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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春光

2018-11-20 06:23:25
綠洲 2018年6期

年少時,我常做一些跟逃離有關的夢,但那個年紀的生活并沒有陰霾感,不知怎么會在意念深處種下一些奇異的東西,莫非跟我在露天電影院看過的《畫皮》和《神秘的大佛》有關?那是當時我認為極為恐怖的兩部電影,在電影放映時幾度被嚇得蹲到水泥凳下,還用手在耳朵上不停按動,以耳鳴來阻止令人心驚膽戰的聲音鉆進來……

夢,都是在夜里。平房小院的前門有一些壞人要闖入,在他們砸開前院門的時候,我從屋子的后門沖進后院?;蛘呤谴蜷_后院門跑出去,在小巷間飛躥到家屬院干打壘圍墻下,從土墻豁口跑出去,過河,繼續跑;或者,是在后院踩著煤堆爬上院墻,然后再從墊著土塊的墻頭上到房頂,沿著鄰居家的房頂上飛奔跳躍,一直躥到棉花地里……

每一次的夢,都是一直在逃,一直很危急,卻從未被抓獲。這樣的夢做了很多年,直到成年之后,真的離開了家,遠行萬里,卻不再做這樣的夢了。但是,夢境還在記憶中。除了情節是虛幻的,所有的場景設置——前院、后院、院門、圍墻、房頂、棉花地甚至煤堆、墊著土塊的墻頭……都是我少年時生活中真實存在的。

父親在1978年由托克遜縣調至吐魯番地區行署工作,當時他三十八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華。一年之后,母親帶我們搬家來吐魯番,全家團聚了。在吐魯番,我們住進地委家屬院的一棟平房。平房起初沒有院墻,是父親和哥哥拓土塊壘起來的,安了很矮小的雙扇院門。前院本是一片土地,分割出菜地之后剩下的一小片院落。

院子里的地面灰土比較大,如果能鋪上磚既美觀又干凈。于是每天放學時,我們會在經過的路邊溝渠里揀拾幾塊磚頭帶回家。但這些磚多數是破損的,而且色澤不一。好在那時吐魯番處處都在搞建設,家屬院里也有新建房屋的工地,經常會在路邊揀到拉運過程中掉落的幾塊新磚,加上我們在溝渠里揀到的那些陳年舊磚,一塊塊拼湊起來,日積月累,竟然最終完整地鋪出了前院的磚地。

在鋪前院地面時,父親專門留出了一個花壇的位置,又將碎磚頭豎著栽進土里,給這個橢圓形的花壇鑲了一個邊?;▔驮谖易〉男∥荽跋隆N覀儚男惺饳C關大院的大花壇里收集到饅頭花(蜀葵)、節節高、地雷花的花籽,問鄰居要來牽?;ê褪\蘿花的花籽,搯來各種顏色的搯搯花(太陽花),還有母親探親時從姥姥家帶回來的夜來香、大麗花、美人蕉的球根,花壇里給種得滿滿的。

初夏時,前院的葡萄架透下綠瑩瑩的光亮,鋪著碎磚的院里灑水掃過,平房的屋里尚有一些陰涼,從菜地里新摘的黃瓜和西紅柿還帶著細微的果絨。葡萄架下的矮墻上,還擺著幾盆葉子寬大油亮的君子蘭和一盆茂盛的金橘樹。我窗前的小花壇,早晨開的是牽牛花和蔦蘿花,地雷花和夜來香要等到晚上才開得好。牽?;u漸已經沿著窗外的竹竿爬了滿墻,遮住了我的窗戶,斑駁的綠蔭透映到屋里,落在我的桌前。不過,我最擔心的是菜青蟲爬到窗紗上,那是我最害怕最厭惡的東西了。而晚上,夜來香的味道非常特別。

我們在炎熱和瓜果消暑中度過一個又一個夏天。有時候是父親單位拉瓜分瓜,也有時是父親下鄉順便買一袋瓜用自行車馱回來。每次我們聽到他在院門口的喊聲跑出去后,都會抱幾趟西瓜甜瓜進屋,再把它們依次轱轆到床下面,那是保存瓜果的陰涼空間。下班后,父親會在幾只西瓜上拍一拍,挑一只最熟的瓜,把它泡在水桶里,等到晚飯后切開,沙瓤,清甜,吃起來自有一番甘美。

夜里睡著睡著,會飄過來一股清甜的味道,就在我的睡夢邊緣漂移著。等到醒來,才會想起,是自己的床下放著幾只甜瓜,實際上就是睡在那瓜香的味道上面了。這樣的味道此生如何也忘不了。時光穿梭到現在,我依然在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經過小區大門外幾個賣瓜果的車攤時,對熟悉的甜瓜味道極為敏感。那是攤主為招攬生意,將甜瓜切開幾牙,擺在瓜堆上。天氣炎熱,沒有風,但是我經過時,一種令人恍惚的清甜味道,經過我的鼻腔直直地抵在了心尖上。

在我們少年時,生活教導和文化熏陶都直接來自于父母,最重要的是他們傳達著熱愛生活的情懷。因此,在那樣貧瘠和干旱的地方,我們才能感覺到生活得飽滿而富足,也留給自己人生中一段最感性的記憶。

父親在有一年參加植樹節義務勞動后,帶回來一捆楊樹枝。在父親年少時,曾在巴里坤老家的院中水井旁種活過一棵楊樹,那是在他離家求學前與奶奶和姑姑一起種的。在他遠離家鄉成家立業后,巴里坤的老房子和院中的楊樹始終是他鄉愁中的印記。在吐魯番的家里,父親帶著我們一起,在院外挖出水溝和一排樹坑,將那些楊樹枝依次栽了進去。兩年工夫,這排楊樹就長起來了。

楊樹是新疆綠洲居住區最常見的樹木,雖然在如今城市里已經少有蹤跡,但只要到附近的市鎮和村落,依然可以看到標志般生長著的楊樹。對于生活在干旱荒涼地域的人來說,楊樹有著豐富的象征。雖然我家院外的那排楊樹只存活了兩年——有通知說家屬院的住宅旁不能種樹,而不得不砍去了。但跟在父親身邊,挖出土溝栽種,引水澆灌,看著它們漸漸挺拔,看著它們春天的萌生和深秋的落寂,這對于處在成長年代的我們,已經足夠深深鐫刻在生命記憶中了。

