一點把握都沒有。”
“那你怎么辦?”
“我想包車!聽說南郊有個私人教練特別有名,他特別有耐心,教學員很仔細。”劉海洋補充道。
“私人教練和駕校的教練還不是一樣?”
“不是這樣的,私人教練那是為了掙錢,為了拉生意,他肯定有耐心,他們和駕校教練完全不同。”
黃啟軍了解了這些情況后,考慮到后面的考試,他要下了那位私人教練的電話號碼。
星期三,單位剛好沒有開會。黃啟軍今天的打算是先練一下“倒庫”,然后開始練“側方”和“半坡起步”。一到駕校,黃啟軍發現來了一位年輕漂亮的美女。只見她鵝蛋臉,面容白皙,長發飄逸,看上去有點像哪位影視明星。
“你好,歡迎你來駕校。”年輕的教練兩眼放光。立刻湊了上去和美女搭訕。
“教練,你……好……帥啊!”美女說。
教練骨頭好似都要酥了,回應道:“我這里最歡迎美女,有了美女,都會給大家帶來好運,大大提高我們的通過率。”
黃啟軍冷眼看了他們一眼,自己先練了兩把,結果都不理想。看到這樣的結果,教練一言未發。身旁的一位車友對黃啟軍說:“剛才,第一把打得太晚了,到了庫口,你應該盡快回兩把,可你只回了一把。結果導致車進庫的時候,車歪了,車屁股已經掃線了。”
車友的話提醒了黃啟軍,回頭想想也對。后來再練,情況就好多了。
自從那位美女來了以后,教練完全棄其他學員于不顧,他和美女打情罵俏,眉來眼去,弄得學員們意見很大。大家都希望盡快攆走這位教練。大家準備聯名找王校長,告這位教練的狀。
就在學員們醞釀告狀的時候,一個天賜的良機來了。一天,車管中心全面檢查各駕校。重點盤查那些沒有教練資格的教練。
王校長陪著車管中心領導正在檢查著,突然,一位學員和教練大吵起來。吵聲很大,立刻驚動了王校長和車管中心領導。
“怎么回事?這位教練叫啥名字,他怎么會和學員吵架呢?”
“你的教練資格證呢,拿出來看看。”
教練滿臉羞紅,原來他根本就沒有資格證,他是王校長臨時聘用的。
“王校長,你怎么聘用沒有資格證的人呢?趕快辭退,否則,將要吊銷你的辦學資格!”檢查領導態度嚴厲。這個教練被現場開除了。
“側方”和“半坡起步”相對于“倒庫”來說,還簡單一些。黃啟軍還算可以,可是,再練“半坡起步”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溜車。每次到“半坡起步”的時候,教練教的辦法是,慢慢松開離合器,當感到車都起來后,立刻松手剎,踩油門,車自然就會只向前方沖去。但是,幾次練習中,令黃啟軍感到困惑的是,每當起步的時候,他的手腳總是配合不好。要不腳松得太快,熄火。這時候,松了手剎后,車自然向后溜。
為此,教練十分惱火,實在弄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那里。就在黃啟軍感到迷惑不解的時候,一位車友給他打來一個電話:“老黃,你想不想包車?”
包車的地點在城西的一個小院子里。地方不大,里面擺放了兩輛“教練車”。黃啟軍和車友一看便知道這兩輛車就是用來練科二的皮卡車。盡管地方不大,但是,科二的三項都可以在這里訓練。這里有一個女教練,姓孫,三十多歲。
“你在駕校練過半坡起步沒有?”孫教練問道。
“練過,但是,存在的問題太多了。”
聽了黃啟軍的敘述,孫教練給他教了一招:不要感覺車抖,而是慢慢松開離合器,當碼數表的指針指向8—9之間的時候,就松開剎車,然后踩油門,車就會向前沖,不會溜車。孫教練的這一招果然很靈,黃啟軍試了很多次,再也沒有出現溜車。
這天是劉海洋考試的日子。黃啟軍算好時間,給劉海洋打了電話:“老劉,咋樣,過了沒有?”
“唉,別提啦,死啦!”
“咋回事,死在哪里了?”
