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
枯藤死了,這勿庸置疑。
或許是太疲倦了。
它懸掛在老樹上,既然沒有生機,也就沒有什么意義。那時,我聽到昏鴉,在它自己的語義學上,吐露著一種悲情。
生命是脆弱的。
枯藤的枯:盡管它青翠過,但枯萎,卻是它帶給這個世界最后的東西。
似乎不必證明什么,瓜熟蒂落。它的葉掌上曾托起過晨露、甘霖,以及及時雨的韻律與節奏,但我絕對沒有聽到風的非議,或者是一片噓聲四起。
能有這樣正面的評價,已經很不錯了。
當然,它也很多次地希望,與溫暖的陽光取得聯系,一顆相互依存的心,柔軟而飄逸,誰能承受得了,這樣深思熟慮的愛?
可是事情往往來得太突然,包括死亡。萌芽,開花,結果,凋謝……
枯藤說枯就枯了——
也許由枯而榮,只能于歲月的更迭里珍藏,有關生長的綠色記憶。
(選自《散文詩世界》2017年第11期)
[陳志澤 賞析]
崔國發先生的這一章《枯藤》不是很詩化的散文詩,然而它的詩意依然濃郁,這是一種整體浸潤的詩意表達,且由于它體現出一種厚度,特別能打動人。散文詩實在不必過分詩化(如欲力求詩化不如干脆寫詩),有時反倒讓人更受感動,記憶深刻。
我覺得它是一篇敘事與議論相融合抒寫的象征性散文詩。寫的是枯藤,其實是揭示一種人生的必然規律和結局,試圖引起人們深刻的認識從而正確面對。說它是一頁人生的教科書恐怕不過分。
“枯藤死了”,作品一開頭就將枯藤死亡的問題提出來,而后追敘它的死亡原因與生命的歷程。“太疲倦”嗎?或者因了生命本來“脆弱”?“它的葉掌上曾托起過晨露,甘霖,以及時雨的韻律與節奏”,它有過光榮的歷史,“枯”了是一種瓜熟蒂落,很正常的現象,因而不應該有“風的非議,或者是一片噓聲四起”。它也曾經有過希望:“多次地希望,與溫暖的陽光取得聯系”(“聯系”一詞莊重中透出詼諧,很有味道),這種希望凝成的愛甚至到了令人感動的程度,“誰能承受得了,這樣深思熟慮的愛”,它的枯死牽動著人們的不舍與難忍。
作品做足了文章后,突然一個轉折:“可是事情往往來得太突然,包括死亡”。猶如揮起重錘猛砸在讀者的心上,力度夠大的,然而,表達的正是自然規律,正是事物發展的必然結果,這就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和思想的震撼力,啟迪了讀者正視人生、正確應對人生悲欣的思考與對策。
更妙的是作品接著又來一個轉折:“也許由枯而榮,只能于歲月的更迭里珍藏,有關生長的綠色記憶?!笨萏俚摹翱荨笔且环N向死而生,作為一來到世上就開始走向死亡的人,如何從悲情中得到解脫而在人生的道路上坦然行走,別具啟示意義。
如此波瀾起伏,如此完整,作品把它象征的人生的規律和真諦揭示得十分生動、精辟。
值得贊賞的是作品采用自然敘事揉入深刻議論的,文風樸實、一定口語的寫法,仿佛與讀者推心置腹親切交談。
作品既是象征散文詩又可以說是抒情散文詩,是二者的化合。令人佩服的是詩意濃郁與表達了無痕跡。例如“它的葉掌上曾托起過晨露、甘霖,以及及時雨的韻律與節奏”,富有想象力的敘寫,既點明藤的生命歷程的又極具詩意的寫出這種生命歷程的濃郁詩意。例如“但我絕對沒有聽到風的非議,或者是一片噓聲四起”,“風”暗示一種勢力,由它派生出來的是是非非,直接以“非議”和“噓聲”借代就十分準確且非常生動。再如“也許由枯而榮,只能于歲月的更迭里珍藏,有關生長的綠色記憶”,作為作品思想內容的總結性語言,同樣于深刻中融入詩意。
封期任
“磨剪子類戧菜刀!磨剪子類戧菜刀!”