父親在1980年時被調到了吐魯番地區師范學校工作。暑假里,我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每隔幾天郵局的工作人員會將一個大帆布袋(上面印著郵政字樣)送到家里來。那是父親所在學校訂閱的報刊。因為學校放假,這些書報便會一直由父親代收,直到開學后再統一送到學校。當時除了《兒童時代》《少年文藝》是父親給我們訂閱的,我們還額外能看到《人民文學》《故事會》《十月》等許多雜志。

夏季吐魯番午休的時間特別長,天氣炎熱,我們會睡在屋里鋪著羊毛氈和棉褥的磚地上,從那個大布袋里取出一摞書,擺在地鋪旁,然后拿起一本,一個篇章一個篇章看下去。常常會看到困了睡過去,一覺醒來,又順手到書堆里拿一本過來繼續看。都看了多少故事,我早已記不得了。

我小學畢業時,那年暑假時間很長,哥哥和妹妹跟著母親回長春探親,我在家里和幾個同學找來初中課本預習,也開始讀父親藏書中的《紅樓夢》《西游記》,還有《前后漢演義》《清史演義》《聊齋志異》。當時行署機關統一組織家屬院里放假的學生到禮堂參加閱讀活動,交換各自帶來的書,那年我第一次讀到了《林海雪原》。

這些閱讀多是在我家的院里完成的。那些還不算炎熱的早晨,在灑掃院子之后,拿著一本書坐在葡萄架下,一頁頁讀著,葡萄藤蔓遮擋了陽光,干燥的空氣中有葡萄葉子散發出的味道,有時候也會有風徐來,又隨著從低矮的院墻旁經過的人飄走。我就那樣坐著,很久不挪動地方。

在我的少年時代,父親威嚴,母親慈愛,多數時間都在操心著我們的學業和衣食,也有諄諄談心的時候,通常這都是父親的義務。只記得有一次夏天傍晚,在院里的鋼絲床上,我已經躺下準備睡覺的時候,母親走過來,坐在我床邊,聊起我在學校里和同學相處的事,也似乎不經意問到她有些印象的曾經來家里找過我的男生和女生們。母親的語氣一直很平和,卻有一種特殊的叮囑意味。更為具體的聊天內容我早已記不清了,印象中只有那晚葡萄架下暑氣消散后的清涼,燈光從敞開的屋門透進院里,母親的身體微微向我躺著的方向傾斜,輕聲說著話……

二十多年后,當我和愛人送十八歲的女兒去大連讀書,在住宿到愛人老家長興島上的那一晚,賓館寬敞的房間有落地面海的飄窗,遠處墨藍的海面上隱約還泛著月色粼光。我靠在女兒的枕頭邊,話語平淡地聊些一直想叮囑的話。那時,便想起了當年母親坐在葡萄架下跟自己說話時的情景。我與女兒聊了很久,她先睡著了,我卻有些失眠。看到月光從窗外灑進房間,落在地板和床鋪上,瑩亮的光澤與海面上波動的那縷光隱隱相連,我并不知道,多年之后女兒是否會想起這一晚我靠在她枕邊,就像我想起母親當年時一樣。

母親十六歲離開北京的家來到新疆,大學畢業剛工作在集體食堂幫廚時,起初把拉條子做成一鍋面糊。但等她與父親成家,到我們記事時,母親的手藝已經很不錯了,家里通常都是母親做主食,父親如果有時間就上灶炒菜。因為母親習慣于北京飲食的平和,父親卻喜歡地道的新疆味道,家里就“東西結合”,米飯和面飯隔日交替。

做拉條子,母親是在托克遜時跟鄰居學的。為了做拉條子方便,餳面時先抹些油。家里一直有個裝油的小玻璃瓶子,瓶蓋子上砸一個眼,一根小木棍頭上綁著紗布插在里面,這是專門用來給面劑子抹油的簡易工具。幾十年里除了玻璃瓶子換過,這種做法從沒有變過。

通常做拉條子都是將和好的面團做成面劑子,拉抻后在盤中盤起,抹上食用油放置,等菜炒好了,隨手掂起面就抻。母親為了方便操作,直接把一塊面搟成餅狀,依次切成長條,再將它們在面板上均勻搓成筷子粗細的面劑子。面劑子要先在案板輪流抻上兩三遍,等水沸再下鍋。煮熟的拉條子,第一鍋撈出來不過水,因為父親按家鄉的習慣愛吃“黏窩子”。在我幫母親打著下手的時候,她會不停地將面劑子一根根在手里拉抻纏繞,直到下鍋前的最后一抻,用力在案板上甩動,動作專注而嫻熟。

因為不停地撈面下面,鍋里也要常續水,母親會讓我幫助用筷子挑著抻好的面條等在鍋前,直到水再次沸騰再將面條下鍋。站在鍋邊等水開時,我有時閑得無事,也會把沾在手上的拉條子面的油往頭發上抹一抹。

后來有人夸我的頭發又黑又亮時(當然是跟小時候稀黃頭發的妹妹相比),我會像說出一個秘密那樣告訴別人,說自己的黑頭發保養秘訣與抹在拉條子面上的清油有關。

母親還會用鄰居給的一點肥羊油來煉油。切成小丁的羊油煉過之后,都被榨成油渣,拌上一點芝麻和砂糖包糖包子,專門捏成三角狀和菜包子區分,那是我們當時最愛吃的“糖三角”。

有時候,父親炒了菜出鍋,還未顧上洗鍋,我們會掰上半塊熱饃頭,用它在鍋底上使勁蹭上幾圈,油鹽和菜肉的味道就全滲進饃頭里,還沾上一些肉菜的渣子,吃著很是香甜。姥姥家從北京搬到長春后,母親隔幾年就去探家,我們家里的飯食口味又添加了東北味道,尤其是用母親帶回來的舅舅們部隊上配發的紅燒肉罐頭燉粉條,吃一頓大有過年的感覺。

