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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貴的春天

2018-11-21 16:12:15段海曉
綠洲 2018年2期

段海曉

自從承包了那塊沙包邊的棉花地,無論是高興還是不快,明貴都喜歡往沙包上爬。

坐在沙包上,他覺得離天空近了許多,也使他感到自己高大了許多。甚至在那些雨后白云低垂的日子,他想他伸手就能摸到那些像棉花一樣的云彩,一把一把抓下來,鋪滿沙包,鋪滿他家的紅磚小院。但其實,他離那些低垂的棉花般的云朵還很遠很遠。當他明白這些的時候,他就很沮喪,覺得自己十分渺小。

巧玲就曾說他,你坐在那個沙包上的時候,我在地里望你,你就像顆螞蟻。

像只螞蟻!他撇嘴。

雖然也初中畢業,巧玲卻老是搞不清量詞。她說豬總是用只,一只豬,說羊的時候反而是一頭羊。現在又說他像一顆螞蟻。

哦,像只螞蟻?她吃驚地張開嘴巴,張成一個圈,上唇下露出兩顆白白的虎牙。這時候,他就覺得巧玲有些憨,憨得令他肚腹脹熱。

憨,說是老實,其實是笨。或許他也有些笨,因為人們在不知是疼惜還是埋怨他的時候都會說他,憨慫。新疆話說什么都愛加個“慫”字,即使說你聰明也一樣,叫你賊慫。賊,就是聰明。但奇怪的是沒人說巧玲憨。他們一家到這個沙漠邊上的農場安家后,對巧玲他聽到的都是什么聰明勤快,心靈手巧的夸贊。他卻得了這么個憨慫的外號。他天不亮就起來下地放苗,太陽一竿子高了,旁邊地里的人才進地。這人就說他,你個憨慫,這么早,老婆沒讓上床?有時他晚上累了,早晨起得遲,太陽明晃晃時進地,那人就又說,太陽都照尻蛋子了才來,你個憨慫,老婆哪能這樣日蹋!

不光旁人,他老婆巧玲有時候也這樣喊他。當然,那是不同的。當巧玲喊他憨慫的時候,他的喉嚨里就會像他家那只黃白相間的小貓,在得到食物和愛撫時那樣,響起呼嚕呼嚕的聲音。當然這種時候不多,而且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晚上。

但后來人們不再說他憨慫,甚至說話都背著他,這使他難過,生出許多猜疑。

明貴一來到沙包上,躁亂的心會慢慢安靜下來。坐累了,明貴會把兩手交疊枕在頭下,身子展展躺在沙包上。這時,眼前漂浮的云,就像巧玲脫了衣服變換不停的身子。老婆巧玲生得白,白得就像雨后沙包上的天空懸著的云。若不是臉蛋上有兩朵火燒云般的“紅二團”,誰都不會相信她是甘肅的農村人。

但是這天,明貴的心卻無法平靜,像塞滿了草,眼前也只有看不到邊際的黑云。那些云很厚,沒有縫隙,而且越壓越低。

這天是五一,已經到了夏天,但他貼著沙包的背脊卻感到一片冰涼。

在這個沙漠邊的農場,明貴有個不同于當地人的身份,叫新職工。對待他們這樣的新職工,農場是寬厚仁慈的,像招他們來時郝場長說的,有房子有地,只要肯下力氣肯流汗,就能過上有飯吃有衣穿有電視看有“電驢子”(摩托車)騎的好日子。

當時,他們曹家坡那個山旮旯村的村主任吃驚地問:

啥樣的房子?

一磚到頂的新房子。

多少地?

每戶50畝。

不要錢?

不要錢。床鋪被褥、鍋碗瓢盆都是現成的,還一次性發兩千元安置費。啥都不用帶,只要人去了就行。

這不是天上掉餡餅?!所有人的眼睛都瞪成了卵石雞蛋。

說書呢?村主任臉向上別,眼睛斜覷郝場長。

你看,郝場長掏出合同,安置費現在就發給大家一半,另一半到了場里就發。

沉默,像有滾滾雷聲由遠及近。

咋樣?誰去?村主任舉起村委會的章子。

如果去了不像、不像你說的那樣,想回來咋、咋辦?明貴結結巴巴地問。老婆巧玲在身后一直捅他。

給你買回家的火車票。郝場長的眼睛越過明貴黑黢黢的臉,看見了巧玲。巧玲的臉紅紅的,像曹家坡陽坡上那棵柿子樹上的柿子。

這,還有啥說的!明貴扭臉向眾人,咧開嘴,卵石雞蛋大的眼睛瞇成了瞌睡的貓眼。

嘩,身后的人都撲到了桌前,伸出指頭蘸了紅紅的印泥,在合同上摁上指印。等明貴最后一個摁完手印,郝場長笑著問他:

你叫啥?

這年春天,當明貴背著一個大大的蛇皮口袋,帶著老婆巧玲和兒子走到農場分給自己的屋門前時,他愣了半晌都沒有抬腳邁進屋里去。站在身后的巧玲和兒子一人拽著他的一只衣角,探著腦袋朝屋門里瞅。

屋子果如郝場長說的,一磚到頂。紅紅的磚墻反射著太陽的光,像在電視里看到的天安門的城墻一樣。站在白亮的太陽光里往門里望,只能看見一塊斜鋪在地上的白光。明貴堆積了一腦門子的汗,刷,雨般流下,眼睛被蟄得澀疼。他有點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什么都不用出,就得到了這么好的房子,還有地,憑啥?