“庫上。”
一聽死在了庫上,黃啟軍想起了馬教練告訴他的那句話:倒庫十分重要,倒庫練好了,側方、半坡起步應該就沒有什么問題了。
“沒關系,沒過,還可以再來。不過,有一個好消息……”
劉海洋介紹說,他在考試的時候,有一個人湊到他的跟前說,只要交上三萬塊錢,就可以通過補考也能過科二。黃啟軍半信半疑:“真有這樣的事?不可能吧,你別上當了。”
劉海洋心想,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錢辦不到的事情。像考駕照這樣的事情,無論使用什么樣的設備,紅外線也好,GPS也好,你別忘了,都由人來操作的,只要你肯出錢,就一定會辦成。
經過幾個月的練習,黃啟軍覺得自己可以考試了。于是,他專門找到王校長,提出了要求:“王教練,我想考試。”
“你行嗎?練好了嗎?”
“好啦,應該沒啥問題了。”
“那好,明天下午,我來模擬考試,如果你通過了,我就給你報名。”
第二天,王校長果然來到練車場上。黃啟軍上了車,他不慌不忙,一步一步來。第一把,很順利,車正正地倒進了庫,出了庫。可是,在第二把,第三把稍晚打了一點,車體稍有點歪,但出來沒有掃到紅外線。他好不容易闖了過去。
模擬成功,黃啟軍被定在了五天后考試。黃啟軍翻開日歷,仔細看了看,這天是一個星期天。正好,自己不用請假。
妻子李雪倩不斷給丈夫鼓勁:“這幾天包車再練練,盡量練熟了。你不用緊張,到時候,你細心點,把所有的環節記清楚了,肯定沒有問題!”
妻子的鼓勵,令黃啟軍感到十分振奮。他握緊拳頭,心中默默地說道:加油,一定要成功!考試的前一天,王校長通知黃啟軍等去看考場。這個環節也很重要。來到考場,學員們目睹一些各個科目的具體場地,熟悉一下考場環境。看考場時,王教練就考試中應該注意的問題進行了一一講解。細心的黃啟軍,還帶上照相機,把考場上的每個場地都進行了攝像,把王教練講的每一句話都錄了下來。
一大早,來到考試點,其他的考生早已經趕到了那里。考生們先在候考室里等候。看著眼前大屏幕上不斷翻新的名字,黃啟軍不免的心情緊張起來。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有一個毛病——撒尿。早晨出家門的時候,他還特地解了手,可這回又要解手了。候考室距最近的廁所約有半公里路。怎么辦?黃啟軍看了看大屏幕,還沒有自己的名,他立刻跑向廁所。
大約過了幾分鐘,黃啟軍氣喘吁吁地回到了候考室,這時他心砰砰直跳,忐忑不安,他的額頭、手心不斷出汗。
“不要緊張,平靜、平靜。”黃啟軍在心里反復地念叨著。
大屏幕上開始顯示黃啟軍的名字,他立刻緊張起來。手心不斷冒汗,心跳也明顯加速。
車啟動后,黃啟軍抑制不住的緊張,手心里都是汗漬。車在不停前行,很快就該“倒庫”了。黃啟軍雙手緊握方向盤,按照馬教練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完成考試的第一步。第一把倒庫,入庫很順利。可是,出庫后,就在他滿懷信心地準備第二把倒庫時,考試車里發出了提示音:“你沒有按照規定路線行駛,請開回起點。”黃啟軍的頭一陣發懵。
按規定,每位考生有兩次機會。第二把,他上車后,慌亂之間忘記了系安全帶,被協警叫了下來。這個時候,他更加緊張了。所以,第二把他連庫角都沒找著,車向后倒時,掃了紅外線……
兩把結束,前后不到10分鐘。黃啟軍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考場。
他失意地回到家,全身骨頭如同散了架,沒有一點力氣。妻子李雪倩看著丈夫的表情,馬上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沒有多問。
黃啟軍倒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準備蒙頭大睡。突然,電話鈴響了。他煩躁地接起電話:“喂,誰呀?”
“喂,老黃,我是老劉,你今天過了沒有?”
“倒霉死了,別提了,我再不去學駕照了!”
“不要這樣,沒關系,沒過的人多了!”