父親吃飯的速度很快,尤其是夏天吃湯飯總是大汗淋漓,他習慣將一條毛巾搭在旁邊,不停擦汗(這習慣直到他七十多歲時仍然如此)。一家人中我吃飯的速度也僅在父親之后了。實際上那時候開始我不僅跟父親一樣是個急性子,還有很多脾性都受到他的影響,在我成年后的生活中才慢慢品味到。而當時還年幼的妹妹,卻是處在“見飯愁”的情緒中,每次只要坐在飯桌上,就會滿臉不高興。如果做的是米飯,她就要吃面條,總是嫌沒有做她想吃的而哼哼唧唧的。父親有耐心時,還會哄勸一下,但有時也會一生氣像老鷹抓小雞那樣拎起妹妹的衣服領子把她一把搡到院里去,任她哭號。

每次到這樣的時候,我們都畏懼地低頭不吭聲吃著自己的飯,看父親火氣消一些,哥哥便會悄悄跑到院里把妹妹抱回屋里來。妹妹幼小頑劣,雖有時會受到父親訓斥責罵,但實際上父親最疼愛她。她發質稀軟,頭發常常蓬亂,總是父親耐心地用梳子給她梳成偏分發型,顯出她的精怪樣子。直至現在妹妹性情活潑,待人處事靈活練達,都與父親當年對她看似嚴厲,實則寬懷嬌縱有關。

冬天的時候,只有大白菜、土豆和胡蘿卜,但家里常常換著花樣吃,嘗試各種做法。除了家常搭配做菜外,我們也會從家里帶幾個小土豆到教室,埋在爐膛里。下課時扒出來,一邊吹上面的灰,一邊掰開跟同學分著吃。剛掰開的烤土豆冒著幾絲熱氣,在我們手里傳遞著。有的同學會從家里偷偷帶些粉絲到教室,在燒熱的爐膛上烤得焦白卷曲,大家便會你掐一段我掐一截吃著玩。也有在家趁母親蒸餾東西時,放幾個洗凈的小土豆進去,蒸熟之后撒上砂子糖吃。那種甜糯的感覺,當時并不知道在心里印刻了多深。

直到2013年秋天,我去喜馬拉雅南麓的尼泊爾山野徒步途中,在山區客棧吃到了煮芋頭,灑上白砂糖入口的那一刻,我覺得記憶突然敞開,時隔將近四十年了,直貼心頭的,竟是那種熟悉的少年味道,依然鮮活清晰。

到過年過節時,充滿簡樸意味的莊重儀式感并不僅是取出那套珍貴的瓷盤。母親拆掉一個白紗布口罩,打開縫紉機,做出兩個紗布包,里面裝一些八角茴香鹵料,那是在準備開始鹵肉過年了。元宵節時母親會做她跟朋友小包阿姨學的包元宵,包好之后放在撒了元宵粉的盤子里,我們幫她端著盤子輕輕搖動使元宵完全成形;初春時母親燙面烙餅,炒韭菜,炒豆芽,做春卷;端午節前母親請家在鄯善的學生帶一些蘆葦葉來,她泡好糯米和紅小豆,拆掉一只線手套用那些線繩當綁線包粽子……

每逢年節家庭或朋友聚餐,父親總會親自寫好菜單,從涼菜到熱菜,搭配有致。及至他退休后,由母親主廚轉為父親主廚,我們日常周末回家,最常見的便是他坐在廚房的灶前,看守著鍋里正在燉燒的肉菜。而我成家之后,除夕我們一家三口照例會去托克遜的婆婆家,等到初三或初五我們回父母家,依然是滿滿一桌子飯菜,還會看到廚房墻上父親貼的菜單,按順序寫著涼菜、熱菜。雖然這些年菜品種類日益豐富,但菜單上的字跡一直都是那樣整齊認真。

由于父母的疼愛,以及我們長大成年后,哥哥和后來加入我們這個家庭的成員的疼愛,家里漸漸演變成只有男人做飯炒菜,而女人們負責打下手做的事,雖然那也是一些瑣碎的事情,但畢竟上不了臺面。有時家里人會說我和妹妹,你們真不像巴里坤姑娘!是呀,我們早已知道巴里坤女子以能干出色而揚名,也在我們的姑姑嬸嬸和堂姐妹身上感受到許多,但我們終究沒能成為那樣的女子。

我成家后多次搬家,父母的家也有幾次搬遷,我卻總能住在他們附近。甚至在父母的家和我的小家都從吐魯番搬到烏魯木齊后,我與他們仍然住在同一個小區里,生活上的許多事一如往常依賴著他們。以至于,我的女兒都已經長大成人了,我也人到中年,卻還是那樣的幼稚、簡單和不諳世事,這很大程度上與父母、兄長和愛人的關懷疼愛有關,但,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女子的福分呢。

在吐魯番的這個家,前院也是一片菜地。開春之后,父親會爬上房頂,將成捆的紅柳枝扔下來。紅柳枝是給菜地的秧苗搭架用的,上面還有一些往年的布條。這是一塊已經種熟了的菜地,父親會預先用坎土曼翻一遍地,按計劃挖好種不同菜的溝,用鐵鍬打好壟。每隔一年,種辣子、西紅柿和茄子的位置都要相互調換。

時隔多年之后,其他種菜的細節我都已經感覺模糊了,唯記得飽滿油亮帶著花紋的豇豆種子落進土里的時刻。要種進地里的菜種子,都先由母親挑揀一遍,將挑好的種子放在一個小盆里。我端著這個小盆蹲在母親的身后,她用小鏟挖出一個小坑,我就把手里的種子往里面擱進兩三粒,她再將土輕輕撥下去覆蓋種子。一壟種到頭,母親站起身,我也站起身,一起望望身后,再轉身蹲下繼續之前的動作,直到將三壟豇豆都種完。豇豆不只是我們夏秋時最常吃的菜,還要在秋后豇豆豐收時,挑揀適合做干菜的,用刀片從頭一根根刺到尾,搭在竹竿上晾干,以備冬季里調劑單調的菜品。

農貿市場里賣的菜苗,培植在廢紙包裝的土里,買來直接可以栽進地里。初栽的菜苗很嬌嫩,要用磚塊和廢紙殼圍護著,起到保護作用。有一回沙塵漫天,大風狂刮,我們跟著父母在菜地里忙活,用家里能找到的瓶瓶罐罐、臉盆水桶將那些菜苗一一罩住,年幼的妹妹竟然端來自己的小尿盆跟在后面要幫忙。

在黃瓜和豇豆地里,紅柳枝插成人字形,菜秧長高后將被布條一一綁縛在紅柳枝上。父親和母親每天下班都會到菜地打理一會兒,我們兄妹也喜歡放學到菜地里看看。菜苗的變化短時間里雖不明顯,隔幾天或者一兩周之后,就會突然發現它們已經長大了許多。