就憑你們是我們場的新職工!管理員笑著說,進屋吧,休息一下,今天場里殺了豬,晚上會餐,到時我來接你們。

他們就那樣愣怔著站在屋門前的太陽下,直到管理員的身影消失。

雖然是平房,而且只有里外兩間,但足夠他一家三口住了。在老家曹家坡那條山溝里,他們只有一間歪斜的、似乎一場暴雨或一場狂風就能摧毀的泥屋。不然,他們也不會背井離鄉到這兒來當新職工。

站在屋子中央,映入眼簾的床鋪、火墻、爐子和鍋碗柜櫥,都是新的,甚至還可以嗅到淡淡的泥腥味和油漆味,陌生而溫暖。當背上的蛇皮袋子嗵地滑落在地上時,他蹲下身子,雙手捂住了臉。第一次出這么遠門的巧玲和兒子都被他嚇住了。

咋了?咋了明貴?巧玲也蹲下身子,用手掰開他捂著臉的手。只見他的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眼淚還是汗水。但看到他笑咧的嘴,她定下心來。她拉著他站起來,說,咱們來對了。郝場長沒有騙咱們。

是啊,郝場長沒有騙咱們,咱們來對了!

兒子流著哈喇子說,晚上有肉吃咯……

令他驚愕咋舌的還不止這些。于他僅僅三十年的人生經歷而言,這兒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是在曹家坡那個山旮旯里不可想象的。

在老家曹家坡,地,大都開在坡上,一塊一塊的,方的、扁的、圓的,各種形狀不一而足,像小娃娃的尿跡,像掛在墻上的地圖。抵達各塊田的路呢,就像扭曲的羊腸子,小四輪都很難上去。耕種收獲多用牛犁、驢馱,翻地耙地播種收割全靠人力。雖然地很少,但也累彎腰。

這兒呢,地大。出了居民區,東南西北都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條田。對,條田,只能用條田來界定這兒的土地。路平。只要有地的地方,就有路,而且主干道都鋪了油。路上很少見牛呀,驢的,最不起眼的也是小四輪、“電驢子”。很快他就明白,這里的機械化作業程度非常高。從整地,到播種,從田管到收獲,除了采摘棉花時需要集中勞力突擊外,都是機械化作業。摘棉花的時候,場里會組織學校的學生、企業職工和機關干部全部下地支援“三秋”,還從內地成車皮接來大批的拾花工,實行“大兵團”作業。后來,有采棉機了,更是極大地節省了人力。

但是,這個時候的光景,明貴沒有看到。

他們這個挨著沙包的農場,整齊劃一,種的都是棉花,宣傳上叫規模種植。不像老家,麥子、苞谷、葵花、油菜雜在一起,種的是花花田。

為啥光種棉花?郝場長說棉花經濟效益相比其他作物都高,就是能多掙錢。那時新疆正實施“一黑一白”戰略,黑指石油,這白就是棉花,可見種棉花的重要性。農場棉花播種面積年年擴大。

不種麥子,吃糧咋辦?有回,他終于忍不住問郝場長。

郝場長經常到他家的承包地里來,指導他種地。他很關心他們這些落戶的新職工,希望他們在農場能掙上錢,扎下根。

麥子由適合種麥子的東線農場種,那里種的麥子產量高品質好。

哦,那咱們這適合種棉花咯?

你個憨慫不憨呀!郝場長呵呵呵笑。他喜歡這個話語不多,但愛動腦筋的新職工。咱們這比東線農場適合,但也是次宜棉區,就是說有風險。

那咋辦?

化解風險。比如地膜技術,播種期可提前10到15天;比如打頂整枝(打掉棉株頂上的頭和下部的枝葉),防止棉花旺長,促桃早熟……解決無霜期短日照不足的問題。當然還有滅蚜、倒茬、茬灌、滴灌等措施。說起植棉經,郝場長說可以寫一本書。明貴聽了很是驚訝,種棉花居然有這么多道道!就放在心里一點點琢磨,一年下來便品出了個中的道理,對郝場長十分信服。

對于他們這些新職工來說,雖然是頭次種棉花,看似無從下手,但農場的技術員帶著他們干,指導工作做到了地頭,一點也不用擔心。再說,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都是農場墊付,心里沒有壓力,明貴干得特別賣勁踏實。沒想到,年底還清這兩項費用和上繳完50畝地的管理費后,他居然還凈掙了三萬多元錢。

當這年的頭一場雪如期而至的時候,明貴領到了他到農場后的第一筆收入三萬三千元錢。領錢的時候,從沒有見過這么多錢的明貴嚇傻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磕磕巴巴地問出納:

三千三百元?在曹家坡,他們一年耕作下來,換到手的現金也不過一兩千元。

三萬三千元。出納白了他一眼,人家都往多了想,他卻往少了說,期望值真低。

不會錯吧?他怕領到手再要回去,那多沒面子,多心疼。

錯了我賠得起嗎?!出納撲哧笑了,覺得這個像剛從地里挖出的洋芋蛋樣的漢子,真是個憨慫。

當他拿起筆簽字的時候,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

回到家,一家三口圍坐在床上,眼睛都盯著中間的那堆鈔票,笑容不由自主地溢滿他們一白一黑一紅的三張臉。

爸爸媽媽,我們有錢了?