鋒利而滾燙的音符,從你粗糙的掌心里奔涌而出,氤氳索然無味的生活,和你的滿面滄桑。
命運的公與不公,似乎與你有關,抑或無關。
你只靜靜地,靜靜地放下肩上的磨刀凳,“嚯嚯”“嚯嚯”……
把生活的銹蝕打磨。
“嚯嚯”“嚯嚯”……
把原味的日子打磨。
最后,換來一張張紙幣,或者一個個硬幣,撫慰一下踉蹌的愿心——
娶來妻子。養大孩子。贍養老人。
一年、十年、二十年……
你磨老了星星,磨老了月亮,磨老了曾經的夢想,卻沒有磨老最初的意念。
你蒼涼的叫喊聲和磨刀聲,依然在大街小巷里穿梭。
依然像一首老歌,唱響在山丘和樓宇。
沒被風聲埋汰。
每每看到你溝壑遍布的臉,我的心,總會一陣一陣的痛。
我總會在局促不安的喧嘩中,一次又一次撿起一些念想:
愿年輕的陽光涂抹在刀口上,割斷歲月的淚氣,和斑駁的日子。
輪回出一枚麗日。
讓你單薄而生冷的光陰,日益暖和、厚重。
(選自《中國散文詩研究中心》
微信公眾號2017年12月19日)
[陳志澤 賞析]
近幾年在報刊上讀到封期任先生大量的散文詩,引起我的注意。這里,我從他的一組寫工匠的散文詩中,選了這篇《磨刀匠》與讀者一起品讀。
封期任的散文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很強的想象力,讀他的作品幾乎隨時可讀到精彩的藝術想象,我一直以為想象力是一個詩人、散文詩人才華的標志,即使其他方面還有不足。
我們來讀讀這篇《磨刀匠》的一些片段。
磨刀匠的磨刀當然是一種簡單的重復,可是作者卻感覺“鋒利而滾燙的音符,從你粗糙的掌心里奔涌而出”,磨刀而想象到鋒利和滾燙,磨刀單調的聲響想象為音符,詩的通感手法運用得很自然,五官感覺的轉換便產生了詩意。磨刀的音符竟然從“粗糙的掌心里奔涌而出”,合乎情理而又出于常理的想象就讓詩意更濃了。
“你只靜靜地,靜靜地放下肩上的磨刀凳”,這是磨刀匠的一個動作,連同緊接著的磨刀的聲構成了一個有詩意的細節:“嚯嚯”“嚯嚯”……/把生活的銹蝕打磨。/“嚯嚯”“嚯嚯”……/把原味的日子打磨。簡單的磨刀聲竟然引發了“把生活的銹蝕打磨”和“把原味的日子打磨”兩個想象,不但與磨刀的真實相契合,還自然、可信地升華到到更高的層面。
一句“一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作者產生了別具詩美的想象:“你磨老了星星,磨老了月亮,磨老了曾經的夢想,卻沒有磨老最初的意念”, 磨刀匠既磨利了刀,也磨老了星星、月亮(磨刀匠經常在有星星月亮的夜晚干活)和曾經的夢想,把磨刀匠長年磨刀的艱辛詩意地抒寫出來了,但磨刀匠“沒有磨老最初的意念”, 磨刀匠還要沒年沒月干下去。這個細節的描寫,很好地刻畫出磨刀匠的形象。
作品的末了,作者的想象,也是作者的祈愿,把作品的題旨推到高峰:“愿年輕的陽光涂抹在刀口上,割斷歲月的淚氣,和斑駁的日子。/輪回出一枚麗日。/讓你單薄而生冷的光陰,日益暖和、厚重”,想象的豐瞻與濃郁的詩意,為作品創造了一個余味無窮的場景。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把想象與議論相融合的寫法對于開掘題旨、激活思想大有好處。例如在抒寫了磨刀匠的生活之后,一句“命運的公與不公,似乎與你有關,抑或無關”就把磨刀匠在命運面前的無奈而坦然點出。在抒寫了磨刀匠長年累月的勞動之后,一句“依然像一首老歌,唱響在山丘和樓宇。沒被風聲埋汰”就把磨刀匠把艱苦勞動視為家常便飯的樂觀態度詩意地表達出來。歌聲“沒被風聲埋汰”,不但具有詩意,且內涵深刻。
《磨刀匠》體現作者對于普通勞動者的贊美與關切以及自覺的社會擔當,十分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