最先爬上架的是黃瓜藤,長著細細的不到小手指粗細的果實,尾部還連著花蒂。當看到第一批小黃瓜像鉛筆那樣粗細的時候,我們就會每天早晨都到菜地觀望一下,。等待果實成熟的時間讓人充滿期待。黃瓜開始結果之后,尾巴上的黃色花蒂起初還是鮮艷的,數日后色澤漸失,但那朵干枯的花并不輕易掉落。黃瓜漸漸長大,花蒂已經干縮得很小,還依然綴在黃瓜的尾部。覆在黃瓜表皮上的芒刺,從小如手指的果實時就開始有了,像絨毛一般,直到黃瓜成熟,芒刺的堅硬程度剛剛好——讓人可以用手把刺擼去,而不感覺到疼。當母親終于許可我們采摘最早成熟的三兩根黃瓜時,我們是那樣欣喜,摘下黃瓜直接用水沖洗后就掰成幾截分吃了。在初夏里入口的味道帶有點青澀,但清爽感覺卻再無可替代。

從摘下第一批黃瓜開始,天氣就一天天燥熱起來了。此后一段時間家里的晚餐都是綠豆湯或者湯揪片子,就著饅頭和花卷,還有父親用菜地里新摘下來的辣子、西紅柿、黃瓜拌成的涼菜,我們百吃不厭。母親不喜歡吃辣子和醋,父親在拌涼菜時都會拌兩盤,一盤放辣子絲,倒醋,一盤只放鹽。少年時家里的早餐雖然單一,卻始終有特別的醇香。每天都有一碗熱熱的上面凝著奶皮子的鮮牛奶,就著切蓮絲,泡幾塊風干饅。那是父親掰開新蒸出的饅頭,放在筐里苫上紗布吊在屋檐下晾制的,后來我常能想起他掛筐摘筐的動作,那時我總是站在旁邊仰頭看著他。一兩塊晾得干硬的風干饃,泡在熱牛奶中,很快就會膨脹松軟,再撒上砂子糖,便是我少年時代日復一日百吃不厭的早餐。

正因為黃瓜是一年中最早吃到的蔬菜,所以我對它的偏愛一直遠勝過其他。此外就是西紅柿了,我們跟著母親一起在菜地里給西紅柿秧打杈,防止它們瘋長。西紅柿成熟后,將它切塊撒上白砂糖吃。我最愛的是糖拌西紅柿都吃光之后,盤子里剩下的那點洇出來的糖汁,在我當時看來,它是世上最難以形容的美味了。還有一種美味來自種在菜地院墻邊上的甜稈(俗稱糖高粱),折下一根成熟的甜稈,剝去外皮咀嚼它的莖干,那種清甜的汁液也總是令我迷戀。也許成年之后我對甜食的嗜好不減,都是源于少年時品嘗過的這些生活滋味甚為難忘。

菜地里的菜苗似乎澆一茬水就可以躥起來一截,在吐魯番家里有了自來水不用再挖渠引水澆地之后,父親會將幾米長的橡膠管子一頭接在廚房的自來水龍頭上,一頭拉到菜地里。夜里我們在葡萄架下睡著,水緩緩從管子里流淌出來,那像是從夢里傳來的聲音。水流滲入土地,菜苗的根須在這樣的澆灌中舒展,而我們漸漸沉入夢鄉。半夜翻身,月光下見父親起床走到菜地邊察看,他會將管子換到另一壟菜苗下,有時也會和母親低聲說幾句話,又再睡去。

這樣的夜晚曾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每每重復。當初總以為自己少年不經世事,如果不是菜地里的果實輪茬成熟,也就只有季節變化的模糊記憶了。但在此后懷念著父母的呵護以及無憂無慮的年歲時,卻還有許多回味。原來,當那片菜地與大地一起經歷時間的時候,我們也一樣在經歷和體會,一刻都不曾停滯過。

種植的快樂,收獲的喜悅,是我們少年時期并沒有刻意去品味,卻隨著一日日果實的生長成熟,而印烙到我們的生命之中了。

吐魯番的春天是從3月12日的植樹節開始的。那時全城出動,人們帶著干糧,集體去郊外的戈壁灘開挖溝渠,扶植綠蔭。戈壁灘上的地質堅硬,需要用鐵鎬挖掘,上層的礫石刨開后,到下面能稍微好挖一些,為了保證綠化的成效,時常會挖很深的溝,這些都屬于義務勞動。在完成單位的義務勞動后,父親便會和幾個朋友一起輪流給自家院里的葡萄開墩。

在葡萄春天開墩上架和冬天下架埋墩時,有很多看似簡單卻需要精細工作的事情。一棵成年的葡萄樹,會有一兩根粗大的主干,由它們衍生出來的數條藤枝,在開墩時用布條綁縛在棚架上,新生的細枝便依次向兩邊蔓延。隨著長勢,相鄰幾墩葡萄的枝蔓漸漸銜接在一起,成為密密實實遮蔽整個院落的葡萄綠蔭。待到下架埋墩時,需要將多余的葡萄枝剪去,將它的主干和幾條主要的枝藤全部理順,像盤卷一捆繩子那樣仔細地卷起,壓上土塊,再用鐵锨培土,最后將這些葡萄藤全部埋進土里。

經過冬眠的葡萄,在開墩再把它們卷曲的枝藤拉開時,那些盤卷一個冬天的藤條都帶著泥土的潮味。父親和他的朋友一起親自勞作,要用大半天的時間才能完成開墩上架。院里的水泥臺上放一個茶壺,干累了他們就會倒幾碗茶,邊喝邊休息。

葡萄開墩之后澆第一茬水。菜地很吃水,要澆上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會發現有些打葉苞的枝節上已經綻出了新芽。很小的葡萄葉,形狀像剛出生的小孩子攥得緊緊的小手,正以不易察覺的動作緩緩地舒展開。一些修剪過的細枝上會滲出一兩顆水珠,在我站在邊上愣神的工夫,那水珠漸漸聚成較大的一顆,然后,便會輕輕落下來。