我們有錢咯!

我們有錢啦,憨慫。

明貴一愣,喉嚨呼嚕響了一聲。

突然巧玲出溜下床,拽著兒子穿上棉衣棉鞋,往他手里塞了十元錢說,去商店買方便面火腿腸吧,給你提前過年。

兒子噢地叫了一聲,歡快地跑出屋去,屋門咔噠一聲落了鎖。

轉回來面對著明貴的巧玲,胸脯起伏,臉色緋紅。

明貴來后的前幾年,真是趕上了好年景,除了有一年,因為春秋兩季低溫多雨,夏季蟲災造成歉收,幾乎年年都是豐產豐收。五年下來,他們攏共攢了十多萬元。

這年,他們起了個院子,像農場的老職工一樣,在院子里栽了一棵蘋果樹,一棵梨樹,又種了兩塊菜地,四周鋪了紅磚。

巧玲喜歡看電視,說買個電視吧?

買臺電視。他糾正。

嗯,買臺電視。巧玲笑,不用再去別人家蹭,躺在床上看電視才舒服。

他就去買回一臺彩電,康佳25寸。

兒子上三年級了,想要輛自行車。巧玲說,給兒子買個自行車。

買輛自行車。兒子搶著糾正。

他摸著兒子的腦袋笑,又去買回一輛自行車。

你買點啥呢?巧玲問。

我不買。

不行,你也得買。巧玲腦袋往他胸前拱,你看跟咱們一起來的潘老三都買了輛“電驢子”,你哪兒比潘老三差?

是呀,瘦得麻稈樣的潘老三都騎上“電驢子”了。他摸著自己粗壯的脖子,粗壯的腿,想來想去,買了一輛最便宜的摩托車。說是給自己買的,其實每天上下班,他都馱著巧玲。過年過節,他還載著老婆兒子去十幾里外的縣城逛商場,看電影。

他們第一次去沙包是當作旅游的,自駕游。他騎著新買的摩托馱著巧玲到農場最北的沙包看夕陽落山。從此,他喜歡上了這沙包。

這片沙包有多大,明貴說不清,巧玲自然也說不清,農場估計也沒有人能說得清。只知道到了沙包就到了農場的地邊,而沙包綿延至天邊。或許是因為摻了泥土的關系,沙包顏色呈土黃色,且有點板結,像玉米糊糊冷了后起的一層薄皮,上面點綴著一簇簇的紅柳、駱駝刺等,顯得荒涼。

但是當太陽落下,這些平淡無奇的沙包霎時鋪滿晚霞,滿目金黃,顯得闊大雄渾,寧靜輝煌。

這才像樣!明貴喟嘆道。

這才像樣!巧玲學舌,下巴擱在明貴的肩頭,耳邊毛茸茸的發絲就拂到明貴汗濕的臉上。

光腳陷進曬了一天的沙土里,熱乎乎的,身子就軟了。

你看到曹家坡了嗎?

夢話,哪里看得到!

你閉上眼,慢慢就能看到。

哦,曹家坡、曹家坡……巧玲便也閉上眼,腦袋左右搖晃念念有詞。明貴想家了,她也想家了。

經不住巧玲頭發拂在臉上的癢,明貴像被撓了胳肢窩嘿嘿笑出聲,身子就避著向一邊倒斜。巧玲的身子也跟著斜過去。明貴的身子挨到了沙包的時候,突然一撤身,巧玲倒在了沙包上。明貴一躍身,將巧玲壓在了身下。

你個憨慫!巧玲的聲音顫顫的變了調,臉色卻像晚霞一樣嬌艷。

咱們不走了。

不走了。

就留在這。

留在這。

在那個晚霞燃盡,天光漸漸暗下去的沙包上,他和巧玲都確信他們的幸福日子到來了。

好日子,明貴想跟家人一同分享。他寫信給老家的父母,想接他們過來,一起過活。倆人都下地,巧玲總是憂慮兒子沒人照管。可是父母不肯來。他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一個哥哥一個姐姐。父母說要跟哥哥家過,這是規矩。村里哪有不跟大兒子而跟小兒子過的?讓人笑話!只要他往家里寄點錢就行,他們想蓋棟新房子。明貴既然在外面出息了,掙著錢了,就得讓村人知道,讓家人受益,這叫貼金。明貴與巧玲商議,巧玲說,那就寄唄,咱住這樣好的房子,也得讓爹媽住上好一些的房子。這一來,就得兩家都寄。明貴知道巧玲的心思,巧玲孝順顧家。巧玲遵從他的意愿,他也不能不顧念巧玲的父母。

算來蓋房子的錢已經寄夠了,可似乎總也沒寄夠。哥哥每年都寫信要錢。房子是蓋起來了,但要貼瓷磚,村里人家都貼了。于是寄。又來信了,又有新的用度,都合情合理,再寄。幾年攢下的錢一多半都寄回了老家。

這年,場里開始蓋樓房,給每戶職工補貼兩萬元,自己只要拿出兩三萬就能住上一套七八十平方的樓房。

巧玲問,咱要嗎?

