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如城（七章)

湖南 劉懷彧

城市的寂靜

不要懷疑城市的寂靜。這寂靜，像老鷹抓雞。突然一個俯沖，就撲住了你。譬如此刻，你剛剛從熱鬧的生日聚會中出來。想起曾經那么小的弟弟妹妹，現在轉眼間，各自拖家帶口，各自背負著一天繁星。

歲月諱莫如深。似乎自己沒有帶個好頭。似乎是你，那么快就把他們，帶離了無邪的青春。而實際的情形是，你這尚未完全脫胎的農二代，隨身都帶著鄉下的泥土和泥土里最為豐茂的寂靜。

你小心翼翼地橫過車水馬龍的街道。這時候，寂靜卻撲面而來。仿佛幾雙小手，一字兒牽著，正走過一條溪水浸漫的、軟綿綿的田埂。

你毫無理由的傻笑，是寂靜的標準封印。

住得離湘江很近

一條自由的狗

從前住在山里的時候，每回到長沙，必去看湘江。湘江很長很長，連到了天上；白色的江鷗很輕很輕，飛到了心上。

后來，住得離湘江很近了。隨時都可以去看，卻很少認真去看，甚至是聽說湘江枯水，自來水公司下達了斷水通知，你也不知道湘江和你，有什么關系。

只是眼下，車堵在二橋，已經大半個時辰。這才轉過身子，看夜色里，一江燈火。燈火很肥，而一江很瘦，像早已過了青春期的鄰居小二。

拍幾張照片，發在微信上。仿佛只是要告訴誰，現在住得離湘江確實很近很近。

晚間遇到一條狗。一身青黑，與夜色相融。只露星點般兩只眼睛。每當有人經過，便簡約地叫喚兩聲。沒帶狗繩，沒帶頸圈，也沒穿花花綠綠的衣裳。看起來，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

一條失去主人的狗。可以四處逛逛，可以就地方便。還可以隨心所欲吃野食、找異性。但是很顯然，它還沒有習慣，這難得的自由自在。

狗蹲在那里，時常叫喚幾聲。像是在看護，這越來越深的夜；又像是要抵御，這越來越深的夜，將它徹底吞沒。

轟隆隆的城市

我只能布置自己的寂靜。我的房子是一本書，展翅欲飛的情節，薄霧般的感情。描寫像一些奶油，沾滿我翻書的手指。

窗外，是我轟隆隆的城市。鄰居家的小孩，鋼琴彈了五年。把我聽熟了的調子，像棉被一樣抖動。灰塵，在夜色中，波光粼粼。載著我顛簸不止的睡眠。

怎么也捂不住，我們這個時代，轟隆隆的城市。蓋住臉部，露出腳趾。總有一個警車般的詞語，讓人消化不良。

我要將黑夜刷黑

我有一個宏愿。要用足夠的墨水，把這都市的夜，刷黑。

現在我們的問題是，我們沒有真正的，白晝的白；也就沒有真正的，黑夜的黑。從來都不會斬釘截鐵。白天瞌睡，晚上失眠。生活像一部無用的法典，充滿空乏模棱的修辭。

我要將黑夜刷黑。像珊瑚沉在海底，像嬰兒睡在母體。要讓女人記得星光，讓孩子認識螢火，讓情侶得到私密，讓樹木正常代謝。

要給路燈戴上墨鏡，讓城市學會低調。要讓月色，像賢良的皇后，受到普遍的擁戴。

一座房子放下了尊嚴

曾經是風可以進，雨可以進，國王不可以進。這樣的房子，現在放下了，作為“家”的尊嚴。

像這樣，墻壁上畫著，紅通通的大圓圈的房子。在每一個城市，隨處可見。最家常，也最時尚的一座房子正在等“拆”！甚至靠西的那頭，已經掀開了屋頂。向天空毫無隱私地袒露著舊沙發、破椅子，沒用完的衛生紙，以及很夸張的女性內衣，和曾經圍著青春旋轉的，呼啦圈。

一些流浪狗，已經在某個單元出出進進。包括在樓道里追著，一只布娃娃玩耍的幼崽。

順溜的人，提前走了。堅持的人，還在堅持。整座樓都破罐破摔，充斥了自賤和邋遢。像一場不幸的婚姻，傷痕累累，卻還在勉強使用。

天空湛藍

世界令人驚喜。天空如此湛藍。父親坐在陽臺上，面對一座小山，長時間凝視，這城市的春天。

父親在山里長大，山里刨食，山一樣寡言少語。天空湛藍。小山青蔥。父親說，多好！這樣子，才有點像家。

我下樓，買回一把小菜。父親還在那里，坐著。沒有像平日一樣感嘆，這小菜，太便宜。遠遠地傳來，推土機厚重的喘息。他一直都在看山，仿佛在看管他的孫子。生怕這山，一不小心，會從城市，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