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的坡地上,母親偷偷地開挖出一小塊土地。為啥說要偷偷挖呢?因為土地往大了說是國家的,往小了說是生產隊里的。沒有耕種的土地可以荒著,但不能私自開墾,這是規矩,沒人能破。隊長也是地道的農民,他對土地的感情,城里人體會不到。若是誰家偷偷開挖出一小塊地種菜,他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傻,只當沒看見,足見他農民式的淳樸。只是誰都不能明目張膽地開挖,只能選在天麻麻黑了,或者天亮之前那一會兒時間進行。因此,母親挖的那塊地總共也不過十五平方米,卻耗用了十多天的時間縫隙。
地開出來了,隊長沒發現,鄰居也沒說什么,那時農民還不懂舉報的含義。新開的土地種什么呢?母親胸有成竹,先后種了南瓜、莧菜、荊芥、大蒜、萵苣、韭菜等,雖然面積不大,品種倒是不少呢。然后,就指望著這些青青綠綠的蔬菜,能給生活增添點色彩,豐富一下日子的內涵。我家處在丘陵地帶,地不平,路不平,生活艱難,著實不易。坡地不存水,靠天吃飯,下雨了,水順著地溝流淌,只濕了地皮不透墑,所以,什么都長不好,不管你有多勤奮,你都得很在意天的臉色才行。總希望雨能夠經常光臨腳下長著五谷雜糧和蔬菜的大地。
蔬菜出苗了,南瓜長得最快,因為個頭大,搶了地里其它蔬菜的養分,很快就長成蛇一樣的藤蔓,盆子一樣大的葉子,它們每天都在變化的樣子,甚是喜人。不久開始現蕾了,母親去地里的次數更多了,一天好幾趟呢,像關心自己的孩子一樣上心。又過了幾天,母親清晨早早就來到坡地里,懷抱一個竹筐,趁著太陽未出來之前,采摘那些帶露的南瓜花兒,拿回家做菜吃。南瓜花兒能做出很多種菜呢,蒸、炒、涼拌、攤煎餅,都很好吃。從夏天到秋天,南瓜花兒成了家里的主菜。
我經常跟著母親去坡地里看她給蔬菜松土,除草,捉蟲。那時候還沒有農藥,一切都是最原始的耕種方式,食品安全可靠。通過觀察,我發現南瓜花兒都開在太陽出來之前,帶著花粉和露珠,金黃金黃的,煞是好看。等太陽出來后,蜜蜂授完粉,它們就耷拉著頭,蔫了。每棵南瓜藤一生要開很多很多的花兒,但卻只能結出幾個南瓜,大部分屬于謊花,也叫雄花。每個葉子的葉腋間會拱出一個或幾個花序,然后綻放。只有帶瓜紐的花兒最后才能坐下南瓜,結成正果,其它的開了就敗。母親采摘的都是不帶瓜紐的花兒,不吃就浪費了。我理解的是,凡是能吃的南瓜花兒,都是雄花,是專為雌花受孕而生的,開了就等蜜蜂授粉后瓜紐才能坐成一個大南瓜。有的帶瓜紐的花兒,沒授上粉,過幾天就萎黃了,脫落夭折了,十分可惜。一朵結出南瓜的雌花,往往需要好幾朵雄花的花粉,被蜜蜂搬運到它身上,才算受孕。
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喜歡跟著母親去坡地里,仔細觀察那些蔬菜每天生長變化的樣子,特別是那些花序,露頭時小小的,每天都在悄然膨脹著,最后綻放成美麗的花朵,那些瓜紐開始也是小小的,頭上頂著一個花苞,頂啊,頂啊!直到把花苞頂開了,頂謝了,就像兌現了一個承諾,之后才開始拼命地長個子,秋天就長成了胖乎乎的大南瓜,看著就是一種希望和幸福。
一個南瓜,是很多花朵愛的結晶。
我對土地的感情,是母親血脈的傳承。