要。明貴一點也不含糊。他打聽了,從曹家坡來的其他十幾家人都登記了,他也不能落后。他帶著巧玲兒子背井離鄉,就是要過好日子的。樓房是城里人的象征,而且場里給無償補貼兩萬,傻子才不要呢。于是去場管理科交了三萬元集資款。

巧玲擔憂,這手里的積蓄都花光了,日子咋過?

不怕,咱明年種棉花再掙。似乎那棉花地是聚寶盆。

可是第二年,場里開始推行改革,實行兩費自理,不再墊付生活和生產費用。明貴就慌了。他要繼續承包50畝的棉花地,就需要先拿出兩萬塊錢來,買種子、地膜、化肥等,否則這地就沒法種了。

咋辦?早知這樣就不買電視、自行車和摩托車了,這些東西晚些置辦也可以。巧玲更慌。兩人一商量,樓房先不住了,先把地種上再說。可是到了場管理科要求退房,回復說退不了了,集資款已全部打給開發商了,新樓房的地基都開挖了。明貴寫信給老家的父母和哥哥,看能不能湊個萬兒八千的。巧玲也給自家父母寫了求援信。可是哥哥回信說,寄回來的錢都花光了,手頭沒一點閑錢。巧玲家就沒回音。

那,先問場里借吧,等年底賣了棉花再還上。巧玲出主意。

明貴想了想只有這條路。同鄉們這幾年大都跟他家情形一樣,大部分錢寄回了老家,又交了樓房集資款。即使有能拿出來的,也不會肯向他借這么大一筆錢。他了解村里人,借個三五百的應急或許還行,再多了一時半刻還不上,自己也張不開嘴。

明貴去找郝場長。

沒想到,問場里借錢的人不在少數,除了他們這些積蓄不多的新職工,很多老職工也不愿自己拿錢種地。不是不習慣,而是風險大。

郝場長搖頭說場里不能開這個口子,給你借了給不給別人借?都借了,還搞啥改革?不但不給他借,還批評他不會過日子,沒有風險意識,一家三口在外,咋能手里不留點活錢。說的也是,自家三口在外咋能不留點錢應急呢!

明貴沒借上錢就看巧玲,意思是讓巧玲再去借。在曹家坡,借錢的事大都是女人出面,一般人都不會駁女人的面子。巧玲自嫁給明貴后,明貴干啥事都量力而行,從沒為了錢為難過巧玲,可這回他實在沒辦法了。

果然,這法子在農場也好使,巧玲借回了兩萬元。當然郝場長并沒有開口子,從廠里財務上借,而是自己從家里拿的錢。巧玲要給他寫欠條,郝場長沒讓。郝場長說,一個女人不要寫欠條,有了債,女人的腰就挺不直了。巧玲聽了,心頭一熱。

回到家,巧玲把錢交給明貴,叫明貴寫了欠條然后給郝場長送去。

望著巧玲的背影,明貴突然發現,從曹家坡出來五年了的巧玲,變樣了。不是變得老了不好看了,而是變得年輕好看了,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也想不明白的。他走進屋,站在鏡子前仔細端詳鏡子里的自己。他發現自己竟然老了,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明顯的皺紋,尤其是笑的時候,眼角像魚尾巴。光潔的額頭也有了幾道淺淺的紋路。他向上揚了下眉,那紋路就粗了深了。明貴看了看手里厚厚的一疊錢,嘴里忽然像塞了一把沙棗。

年底給他還上就行了。他甩了甩頭,好像頭上掉了什么東西似的。

但是年底,他并沒有能還上借郝場長的錢,還背了一萬多塊錢的債。這年遭受了干旱,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二。這沒啥稀奇的,種地本就是靠天吃飯,人再勤勞,種植技術再高,也抗拒不了自然災害。

似乎是刻意而為,這年,郝場長安排巧玲在場部餐廳當招待員,既輕省還能照顧家,一年下來兩萬多的工資,保證了家里的日常用度不說,還填補了種地的虧空。郝場長讓巧玲給明貴遞話,借他的錢可以到第二年再還,他相信明年會有個好收成。

明貴聽了,雖松了口氣,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看巧玲,忽然覺得有些陌生。沒有了風吹日曬和田間的勞作,巧玲的皮膚更白,面頰上的“紅二團”淡成自然的粉,更顯出一種健康的美麗。女人真的是要靠養的,原本巧玲的腰身有些單薄,不到一年的功夫,扁平的胸脯和臀部都翹了起來。但越來越有女人味的巧玲,罵他憨慫的時候卻少了。

這個冬夜,已零星有了炮聲。快過年了。

入冬后,明貴基本沒啥事,除了參加了半個多月場里組織的“科技之冬”培訓,整天就是窩在家里看電視。他不像農場的老職工和同來的鄉親那么喜歡打牌喝酒,所以,就有些孤單寂寞。巧玲卻一直都忙,最近似乎更忙了,經常晚上很晚才回來。