夏季炎熱的時候有葡萄架遮陰,晚上家里人都睡在外面的床上。我的小床靠近菜地,從那里可以透過葡萄藤看到夜空。夜深之后,空氣中的燥熱漸漸散去,被褥上白天吸收的熱量也消散不少。床上有時會落下幾片葡萄枯葉。

葡萄成熟了。馬奶子葡萄是家屬區里各家都習慣栽種的,將要成熟的時候一串串都由青綠變得泛黃,并且煥發出果實飽滿豐潤的光澤,讓我們無從選擇。常常是在葡萄架下查看良久,最后確定了位置,由哥哥支起梯子爬上去,我在下面扶著,他一手端著盆子,一手執剪刀輕輕剪下,幾串葡萄就裝了滿滿一盆。

葡萄架下雙人床上鋪著氈毯,擺著一個紅色的小炕桌,那是父親去巴里坤探家時帶回來的老物件。小炕桌旁,我們靠在父母身邊,品嘗著自家的葡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我甚至喜歡籽也不吐,囫圇嚼過之后,就含著汁水一起咽下去。那滋味有多甜蜜,那葡萄架下家的幸福光陰就有多甜蜜呵!

我們在小院里看著一年年葡萄上架,吐綠,開花,結果,全家人一起品嘗葡萄的甜美。時間一天天過去,數十年之后,我們久已遠離了少年時代的生活,但那些蹲在菜地邊幫助父母侍弄菜苗,拔去雜草;端著盆子幫母親摘菜,伸手穿過爬滿院墻的枝蔓葉子,用手指尖掐下成熟的扁豆;在葡萄架上搭梯子剪枝修蔓,舉起一串成熟的葡萄,用嘴叼住它最下方的那一顆,輕輕咬下去……這一切始終靈動地閃現著,不論過了多么久,只要一想起來,手上還有擼去黃瓜的芒刺、摘下它枯萎花蒂的感覺,還有在葡萄架上剪下的葡萄果實一嘟嚕重重落下,趕緊在懷里捧住的感覺。

這些長久不斷的懷念,喻義著我們正在越來越快地走向老去的日子,卻也更加深長地喻義我們生命中曾有過的那些印記,那些開墾、種植、成長、成熟的過程,都一一堅實而確定地呈現過了。

后院并不大,但是被父親和母親設計出很多可以利用的空間。廚房和屋子中間的空隙,用來做了煤倉,旁邊又挖了菜窖,菜窖上面加蓋了廚房,還壘了兔子窩,用竹篾條扎了雞棚。雞棚和屋子中間的空間,搭了個極小的磚房當淋浴間。就這樣,后院的空地還可以支張桌子,夏天時一家人就在后院吃晚飯。

抱窩的母雞很厲害,靠近它時稍不當心就會被它狠狠啄到。母親總是半夜進入煤倉,抱開孵蛋的母雞,用電筒輪流照著那些雞蛋查看,將有水湯的,或是沒有發育成雛雞形狀的壞雞蛋挑揀出來。我跟在母親旁邊,看她用電筒從后面照亮雞蛋,隱隱約約能看到小雞的輪廓,那對我來說真是一件新鮮而又有趣的事情,而母親也同樣有孩子般的期待。當用手電筒照到小雞快要破殼時,母親那一夜都會激動得睡不著,不停去看雞有沒有啄破蛋殼,等天亮時小雞陸續出殼,會把小雞放到紙盒里蓋上棉絮拿進房間,等過幾天小雞壯實一點可以吃小米了,再交還給老母雞帶它們。

清貧、簡樸的生活中,母親在操持家事的過程中,也有自己的樂趣。

家里有七八只下蛋的母雞,母親在一個小記事本上寫下它們的名字——小花、小黑、小白、蘆花等等。每天晚上,母親會去雞棚里用手把幾個母雞的屁股挨個摸一遍,看看有沒有雞蛋。后來母親手指頭的觸感還可以判定哪個蛋硬了第二天早上就下了,哪個蛋軟一些可能到中午才下。她會在小本子上記錄這些雞下蛋的情況——在雞的名字后面寫一個+號,表示又下了一個蛋。用母親的話說,只覺得做這樣的記錄很好玩,但這雖然是一個純粹無意義的手工記錄,如果過段時間哪只雞的記錄顯示很久不下蛋了,它就會被父親宰了給我們燒雞塊吃。

宰雞之前,父親照例是拿出一塊灰藍色的磨刀石,它已經被使用過很多次,中間明顯凹下去了。干活的時候他先含一口水在嘴里,然后將水噴吐向磨刀石,霍霍而動。我蹲在一旁,很眼熱父親那個噴水的動作,待他允許,我卻只會把嘴里含著的水吐出來,并沒有形成噴射的水霧,而是讓水和著我的口水一起流到了磨刀石上。

家里養的最早的一對兔子是父親從朋友那里要來的,老兔子繁殖之后,一兩年之內就很快會繁殖出十幾窩。兔子窩是用土塊壘起的,鐵柵欄上面蓋著木板紙殼。我們只要看到窩里有小兔子的身影出現,要不了幾天,就會有六七只小兔子輪流從洞里跑出來吃草了。打洞是兔子的天性,也是因為繁殖,兔子的家完全不是我們給它蓋的窩那一點空間。有一年,家屬院里挖自來水管道,不料兔子打洞打通到挖開的坑道里,順著坑道一直跑到了鄰居家院子里,被發現了。后來我看到李娟寫的《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時,就想起我們家這一大窩家兔——白兔子,灰兔子,花兔子,兔子實在太多了,我一直都沒有數清它們到底有多少只。

后院的兔子繁殖能力很強,隔段時間就會下一窩小兔子,我們不停從外面的田地里拔草回來喂兔子。一撥一撥的兔子也不停長大。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周父親都要為我們燒一鍋兔子肉吃。在那個糧油肉類生活用品還需要用票購買的年代,兔子肉已經是我們改善生活的最好食物了。

為了飼養家里的這些小動物,起初是母親在休息日帶我們去附近的棉花地里拔馬齒莧和田旋花(我們叫瑪氏菜和車車彎),到暑假時我自己和院里的伙伴們結伴就可以去了。再長一點年歲之后,我們還可以跟著其他大人騎自行車去稍遠一點的村子,幫人手不夠的村民到菜地里間苗,以便能將間下來的菜帶回家。