黃啟軍剛才和劉海洋的對話讓李雪倩都聽到了。她盡力勸說丈夫:“沒關系的,學駕照的人,沒有幾個能夠一次過的,這次考試沒有通過,下次我們再來,總會有通過的時候。”
黃啟軍滿肚子火氣:“為了學這個破駕照,花了那么多的時間,甚至遭到領導的責備,真不知道,學這個要干啥?別說了,我決定放棄了。”
劉海洋第一次沒有考過,他想起了上次考試那個給他遞名片的人。于是,他撥通了他的電話:“趙先生,我是……”劉海洋把自己的意圖講明后,就聽到對方十分肯定地說:“沒有問題,你把錢準備好,剩下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劉海洋喜出望外,他在想,這樣做,自己是花了點錢,但是,它省了多少時間和麻煩事。
一切很順利,沒過幾天,“神秘人物”把駕照辦好了,劉海洋也把錢一分不差地打在了對方的賬戶上。手里拿著駕照,別提劉海洋心里有多高興了!
劉海洋拿到駕照的事情,黃啟軍時隔好久才知道。
“什么?你拿到駕照了?什么時候?”黃啟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劉海洋壓低聲音,旨在不要讓黃啟軍聲張。從劉海洋的神情,黃啟軍馬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劉海洋的駕照肯定是拿錢買的!
過了半年,黃啟軍覺著還是要練車,怎么著也得拿上駕照吧,要不錢白交了,那些辛苦練車的付出也白費了。
黃啟軍重新來到駕校,馬教練又回來了,其他幾個教練也都換了。這回他更加認真,更加虛心,駕校練車是一方面,為了把技術訓練過硬,他又抽時間包車,強化訓練力度。
經過一個半月的刻苦訓練,第二次考試,黃啟軍終于通過了科二!考試那天他十分激動,“倒庫”“側方”“半坡”“S 彎”“直角彎”,他都是一次通過。
教“科三”的教練是一位30多歲的女教練。和黃啟軍一塊練車的共有數十名學員,年齡較大的有黃啟軍和另外的兩個人。
剛開始練“科三”的時候,黃啟軍總害怕出事,害怕車失控,所以,他把方向盤握得很緊。教練提醒他:“不要把方向盤抓得太死,看這樣,輕輕地扶住它就可以了。要不然,你就要把方向盤擰斷了。”
在幾個項目中,對于黃啟軍來說,最難的是“直線行駛”。
星期四上午,練車的車友二十多名。為了能早點上車,黃啟軍早早就來到路考段。
他是第一個上車的。打了方向盤,鳴笛后,車順利起步了。“放開離合器,掛二檔,加速,掛三檔!再加速!”車快速地跑了起來。
“請直線行駛!”教練發出了行車命令。
黃啟軍頓時緊張起來。他立馬把車速提到了40碼以上,兩眼直直盯著前方,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方向盤。一開始,車還能直直往前跑,可是,僅過了一分鐘,車就跑歪了。
“松開一點方向盤,不要抓太緊,慢慢修正方向!”
黃啟軍還是不敢放松方向盤,他狠打了一下方向盤,車行駛的方向發生了較大的改變。
“不行,這樣在考試的時候是不行的。考場上,一旦直線行駛,盡量不要動方向盤,輕輕扶住它就可以了。只要動方向盤,就會下課!”教練的態度很嚴厲。
黃啟軍把教練講的要求一點點用筆記了下來,反復琢磨。他還包車練習,對于考試,也沒有以前那么害怕了。
周一中午下班時,劉海洋給黃啟軍說,自己借了朋友的車,帶他去兜風,順便還可以讓他免費練練車。黃啟軍去不了,他下午要駕考。劉海洋熱情地說那我送你去駕校吧。黃啟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劉海洋開車,不由替他捏著一把汗。
車剛出單位的大門不到一百米,側面路口沖出一個小貨車。快剎車,黃啟軍喊。劉海洋卻把油門當成剎車了,一腳上去,兩車相撞。幸運的是,人沒有事,就是兩輛車都有點破損,兩個人都在發愣的當空,交警走了過來。駕照、行駛證拿出來,交警對著劉海洋說。黃啟軍原本想等定完損再走,可是那邊交警翻看著劉海洋的駕照,說這個駕照是假的,讓他到路邊等著,一會處理。
劉海洋臉都嚇白了,黃啟軍安慰了他幾句。看樣子一時半會解決不完,黃啟軍只好自己去參加考試。
到考場時,時間還早,教練也來給考生加油了。黃啟軍把教練所講的所有事項回顧了一遍又一遍。教練叮囑道:“考場上不要緊張,考科三一定要注意細節。考試中,某個小細節沒有注意到,都有可能導致‘下課’。比如,起步時,要鳴笛;最后結束,靠邊停車,必須打轉向燈。少了這些環節,都會‘下課’。”
“好,我記住了!”黃啟軍很鎮靜地回應道,他緊握拳頭,默默給自己說道:加油,我肯定行!