把電視頻道又轉了一圈,沒有他喜歡看的軍事節目和戰斗片了,困意便襲來。他看了下表,已經十一點多了,兒子已睡熟。往爐子里添了幾鏟煤,將燒水壺灌滿水坐在爐子上。巧玲喜歡干凈,再晚回來都要擦洗。腳上的襪子有點粘,他想洗洗腳,掂起腳盆,又擱下,連襪子也沒脫就鉆進被窩。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吃到肉了,他想明天早點起來去套兔子,然后去小海子水庫鑿冰釣魚。今天上午去商店買煙的時候,聽說有人在小海子水庫釣到了一拃長的鯽魚,他就又去漁具店買了一副魚竿。算了一下,再有一個星期就要過年了,餐桌上應該有一兩只兔子或三四條魚。今年收成不好,手頭緊,不能大魚大肉地采買,但過年總得有些葷腥。

似乎很困了,但躺下后腦子卻忽然格外清醒,眼前來來回回跑的都是巧玲的影子。巧玲晚上回來得晚,早晨卻走得早,三頓飯都在餐廳吃,常常帶回來些肉菜,改善一下他和兒子的伙食。當然這都是在晚上回來的時候。巧玲從未在白天往家里拿過飯菜。她懂得避人耳目,更愛惜自己和他的名聲。雖然他們是新職工,比農場老職工受教育的程度低,生活條件差,但他們都不愿意讓人看低,說新職工素質差。他知她很辛苦,努力干好自己的工作,還想辦法貼補家用,他也就不太打攪她,說來有個把月都沒碰巧玲了。這一算,下腹突然一陣脹熱。翻了幾個身,不行,下床去衛生間撒尿,半天只滴下幾滴。于是穿上羽絨服出了家門。

他不過是想去接巧玲,反正也睡不著。今年一年都是各忙各的,兩人很少在一起,哪怕是說說話、吃吃飯、逛逛街,僅有的幾次親熱也都顯得倉促像例行公事。此刻,他心里充滿了溫馨和期待。但他沒想到居然撞見了郝場長。其實他應該想到的,因為場部餐廳大多是接待外面來的領導的,雖然對外開放,但本場職工在這辦席的并不多。場部餐廳一般到晚上十點就關門了,這么晚了,除了領導的應酬還能有誰呢?其實碰到郝場長也沒啥,接自己的老婆回家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但這時候他就是不想見到郝場長。

明貴知道,他不想見郝場長,是因為他欠郝場長的錢。他不想欠人錢,何況是他沒借來而巧玲借來的郝場長的錢。而且在餐廳碰見郝場長后,他就覺得不單是欠錢的事了。

走進餐廳,冷冷清清的,沒有客人,也沒有服務員,廚房爐膛里的火已經封住了。四周的包廂也是靜悄悄的,只有靠里側的一間包廂的門縫,露出一條亮光。

明貴的心突然就莫名地加快了跳動,腳步也不由地放輕了。一條白光約有30公分,從門縫里鉆出來,下面一截鋪在走道的地板磚上,上面的一截打到對面的墻上。這使他想起看電影時放映機打到銀幕上的光。他知道那光里是有內容的,可是如果你只盯著那光,又是看不到內容的。但他還是停住了腳步,把身子隱在了光帶前——灰暗的墻邊,因為他聽到了里面傳出來的聲音。

過年回老家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好像是郝場長。

曹家坡?不回了。巧玲的聲音。

錢緊張?路費先從我這拿嘛。

今年借你的還沒還呢……

那急啥,我又不等錢用。再說明年就還上了。

是明貴不愿回。

哦。

可以確定是郝場長了。不知為啥,他覺得郝場長跟巧玲說話的聲音和跟他說話的聲音不一樣,跟他在會上和地頭時說話的聲音也不一樣。

你咋斷定明年一準能還上?

我會算。

哈哈。

不信?你等著瞧!我在這種了二十多年棉花了。郝場長吃飯嘴巴吧唧得很響,好像那飯菜香得不行。明年準是個豐年,而且棉花價格要翻倍,你就等著數錢吧。哎,別忘了給明貴說,準備一下,明年多包點地,爭取抱個金娃娃。

嘿嘿,要真這樣,明年我就叫明貴買輛“金杯”,拉我和兒子回家過年。

如果明貴能包上100畝地,明年能掙兩個甚至三個“金杯”!

真的?那你得幫我們家明貴。

那還用說!今年推行兩費自理,好多人一看場里不貼補了,就把地撂了跑外面去了。今年的年成又不好,明年包地的人可能還要減少。所以,明年是多包地的好時機。其實種棉花和做其他事一樣需要堅持,堅持一下,就有好收成。以后,大戶種植、家庭農場是發展趨勢。你不信,過幾年土地肯定升值,想多包都沒有。

我也不懂這些,可是我信你,回去我就給明貴說,明年包上100畝。可是……買種子化肥的錢……

不用擔心,我再給你們借三萬。

明貴心一動,兩腳挪了下。鞋邊洇出一圈黑色的濕印。

一陣沉默。

咋不吃肉呢?這根骨頭肉挺多的,你啃了。盤子里響起一聲響。

是這塊排骨,巧玲!喂狗的那種長的骨頭棒子才叫根呢。

巧玲撲哧笑了,我又說錯了。

可惜啊。

啥?

你生在了山溝里,沒啥文化。

咋?

不然,你會有更好的人生。

明貴的心呼地跳到了喉頭,兩耳被擊得嗡嗡響。難道跟著我明貴的人生就不好嗎?