這一切瑣碎的生活細節,發生在當時住在小城鎮里的家家戶戶。當時的人們,都是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可能地改善生活的條件,并在生活中學習坦然地面對和承擔它的種種樣貌。

而這些對于生活的簡單認識,足以支撐著我們對未知世界的所有探尋。多年之后,我與同伴一起在山野中追尋,追花,徒步,翻山越嶺,采野菜入飯,宿營在星空之下……所有年少時就已經擁有的內容,成年之后都要經歷許多曲折,才能再次觸碰到它們。

那是一個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但人們都過得非常平淡,滿足。父親和母親生活節儉,常為拮據的經濟條件而困窘。父母親剛工作那些年,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是一百一十元。每月要寄給長春的姥姥姥爺十五元,寄給巴里坤的爺爺十五元,還要負擔我的保姆費十五元,余下的錢承擔各項生活開支。母親最盼的是每個月4號,因為那是發工資的日子。而父親總說,母親手里一旦攢到了二百元錢,她就會想著要去“鋪鐵路”了——意思是母親想要坐火車回長春探家。

但我們兄妹三個當時都處在感受不到太多憂慮的年歲,能得到母親給的零花錢進影院去看一場電影(至今印象深的有《阿娜爾罕》《艾力甫與賽乃姆》),而不用等到散場前最后幾分鐘,影院敞開大門讓人隨便進出去看“解放電影”,對我們來說就很開心了。如果哪次還能多給個一兩毛錢,夠買上一包用報紙卷成錐筒裝著的炒瓜子,或者一杯色素、糖精調制的冰水,那已經相當幸福了。而長春姥姥家寄來的泡泡糖和果丹皮,武漢姨姥家寄來的奶糖和云片糕,都讓我們成了小伙伴眼里特別“富有”的人。我當時還記不住“果丹皮”這個名字,只是說,那個“像紙殼一樣撕開的東西”太好吃了。

家里的那一小片菜地里,種著辣子、茄子、西紅柿,還有豇豆和紫豆角。父親還專門辟出一道土溝,種了海娜花,這是從鄰居佐拉阿姨家要的種子。海娜花開了之后,我們和佐拉阿姨的女兒米哈一起,將新鮮的花葉搗爛后緊緊攥在手中,手上還裹著布條。這樣要包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把布條取下,一直攥著的手才敢展開,十個手指甲就染上了紅印,當然一起染紅的還有手心。這是那個年代婦女的一種“美甲”方式,但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主要的參與興趣是因為它更像是游戲。

類似的游戲還有抓一把小麥放在嘴里,咀嚼很久,吐出很多唾沫之后,就成了一塊帶有黏性的“泡泡糖”;還有拔幾根地里的紅薯秧子,把它們折來折去卻又不折斷,最后鏈成項鏈或耳環形狀掛在身上。種種游戲,樂此不疲。

哥哥長我兩歲。每天放學,哥哥騎著自行車去幼兒園接妹妹,我先回家,坐在門口邊寫作業邊等著,天熱時哥哥就會順路花一角五分錢帶回來三根冰棍,到家之后兄妹仨一人一根。我很喜歡把冰棍放在茶杯里不停地搗,很快冰塊就會脫落下來,再用冰棍棒向嘴里撥著冰塊,就喜歡那種冰塊融化時心里跟著甜涼的感覺。后來家里有條件買冰箱了,也買了可以一次做十個、八個冰棍的模具,母親會把煮好的紅小豆、綠豆和砂糖一起倒進冰棍模具里,或是用橙汁粉攪成的冰水灌進去,每個上面插根冰棍棒,倒是也使我們過足了吃冰棍的癮。

每年新年前,母親會收到長春的姨姨寄來的四五張年畫,那只是印著日歷的電影明星年歷,有李秀明穿著孔雀公主服裝的,也有張瑜的廬山青春照。就這么簡單的一張年畫,每次鄰居或父母的朋友得到時都會有分享到極稀罕的物件那種欣喜。幾年之后,掛歷已經普及到大眾的生活之中,家家每年都能有幾本掛歷。但這種紙張和印刷效果在當時仍很珍貴。一年用過之后,丟棄了總覺得可惜,便流行起用掛歷做門簾。將用過的掛歷紙裁成小條,有畫的一面露在外面,卷成兩頭尖的錐形,用回形針串起來掛成門簾,在當時算是一件頂時髦的物件。

我們開始學著做一些勤工儉學的雜活兒。有拔苦豆子交給來學校收購藥材的人,有撿拾牲畜糞便交給學校統一積肥,這些都是義務的勞動。也會給拉運木材的人幫忙剝新砍伐的楊樹的樹皮,干一天活能掙個幾毛錢。還有在家屬區的空地挖坑引水拓土塊。有一年暑假,哥哥和他的伙伴新文拓了兩三天,待土塊干透之后壘起來,等人來驗收。我則和新文哥的幾個弟弟一起在旁邊湊熱鬧幫點小忙。

后來哥哥和新文哥每人掙了十塊錢。這筆錢算是不小的收入,但實在來之不易。為了拓土塊,哥哥和新文哥都在光腳踩泥漿時,被碎玻璃碴子劃破了腳。哥哥的腳傷輕一點,新文哥的腳有些感染不得不去醫院打針,聽說他拓土塊掙的錢最后都花到藥費上了。后來回憶起這件事,哥哥記得最清楚,他花了兩塊五買了條褲子,還花了兩塊多買了件襯衫,剩下的錢交給了母親。那是1978年時的物價水平,一塊土塊值一分錢。

在記住了一塊土塊兒值一分錢的同時,我還記住了在路邊用力拽著苦豆子的莖干,最終將它從土里拔出來,在那一瞬間聽到它根須崩斷的細微聲響。后來抱在懷里的一大把苦豆子,散發出淡淡的苦味兒,但它穗狀的黃花卻有種草木的溫潤。記住了剝離樹皮時的清甜味道,當用刀子撬開一塊樹皮時,輕輕拉扯,會揭起很長一條。那味道就在此時散發出來,裸露的淡黃色樹干也帶著一種草木的溫潤。而在為哥哥和新文哥拓土塊幫忙,在周圍跑前跑后打下手時,我們身后亭蓋蓊郁的老桑樹,使干熱的夏天在它遮蔽的樹蔭下,也為我們保留了一小片溫潤。多年之后,這種溫潤的感覺依然存在,令人一想到就陷入回味,心緒久久難平。