這是我在農村見到的最大的石頭打制的生活用具,不知道它在前院二叔家門前的小溪邊盤腿而坐了多久,碩大的身軀盤踞在路口,像個怪獸,出工收工的人們經過這里時,總會忍不住對它多瞄上幾眼,因為它實在是太大太突出太搶眼了,猶如一片夸張的巨型荷葉,占了很大一塊地方,碾磙子在上面作畫圓滾動,簡直就是一只成了精的青蛙在荷葉上活動,只是那軸心吱吱呀呀的叫聲,可不如青蛙叫得好聽,缺少樂感呢。但這種聲音卻是鄉村生活的常態基調,少了這動靜還真不行。
凡是體積比較大一點的,比如薯干、油餅之類的片狀物,因石磨的下料眼太小磨不了,只能放到碾盤上碾壓成粉面。而石磨只能磨一些小麥、玉米、高粱、豆子之類的小顆粒糧食。記憶里,碾盤碾得最多的是薯干,偶爾也把油餅碾碎了作肥料。讓我感到驚訝和危險的是曾經看到碾過為數不多幾次的化肥,珍珠般晶瑩透徹的化肥放進鍋里炒化了,待凝固了再攤到碾盤上碾碎,我好奇問之,說是配制炸藥,嚇人一跳的。不過,那真的是興修水利時用來炸石頭的,村外果然經常傳來炸石頭的爆破聲,聽著頭皮都發麻,再不敢近前,只遠遠圍觀。
我對碾盤的認知,源于饑餓。剛有點懵懂,就體會到了饑餓對生命來說,是比天還大的事兒,父母下地干活,無暇顧及我們,回家做飯總是很晚,我就和一群四五歲的孩子們一起,經常去碾道里轉悠,看到誰家碾薯干了,爭先恐后撲上去幫著推碾磙子,邊推邊眼巴巴看著碾盤上的薯干,大人們都心領神會,趁歇氣兒的機會,每人給一塊薯干,嘎巴嘎巴嚼起來,饑餓真是個可怕的魔鬼,讓一群孩子全沒了吃相。遇到家境差一點的,是舍不得多給一塊的。有的孩子餓得實在頂不住了,待人家收拾好走了,會趴到碾盤上,用小手扒拉著沒收拾干凈的殘余的薯干粉,伸出舌頭去舔,稱之為舔碾盤,弄得小臉小手全是白粉面,看著讓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把芝麻油餅碾碎是隊里派工的活兒,我們心里裝著小九九也去幫著推碾,就是因為東西是公家的,大人們看管得就并不嚴,可以偷拿幾塊裝進口袋里,回家慢慢享用,只是這東西吃一點挺香的,但吃多了嗓子就特別難受,幾天都好不了的。
不管碾什么,干完活大人們走了,先是孩子們到碾盤上搜尋遺落的微小顆粒兒,收羅一遍之后,就輪到一群小麻雀享用了。這些小家伙聰明著呢,在不遠不近處耐心等待很久了,見人都走了,才“轟”一聲落下來,像一群蹦蹦跳跳的文字,嘰嘰喳喳地搜尋著可以果腹的東西,一有動靜,又會“轟”一聲飛上天空,盤旋一陣,覺得沒有什么危險,再落下來,如是反復,倒也能覓到一點充饑之物。除了人,麻雀算是光顧碾盤的常客了,因此說,在村里,碾盤周圍屬于比較熱鬧的地方,當然,最熱鬧的地方,應當是村里的打谷場了,人與鳥在那里的活動最頻繁。
比我大的孩子們放學了,父母還沒收工,他們就會趴在碾盤上,圍成一圈,邊寫作業邊等著父母回家,有時天黑了,還在摸索著寫。一群烏鴉一樣灰頭灰臉的孩子圍著碾盤趴著寫作業的畫面一直在我心里縈繞,揮之不去。
離開故鄉四十多年了,不知那扇碾盤是否還在?它是村子的地標,在我的夢里出現的次數最多。當我活到需要回頭看時,真的很懷念那個石頭大家伙。
大伯叫付朝義,是個有點古怪的人,也是個有點神秘的人,我記事時就聽說伯母去世了,他就一個人生活,他有個兒子,叫付學禮,在縣里工作。那時候在縣里工作很榮耀啊,村里不僅有人在縣里甚至在南陽市工作,包括當兵提了干的,都是令人羨慕的對象。不過我覺得這都不算啥,因為村里還有一個回鄉的老紅軍,那可是個大人物啊。據說級別比縣長高,連縣干部都敬他三分呢,每個月有專人給他送工資,那才是一個渾身都裹著秘密的人,可惜我那時候太小,沒機會挖出一些傳奇故事。