哪能呢?你笑我呢,我笨得很。巧玲語氣里分明帶了羞澀。

這個年你想咋過?

哪也不去,趁著休息趕緊給你把毛衣打起來。本想過年讓你穿上呢。

不急,等明年五一給我當生日禮物好了。

你是五一的生日?巧玲笑出聲。

笑啥?

怪不得你叫這個名。

明貴垂著的兩手攥成了拳頭。一個冬天,他從未見巧玲在家打過毛衣。看來他的感覺是對的。自從巧玲去了餐廳,他老覺得鄰居看他的眼神有些異樣,背著他嘀嘀咕咕的,在屋外的樹下吃飯下棋時這樣,在地頭休息抽煙的時候也這樣。只要看到他來,那些扎在一起的人頭就分開了,停止了說話,他一轉身,又聚在一起,好像有啥秘密,只背著他一人。尤其是潘老三,以前見了他總是哥長兄弟短的,現在見了他斜一眼他胯下的摩托車說,你如今不是發達了嗎,咋還騎這單干慫!明貴的摩托是單缸的,潘老三的是雙缸的。

我啥時發達了?明貴莫名其妙。

我又不管你借錢,你裝啥迷糊!一踩油門,跑了。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有一剎他想沖進屋子里去,但想到自己站在門口偷聽了半天,實在不光彩。再說,給郝場長織一件毛衣也沒啥說不過去的,郝場長幫了自己那么多。可是……猶豫間,聽到啪的一聲,好像是打火機的聲音,很快一縷香煙味從門縫里溜出來。明貴不抽煙,所以對香煙味特別敏感,加之緊張,吸進鼻子里的煙,刺激得他的鼻腔和嗓子癢癢的。他忙捂住嘴,努力克制住不發出聲音。

這盤排骨你打包帶回去吧。不早了,我先走了。椅子發出響聲,好像郝場長站起來穿衣服。

明貴連忙后退兩步,轉身踮著腳尖溜出餐廳。

走到對面的一排林帶,他將身子躲在一棵樹后,伸頭往餐廳張望。很快,他看見郝場長走出來,把大衣領子豎起來,兩手插進大衣的口袋里,縮著腦袋快步向場部家屬區走去。

回到家,他快速鉆進被窩,長出幾口氣,平穩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大約十分鐘后,巧玲回來了。等巧玲上床拉開被子鉆進去,她頭發里的一股煙味撲進他的鼻腔。他終于忍不住咳出了聲。

把你吵醒了?巧玲起身要去給他拿水。他伸手一把扳倒她,兩手一左一右扣在她似沙包的乳房上。

你個憨慫!巧玲掙了一下,哪里掙得脫,便由他脫去衣服,抱了他的頭,將臉埋進他散發著腦油味的頭發里。

你該洗澡了。

明天我去理發,到澡堂去泡泡。

帶上兒子去。

嗯,帶兒子去。

當明貴拉風箱似的呼嘯著從她身上跌落時,她的身體依然平靜得像一截木頭。

你咋啦?明貴用手摸她的臉。她的臉冰涼,他就兩手捂住。

沒啥,有點累。停了片刻他以為她睡著了,她卻突然說,今晚好像有人去了餐廳。

誰?他的手觸電般離開了她的臉。

沒看到。

不會是幻覺吧?

我親眼看到了兩個腳印。

還是被細心的巧玲發現了。明貴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想實話告訴巧玲他去了餐廳,可又覺得難以啟齒。于是故作鎮定地問,當時餐廳還有誰在?

就我和郝場長,他在吃飯。巧玲沒撒謊。

哦。郝場長經常這么晚,他老婆也不管?明貴的聲音有點怪,我老婆老這么晚回來,我還心疼呢。

巧玲扭臉轉向明貴,灰暗中她看到明貴的眼睛詭異地閃了一下。她轉回臉,從明貴的被子里出來,鉆進自己的被子。明貴的被子里很熱,自己的被子里卻很冰,她蜷起身子將被子一直拉到脖子處,眼睛停在了門口明貴的鞋子上。進門脫鞋的時候,她就看到明貴濕了邊的鞋。她想起郝場長囑咐她明年讓明貴多包點地的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想,等過了年再說吧。

一個多月都沒有吃到兔子肉的明貴,第二天沒有套上兔子,卻拾了一只兔子。套不上兔子是意料之中的,拾上兔子卻是意外。

這天天還沒亮,明貴就起來了,背了一個大帆布包去了沙包。

生活在沙包邊上的男人,一入冬就開始踅摸著套兔子,既能吃兔子肉又能賣兔子皮,是貼補家用最經濟便捷的途徑,而且套兔子也不難。兔子有走老路的習性,只要在雪地上找到兔子的足跡,下上幾個細鐵絲做的套子,總能有所收獲。過去,在房前屋后和家門口就有兔子出沒,而今卻要跑到七八里外的西戈壁或沙包,才能覓到兔子的蹤影。也不知道是兔子越來越少,還是和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其實,農場附近還有黃羊、野馬等時常出沒,但都知道是國家一二類保護動物,不敢打。這是有教訓的。多年前,場武裝干事借了部隊一枝步槍,開著吉普車到西戈壁深處打了一只黃羊,被判了一年半,好好的工作就給丟了。

都是動物,為啥兔子就不受保護,誰想打就打、想套就套?