1980年,母親去長春進修一年,哥哥和妹妹也跟著去了。這期間只有我和父親兩人在家。母親每隔幾天就會有信寄來,詢問我和父親的生活,告知我們她那里的狀況。在父親給母親寫回信的時候,我也會自己寫上一兩頁紙,一起寄給母親。在這些信件往來中,漸漸積攢了許多J字(紀念郵票)和T字(特種郵票)的。尤為寶貴的是“紅樓夢十二釵”“奧運會中國獲得的獎杯”“西廂記”等一些郵票都是這樣一封信一封信地積攢成全套的。而在長春上學的哥哥也同時在集郵,那自然是我和父親寄的信上的郵票。最終我和哥哥的郵票匯集在了一起,那已經是后來哥哥從長春上完高中回來以后的事了。

父親當時在師范學校工作,為了整頓校風,每天都為學校的事忙碌,還經常住在學校,常在同學和鄰居家里蹭飯。晚上一個人住在家里還神經兮兮自己放一把剪刀在枕頭底下。偶爾忘記帶家里鑰匙,就墊兩個土塊從后院的土墻跳進來,再用磚頭把屋子窗戶敲破一角,伸手進去打開窗栓,從窗戶進到屋里(不知道當時怎么想到的這個辦法)。

為了改善生活,周日時父親都會騎自行車帶我上街。從地委家屬院到縣城中心的大十字修了一條路,但非常簡易。遇到土坎父親要下來推著車子走,中間還要穿過一大片高粱地。小道幾乎被茂密的高粱遮蔽,要不時去伸手撥開那些擋在路上的枝葉,但不久,卻又出現空曠的道路,旁邊是即將進行施工的建筑。這或許就是吐魯番當年開始逐漸發展時給人的印象。

到了大十字,父親主要會帶我去農貿市場吃抓飯和包子。我從小極不愛吃胡蘿卜,我和父親兩個人在家的時候,他常會煮掛面,并炒一盤胡蘿卜絲,我不喜歡吃又不想被父親責罵,每次都會直接把炒胡蘿卜絲咽下去,根本沒有嚼。但就是這樣,我卻很愛吃農貿市場的羊肉胡蘿卜抓飯,那是另一種滋味。也是因為它在平日家里的飯桌上并不常見,于是美味和新鮮感使我對抓飯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直到現在我也時常會隔段日子去單位樓下的餐廳要一份抓飯,對伙計說:“一個漂亮的肉給!胡蘿卜多多給。”

農貿市場對面是一個掛著某某食堂牌子的大平房,那里面擠滿了人,長排桌椅,人們面對面坐著,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一邊吃著飯,也聊著天。父親的一位遠房堂弟,我稱為小王叔叔的,在大食堂后面的巷子里開了一間商鋪,鑲牙和照相。我和父親從農貿市場吃午飯出來,父親都會帶我去小王叔叔的店里,他的桌上擺滿了各種假牙和模具,等到沒有顧客的時候,父親會讓他給我們父女倆拍一張照片,寄給在長春進修的母親。

在我成年之后的許多年,我感覺自己常以一個好奇的異鄉人的眼光,行走在南疆各個小城的巴扎里。我有時候會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生活經歷,只不過像那些從遙遠內地而來的人們一樣,旁觀這里人們的生活。我沉浸在自己的收獲中,沉浸在巴扎的熱鬧氛圍里,常常感到滿足。

幸好有那些光,那些經年未變自巴扎攤位上葦席的縫隙內漏下的光,讓我想起自己曾經與父親一起生活過一段日子,曾與父親一起,穿過的那些光,吃過的抓飯和薄皮包子,喝過的一壺釅茶。后來我明白了,父親騎自行車帶我去農貿市場的日子,也是巴扎日,所以我們能見到那么擁擠熱鬧的場面。

農貿市場的巴扎日,進門的道路兩邊都存放著自行車,馬車和驢車則存放在農貿市場后院靠近水渠的地方。人群熙攘,空氣中混合著復雜的味道,有遠方的風土,也有近鄉的人情。葦席搭起的涼棚使整個農貿市場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下,但那些葦席原本的縫隙和搭建銜接處留下的空隙,使陽光一縷縷地漏了下來,落在經過的婦女長裙和頭巾上,也落在碼放整齊的地毯和垛成被垛狀的衣料上。時時有一些煙塵在這些光中穿過,輕輕舞蹈著,悄然消散,片刻之后又被一群經過的人帶起來。

這樣的生活,我想在吐魯番多年之后也不會有變化。年少的孩子跟著父親一起逛農貿市場,經過掛滿各種百貨的攤檔,遠遠就飄來的飯香和伙計的吆喊聲,葦席遮擋成涼棚的飯館排檔,桌上放著糖瓷斑駁的老茶壺。人聲來往走動穿梭,熱氣騰騰,有來趕巴扎的鄉間人們,也有衣著整齊的公務人員。每次到那里,父親將自行車停在路邊的存車點,我便跟在他身后走進這光影重重、塵煙裊裊的地方……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時光。只要想起往日時光,你的眼睛就會發亮?!蹦鞘赘枋沁@樣唱的。多少年過去、,我知道總有那樣一處地方,盛載著永遠鮮活的少年時光。在歲月的碾磨之中,它始終保持著特殊的魅力,也是因為始終用心捂著它,那一寸的光陰和溫熱的鄉情。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吐魯番,是只有一條主街道的小城,進入城區的入口是國道與城道的交界處,我們都管那里叫作“管理站”。它是312國道始終繁忙的一個小小的節點。大型的貨車會選擇在管理站附近休整,補充食物,檢查車況,因此這里排列有諸多的飯館和修車鋪。八十年代后期市場開放之后,又增加了許多售賣特產的攤點。夏秋季售瓜果,冬春季售干果,那時候我們的概念中還沒有批發市場,只知道在那里買特產質量比較好,因為流通很快,都是新鮮貨品。

管理站向南的街道名為高昌路,路東是開闊的葡萄地,行道樹原本是楊樹,后來改植了適合城市綠化的樹種。零星有一些杏樹間雜在葡萄地與街道中間的土壟上。只有在春天杏樹開花吐蕊,散發出香氣的時候,過往的人才會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而在沒有改建街道之前,由城中向北去管理站的路一直有著很大的坡度,我常是騎著自行車有些吃力地向上而行,蹬著車子深深吸氣的時候,那些路邊杏樹散發的芬芳,浸入心肺,令人如置身于深深的山谷。