韓浩亮,1995開始文學創作。2008年,加入新疆作家協會。先后在《小小說選刊》《金山》《文學港》《微型小說》等雜志發表小說、小小說多篇。
郭芳俠
午飯后,人們漸漸進入了夢鄉。一層八戶居民的樓道里靜悄悄的。
突然,一陣孩子的啼哭打破了這片寧靜,攪擾了人們的午休。我開開了門。
“嗚嗚…嗚嗚…媽媽。”樓道上鄰居家一歲多的小男孩巴恩澤正鼻涕一把淚一把坐在推車上哭,年邁的奶奶在一邊怎么也哄不好。
“巴恩澤,怎么啦?”我問。
“他媽媽出去了,他睡覺起來看不見媽媽不愿意。”奶奶用我聽不太清楚的漢語對我說。
“巴恩澤不哭,阿姨抱抱,不哭,媽媽一會就回來了,給你買好吃的。”我把小家伙從推車上抱下來抱回屋,他使勁從我懷里掙脫下來,倒在炕上,瞪著腿,哭得更厲害了。
我從自家拿過來他平時喜愛的汽車飛機輪船、小鹿、一些食物飲品和一些新鮮玩意,好說歹說總算哄住了他,小家伙漸漸分散了注意力,停止了哭泣。
巴恩澤是我鄰居家的小孩,一個多月大時一家人搬過來和我做了鄰居,門和門緊挨,窗和窗相對。因為,民族不同,兩家人很長一段時間并無來往。后來,老是在樓道和電梯碰到,見到這小孩白白胖胖,甚是可愛,就不時逗逗孩子玩,抱一抱,喂東西給他吃。等他大些會走路時,總能聽到他在樓道上穿著一走路就吱吱響的小鞋子的活潑的腳步聲,心里越發喜愛這孩子。
孩童的心最哄不過,誰對他好他就和誰親近。只要聽到我下班的腳步聲和鑰匙開門的聲音,他就蹬蹬蹬跑出來,時不時用小手小腳敲我家的門。孩子的力氣當然小了,有時,我聽到了,開開門,小家伙就自個站在門口,還不太會說話和叫人,但他徑自走進來,然后,趴在沙發上使勁地爬上去,漏出穿開襠褲的小屁股,然后,反過來,靠著沙發后背坐下,小大人一般一動不動,靜靜地……坐一會,又爬下來,拿起茶幾上的糖塊、瓜子自己撥弄著吃起來。怕他被瓜子殼卡著,我就在旁邊照看著他,給他擦擦口水鼻涕的。他如同在自己家一般,一會拿起這個一會拿起那個,捶背器、球拍、穿鞋的棍子等,這些,他家里沒有的平常不過的物件在他眼里都成了愛不釋手的玩具,最后,在他媽媽的勸說下幾天后就會還回來。巴恩澤的媽媽見了就不好意思地說給我們添麻煩了,我說,不麻煩,我們喜歡小孩。
晚飯時巴恩澤的媽媽隔窗戶叫我過去端酸奶(這是他們自家奶牛產的奶做成的純綠色食品,每當這時我的心里就像樂開了花),我也端了一盤剛做的蒸糕給孩子吃,這早已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習慣。我自小生活在關中平原,來到新疆后,結識了回族、維族同事朋友、蒙族鄰居,不同的風俗民情和飲食習慣,令我接觸到了多元的語言和文化。我知道了巴恩澤的漢語意思就是護法的金剛神,他爸爸巴特的名字是英雄,烏仁其米克是心靈手巧的裝飾的漂亮的美的意思等。維、回、蒙族朋友們教我學會了做拉條子、粉湯、油香,我也習慣了清燉羊肉、烤包子的香味,喜歡吃馕、抓飯、酸奶,維族小花帽,熱愛民族舞蹈和音樂,我也把來自關陜地方的特產、特色小吃技藝親手傳授給她們,大家相互切磋交流,相處的和諧融洽,其樂融融,令我由衷感受到和平時代生活的美好平靜快樂和民族大家庭的溫暖。
泰戈爾曾說過:“我原來以為大家都是不相識的,醒來才知道,全世界本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是的,不管什么時代,什么民族,人與人之間,情感是相通的,人心是相通的,善心善言善行結善果,拯救和平衡人靈魂和內心的就是看似簡單樸素的真善美,是人類社會永生不滅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