物以稀為貴嘛,兔子繁殖太快。巧玲笑,這么簡單的1+1的問題你都搞不明白,你不是憨慫你是啥?

繁殖快的動物就不應該受到保護嗎?明貴還是不理解。因此,生活過得去的前幾年,明貴很少去套兔子。只是到了年前為了豐富年夜飯的餐桌,才去套上幾只。在沙漠邊上的這個農場,過年的時候,誰家的餐桌上如果沒有一盤紅燒兔子,似乎就不叫過年。其實對吃兔子肉,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生理上,明貴都是排斥的,他覺得剝了皮的兔子,就像一個嬰兒。可巧玲和兒子卻喜歡吃。當他第一次按照場里老職工的指點,將精心烹制的紅燒兔子端上桌的時候,巧玲和兒子都睜大了驚喜的眼睛。一塊塊紅油油的兔子肉,泛著誘人的亮光,散發著醉人的香味。開始他們用筷子夾著吃,后來就上手抓著啃了,油從嘴角和指縫里流出來。

好吃嗎?

好吃,爸爸再做。兒子咕嚕道,顧不得看他,眼睛盯著盤子,腮幫鼓得圓圓的。

香嗎?

香!巧玲笑盈盈地睨了他一眼,那眼里有朵火,像煙頭摁在他的心上。

看著女人和兒子陶醉的模樣,明貴心里膨脹出少有的滿足和自豪。當他把最后一塊兔子肉蘸著濃濃的湯汁吃下去后,胸腔里忽然感覺到一股喝了酒般的迷醉和沖動。

這個晚上,窗外北風呼嘯,雪花漫舞,明貴家蒙了塑料布的窗子亮到很晚。一個站在外面的人,望著這個窗子,一定很想進去看看。但是你進不去,沒有理由。你怎么能沒有理由進別人的家呢?其實,也不需要進去,因為就在那日光燈熄了,爐火的燈光亮起來不久,門開了,你看到了不用進去就能看到的情景。一個男人光著上身,剛從門里探出頭,嘴里就有一條帶子樣的東西噴出來,嘩,射到白皚皚的地上,噗地濺開一個雪窩。

明貴這晚并沒有喝酒,卻如喝酒了一樣醉了。讓他慚愧的不是吐了,而是他剛趴在巧玲的身上,就倉皇地滾落了下來。嚇得巧玲一個勁地喊,明貴,明貴你咋啦?

一夜的風雪,將農場周邊的房屋、樹木和田地都覆蓋上了一層厚實的積雪。微曦的天光中,天地顯得潔凈安寧,而他的心卻麻亂一團。

那道透出光帶的門縫和巧玲冰涼的臉頰,讓他一宿都沒睡踏實。面對著巧玲裹著被子的灰色背影,他感到了巧玲的冷淡。是因為郝場長嗎?閉上眼睛,腦海里翻騰的都是巧玲和郝場長在餐廳里的對話。這些對話有時完整,有時只是一個字或詞,像雪片,一個摞一個,似乎融合了,卻仍是一個又一個。

當然,他并沒有埋怨巧玲的意思。他那么窮,巧玲卻沒有嫌棄,嫁給他,還給他生了兒子,跟著他來到這里。巧玲對于他和這個家,是有功的,是值得他愛護和敬重的。除了分不清量詞,她哪兒都不差。也除了糾正巧玲用錯的量詞,他什么都聽巧玲的。時間證明,她考慮問題比他細致周全,比他有主見和遠見。比如,到農場來,就是巧玲的一句話消除了他的顧慮。巧玲的這句話是,大不了我們再回來嘛。

那么他是埋怨郝場長了?好像也不是。對于郝場長他是敬重的,自打第一次見到他,他就覺得這個人穩重牢靠,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挑出來,像個領導。要不他也不敢輕易帶著老婆孩子千里迢迢落戶到這個偏遠農場。到了農場后,郝場長也確實關心他們這些新職工,和技術人員一起手把手教他們種棉花,過年了還逐家走訪慰問,雖然只有一袋米兩壺油或200元錢,但讓人感到心里溫暖、踏實,有依靠。今年兩費自理手里缺錢,雖然場里沒給借,但郝場長個人借給他兩萬元。長這么大,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貼心的領導。

這些都是郝場長的好。但是郝場長經常那么晚不回家,在餐廳吃飯,拖得巧玲也很晚下班,明貴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你是場長,不怒自威,不怕人說閑話,我們巧玲怕呀。你是個男人,可以不要臉,巧玲是個女人,咋能不要臉呢?盡管你是為了幫助我們家,但這也有點,有點那個吧。若不是因為我們家巧玲生得白凈漂亮,人又賢惠能干,你能幫她嗎?天下沒有不吃腥的貓,你郝場長再偉大,也是個帶把的男人。男人那點心思,我不懂嗎?幸虧你沒讓我逮到,讓我逮到了,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場長,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一樣跟你拼命。

這不是怨,分明是恨了。想到這里,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他不能有這樣的想法,這會害了自己害了巧玲,害了他們這個家。

走著想著,腳步就越來越沉重。那雙返潮的旅游鞋已裹滿了雪,從鞋幫上鉆進去的雪,濕了襪子。雪足有半尺厚,有些低洼處有半米深。人行走難,不知道兔子難不難。今天能套上兔子嗎?如果套不上兔子呢?就這兩個問題,車轱轆般在他腦子里轉。自然是沒有答案。他停下喘息了一會兒,抬眼四望。他已經能看見遠處隆起的沙包,像裹了棉被睡著的人,在愈來愈明的天光中,漸漸顯現出起伏的曲線,遼闊柔和。靜靜的,沒有人影,連一聲麻雀的嘰喳聲也沒有。這么冷的天,這么大的雪,又這么早,誰會像他這樣孤魂野鬼地行走在雪野上呢?