在這條路的來往中,還會聞到來自于土壤里層的腥潮氣味。開春之后,葡萄藤漸漸全部上架,看似沒有綠意,卻已經蘊藏著那將開啟的生機。大風、日曬,落在地面粉末狀的綠蕊,極少見地落過一場雨之后葉片上的泥點,沙塵之后漸漸又變得油亮簇新的綠葉。它們一天天在變化著,路過時感覺著逐漸濃郁的綠意,也更知道它們在吐蕊、結果、聚糖、成熟。及至葡萄成熟之后,從葡萄地飄散出的甜膩味道,被風和行人車輛帶向四面八方,那是整個小城在流火一樣的盛夏中最特殊的氣息。

如果是從家屬院出來,向東走過柏孜克里克路便是成片的田地,曾經種植過棉花,后來又變成了葡萄地。夏日里清甜的晚風從柏孜克里克路的東面徐徐而來,一跨過這條路后,就會有明顯的清涼感,似乎從依然暑熱未消的鍋爐旁,跨入了夜色攪動的清涼渠水。

我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非常迷戀從街道穿過進入田地的感覺,那是一種非常明顯的界限感,又有一種明顯穿行這個界限的跨越感。喧囂、燥熱與寧靜和清涼,只是一個路口之隔。夏季放學后,天黑的晚,我會獨自從家里出來,穿過路口走出去一段路,四野幾無遮蔽,偶爾會看到干燥盆地難得見到的云絮飄移在天空,便會在隨身帶著的小本上草草記下那些云的形態。那是一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歲,卻也是對一切美好事物都有著非常敏銳的感受力的年歲。

從那里再往東,越走越遠,越走綠色越多,越走越開闊,滿眼都是葡萄,翡翠般的綠色。那些年,我們就這樣行走在一步之外就能邁進的鄉野,行走在城市還未完全成形,鄉野還依然完好的時代。

在此后多年,我始終喜歡來自于曠野的氣息。我慶幸是因為在自己成年的過程中,早已在吐魯番汲取了許多相同的氣息。它們分散在我經過的地方,分散在我少年時代并沒有什么波瀾起伏的閱歷中,分散在一腳邁出去就揚起灰土,走幾步鞋子上已落滿塵土的小道,時常穿過的棉花地或葡萄地旁的道路上。我想這種感覺在許多同齡人中都有,都存在于那些漸漸被修建改造得沒有痕跡,被人工種植的樹木和花草,以及樓房和寬敞的街道所代替的簡單、粗陋的城鎮及它邊緣的鄉野。

這些印記還被積攢在嗅覺的收藏之中,那是春天剛剛吐綠的白楊,葉子背面蒙著灰色的味道,在春天的風里嘩啦啦地響動;是夏天躲進坎兒井旁的明渠里乘涼,從渠道深處幽幽滲向外面的清涼味道;是秋天田野收獲了,我們經過地里時撿一捆摘過棉桃的棉稈,抱在懷里回家的味道。還有冬天,從暖和的被窩里醒來,父親已將爐火生旺,將爐膛里隔夜的灰燼鏟盡后,遺落在屋中的爐灰和火星的味道。

這些印記雖然并無痕跡,恐怕都已經被吐魯番的陽光灼燙過,始終如影隨形。那么,要怎樣形容吐魯番的陽光呢?它是透明的,它太透明,過于透明,以至于你不得不承受直視陽光之后的那種炫目和片刻黑盲,卻是那么熱愛陽光。它讓果實甜美,讓愛情長久,讓青春的時光反反復復不會那么快老去。而這縷陽光下,有人一直騎著她的自行車,她的裙角被風揚了起來,一直飄舞。

在我離開吐魯番十多年間,只是偶爾回去看看,再也沒有長住過。當我有一次回到父親在吐魯番的老房子,隨手查看手機定位時,發現地圖還是顯示著周圍布滿了葡萄田塬,而實際上,我少年時曾經玩耍過的那些地方,早已經被樓區和道路所取代。還有我們一家人睡在葡萄架下的夜晚,日光已褪,在炙烤和暴曬之后的整個世界——葡萄架下的家,就在一點點沉入清涼和靜謐之中。那是夜的深處,是在時光輪回中消散、聚合、坦露、藏和各種形跡和氣息,有水亦有土,有星河亦有戈壁……它們是那樣難以描述,又是那樣清晰存在著,無論你置身何處。

我輕輕按下截屏鍵,似乎這樣就將那已成為童話的綠意永久保存下來,但我深知,少年時的嬉戲、漫游、任性,都無法再回去。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們自然也不能慨嘆時間的無情,時間存在的意義終歸是要讓你明白,失去和離別,也明白你曾經有過一切的幸福。

而在我后來去到的每一個地方,尤其是新疆,那些鄉野和僻遠小鎮上的生活,總是讓我有一種親近的感覺。表面上我被自己的新鮮感和好奇心所驅使,但實際上我自己深深懂得,一種本質上的堅韌一直在那些看不見的深處存在著。山野荒涼寂寥,平凡人的生活蒼白簡單,人們日復一日重復著生計、勞作與日常的家庭生活,但對生活的熱愛卻無處不在地閃著光芒。在我的旅途上,山野間的晚餐,遙遠牧場上溫暖的燭火,沙漠深處端在手中的奶茶,陌生人的微笑和注視,都讓那些平常的日子凝聚著強大的吸引力。我想,這便是每個人終其一生都不能忘懷的鄉情。

我們在此長大,正是這樣的鄉情,使我們也如草木般根植在大地,依賴著它的滋養,并打上了它的印記。即使走得再遠,即使不再歸來,這印記都會提示你過去曾擁有的一切,它高于你在此后人生歷程中拼盡努力所獲得的任何嘉賞。

正是這樣的鄉情,使我們隨時都能想起自己曾經的家,小院平房、菜地煤倉、雞舍葡萄架,爐膛燃起的煙火,親人走動的身影——那個年代在吐魯番生活著的人,幾乎家家如此的環境。而每當我們自遠處行來,所見黃土戈壁之后,葡萄田園綠色的潮水涌動,家園被緊緊擁裹在其中的樣子,就是這大地最溫情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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