在農村時,我特別體弱膽小,怕黑,更怕一個人獨處,到新疆后膽子才大起來,不再信神信鬼,怕這怕那了。
朝義大伯的房子坐落在我家房子錯前五米左右,他家的房后正好是我家房前向西平行線,方位是:他家西北,我家東南,出門往西一扭頭就能看見他家房后的那棵毛構樹和一大叢的香環刺,蓬松的刺藤圍著的是一座石頭壘起來的半人高的茅房。不知為何,我那時候特別害怕看到他家房后的樹和刺叢,總覺得有什么攝人魂魄的東西藏在里面,對我虎視眈眈,所以小時候心理上最大的壓力就來自那里,一直視其為恐懼之地,不敢看又想看,看了又很害怕,心里老打顫,出門總是回避那個方向。不過,我始終沒把這個困擾我很久的秘密告訴任何人,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想說出來。在離開故鄉之前的那些年,那個地方一直對我是一種威脅,給我年少的心理造成巨大的壓迫,時刻都想著逃離,總覺得那里的每一片葉子,每塊石頭,每只昆蟲,都可能暗藏殺機,使我從不敢單獨近距離去觀察它們一下。
大伯家三間房子,他一個人住,空空蕩蕩,寬敞而孤單,學禮哥遠在縣里工作,很少回家,學禮哥就是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寫到過的強行把我弄到縣醫院治療腿疾,救了我命的人。平時只有大伯獨守空房,他一個人只占西面一間房子的一個小角落,孤單而寂寞。東面一間房子是伯母生前住的,中間的房子空著。后來生產隊里進了一架彈棉花機,是手搖的,需兩個人在兩邊同步搖動,才能彈出暄軟的棉花,我們這些七八歲的孩子好奇,躍躍欲試地加入到大人們搖彈花機的行列,搖得彈花機轟隆隆震天響。下雨天,無處可去,大人小孩都會聚集在大伯家談天說地,講故事、逗笑話,很是熱鬧,大伯也高興大家去他家鬧騰,這樣日子打發得快些。只是伯母住的那間房子似乎是不成文的禁區,沒人進去過,我們小孩子對那間房子都十分敬畏,也許正是這種敬畏蔓延到了房后的植物上,使我對那棵樹和一叢刺藤產生恐懼,敬而遠之,因為聽說伯母去世前是個瘋子,行為異常,現在應該叫抑郁癥吧,這種病當時在農村是有些嚇人的。
那棵毛構樹的學名至今我也無從知曉,只知道葉子大如梧桐葉,開的花像毛栗子的外殼呈刺猬狀,蒸熟了可以吃。香環刺的學名也沒弄清,有點像刺玫,枝葉茂盛成一大蓬,魚鉤狀的刺會把經過的牛羊的絨毛掛下來,卷成一團兒,結的果子像野山楂,是鳥兒冬天的食物。樹和刺藤緊挨著房子的后墻生長,枝條伸到了房頂,盤來繞去,越長越讓我害怕。那時農村人迷信,鬼怪故事聽多了,總懷疑那棵樹和刺藤里就藏著鬼怪精靈,刮風時,葉子就像鬼影晃動,加上呼呼的風聲,看著聽著十分瘆人。白天還好點,出門躲著不看,晚上就不行了,幾乎不敢正視那黑黢黢的一團魅影,弄得自己像個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隨時準備奔逃。
“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這是我上學以后很長時間才學到的知識,橘樹生在中原只能成為枳樹,結的果子酷似橘子,但味道非常苦,苦得連動物都不吃,長熟后就風干在樹上,枳子在我們那里被叫作陳子彈。成排的枳樹是天然的綠色籬笆,長長的粗壯的尖刺會令人畜畏懼,避而遠之。不知何故,大伯家竟有這么一堵墻似的呈拐角的枳樹籬笆,把他家正好圍了一半,它們要阻擋什么呢?
大伯家右前方的小溪邊,是一棵梨樹,記憶里這是全村唯一一棵梨樹,每年結的果子不多,但個頭大,味香甜,口感好。因為靠著路邊,且這條路又是通往小鎮集市的路,每逢集市日,三村四莊趕集的人,都要經過樹邊,所以能長到熟的梨子并不多,大部分梨子青著時就被摘吃了。估計大伯知道他看不住那些梨子,索性就不管了,誰手長誰吃吧,順其自然。深秋的時候,我會讓二哥爬上樹仔細搜尋,摘下在樹葉中隱藏得很深沒被人發現的幾個熟透的梨子,香甜得很呢。
這就是大伯家和他家的樹木。
沒有實行土地承包之前的很多年,農場連隊一直沿用春天召開春耕動員大會的形式,為新一年的工作進行安排部署,給干部職工鼓勁打氣,提振精神。因為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連隊的職工們紀律有些松散了,意志也消沉了,這時候為了完成好新一年繁重的生產任務,需要對每個人像對待鐘表一樣,給大家擰擰發條,上上勁,擦擦油,除除塵,通過學習教育,提供動力,鼓舞士氣,讓所有人都能像驚蟄后的動植物一樣,萌發新的生命活力。
在兵團,春耕動員大會是很有傳統歷史的,意義重大,是向全體干部職工發出打好新一年生產豐收之仗的動員令,每個連隊都要召開,而且還要開得大張旗鼓,轟轟烈烈,造出聲勢,令人興奮,充分調動每個人的積極性,這是兵團組織力的體現。對農場職工們來說,物質匱乏的年代,開春耕動員大會,不是過年,卻勝似過年。
當學生時,除了過年,我很關心連隊哪天召開春耕動員大會,卻是為了解饞。
春耕動員大會分兩個內容,一是開會作生產動員,二是會餐。開會是老生常談,總結上一年度工作,表彰獎勵先進,安排部署新一年計劃,基本程式是:連長講任務作動員,指導員講政治談貢獻,各班代表上臺發言表決心,還有挑戰打擂的,班排之間開展各種勞動競賽,爭奪流動紅旗,內容豐富著呢。開會當天,禮堂墻上有標語,職工心里有目標,手上還有挑戰書,全連人到得最整齊,因為后面有更誘人的內容——大會餐。會議開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群情激昂,口號震天,氣氛達到了高潮,熱情升到了沸點。職工們個個摩拳擦掌,決心大干一場,所以,春耕動員大會是連隊一年中最隆重、最熱鬧的一件大事。會餐更是讓人們頭三天就睡不好覺了啊。開會前的頭一天,炊事班就宰殺了兩頭大肥豬,犒勞辛苦一年的每個職工,散會后職工可憑一張特制的餐票,到食堂窗口打一份肥嫩的肉菜,很有成就感地端回家,一家老小圍著桌子過一把癮,痛痛快快飽餐一頓。
住集體宿舍的單身職工會把飯菜打回宿舍,幾個人湊一起,弄點花生米,大茶缸子碰得叮叮當當地喝烈性白酒,吆五喝六地劃拳,為了誰贏誰輸喝多喝少互不相讓,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倒也十分愜意,很有點節慶的感覺。
一年之計在于春,吃完這頓飯,明天就該下大田勞動,一切都不再輕松了,一直得忙到秋收結束,中間基本不休息。
沒有參加工作之前,每年開春,我都是盼著姐姐連隊早點召開春耕動員大會,開飯之前,眼巴巴望著大禮堂門口,因為連隊的食堂和開會的禮堂是一座連體建筑,正面用來開會,后面是職工食堂的廚房,打飯是要從禮堂的大門出入的。饞蟲是我希望能早一點看到姐姐、姐夫端著飯菜回家的身影。會餐雙職工家庭最實惠,所以也顯得自豪得意,走路的樣子都有些炫耀成分,人家兩份飯菜可是要用盆子裝的,開心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每年春耕動員大會后的大會餐真的是連隊對職工一年生活里最大方、最關心的一次,難得而實惠呢。事后每每想起連隊春耕動員大會之后會餐的情景,就感覺嘴角還在流油呢。
現在回頭想想,那時的感覺應該是:想要大干一場,必先大吃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