巧玲和郝場長到底有沒有那事?當這個念頭又鉆出來時,他在自己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忽然有些可憐自己,還有恨。

一個小時后,他爬上了和他一樣孤獨的沙包。這兒的雪大多半米深,沒到他的腿彎處。一叢叢的植被蹲伏在沙包上,頂著厚厚的雪冠,像一座座童話里的城堡。走進去不多遠,就看到雪地上清晰的動物足跡,越往里,越多。有兔子的,也有地鼠的,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他有些憐憫這些動物,這么大的雪它們出來是覓不到什么食物的,就像他,或許又是空手而歸。也許,它們也只是出來透透氣,活動活動腿腳,像他一樣。對于漫長的冬季,雪天無疑是節日,令他和它們都體味到了一種單調的豐富。

忽然,眼前亮了一下,一個女子影影綽綽地出現在前面十幾米的地方。若不是她脖子上的紅色紗巾,他可能不會看到她。她全身雪白,好像是用兔子皮做的大衣長長地曳在雪地上,白色的茸毛泛著若隱若現的光澤。他恍惚見過這個女子,但又回憶不起來究竟在哪見過。總之她有一種他似乎熟悉的氣息,讓他感到迷茫和興奮。他不由地朝她走去。奇怪的是無論他快慢,她都跟他保持著一樣的距離,他似乎無法走近她。而且,他聽不到她行走的聲音,也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聲音好像消失了。這使他有種欲罷不能的沖動,想攆上她,看清她。走著走著,她的身邊漫起一層乳白色的霧氣,只有那紅紗巾隱約可見,越來越小,成了一個點,像一顆遙遠的星星。

當東方鉛灰色的天幕上洇出太陽淡白的光暈時,那點紅徹底消失了,周邊的天地倏然亮堂起來。他停住了腳步。汗水濕透了他的內衣褲,他拉開羽絨服的拉鏈,一團白色的熱汽從敞開的懷里涌出來。他揉了揉眼,前后看了看,潔白光滑的雪地上,前無女子的腳印,后沒自己的足跡。奇怪!他原地轉了一圈,再看,依然如此。心咚咚狂跳起來,遇到狐貍精了?來到農場后,他聽很多人說過狐貍精的故事。

忽然,他看見不遠處有塊灰色的東西,十分醒目。他迫不及待地奔過去,見是一只兔子,半截埋在雪里。他伸手撥了一下,兔子的身子似乎還是軟的,待他攥住兔子的耳朵拎起來,發現兔子的脖子斷了,身上和脖子上卻都沒有鐵絲圈。他的眼睛轉向那個雪窩,發現雪窩在一片平滑的斜坡上,旁邊并沒有可以下套的紅柳、梭梭等。這只兔子的脖子是怎么斷的?他蹲下身子,用手去扒雪窩,只幾下,在兔子頭的地方,露出一個褐色的東西。他趕緊再扒了幾下,一截呈直角形的木頭露了出來。他恍悟,兔子可能是撞在這個木角上折斷了脖子。

他站起身看了看四周,往南翻過一道沙包,就是場里的棉花地。他記起來了,眼前的這個沙包,就是他那年夏天帶巧玲來看日落的沙包。他對那晚的沙包落日記憶深刻。

明貴套兔子都是在農場最邊緣的沙包上。他之所以到沙包上去套兔子,是因為他的棉花地就在沙包邊上。他對這個地方親,有事沒事都喜歡跑來看看。冬天來沙包套兔子,就能順便到自己的地里看看,心里踏實。

沙包離居民點也不近,但比西戈壁要近些。沙包上一叢叢的芨芨、紅柳、駱駝刺等,是兔子藏身的絕佳之處。而沙包邊的棉花地里,頭年遺漏的棉籽,是兔子冬天果腹的好食物。所以,沙包上的兔子比植被較少的西戈壁多。但除了明貴,幾乎沒有人來沙包上套兔子。來農場的頭一年冬天,明貴就到沙包上去下套套兔子。一個冬天,套了二十多只兔子,是別人的兩三倍。

有人羨慕,準確點說是嫉妒明貴的運氣,對再去沙包套兔子也動過心,但他們也就是動動心,沒人動真的。這里面是有原因的。人要想抵抗住誘惑真是不容易,最終讓他們止步的還是那句話,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做個吊死鬼!

說的是儲文革。

農場青年儲文革,雖說出生于普通軍墾之家,父母都是1959年從口里來疆的支邊青年,卻有著超凡脫俗的氣質和形象。白凈、明亮、文雅、俊朗集于一身的儲文革,喜歡看書、畫畫、吹口琴、打快板,一身才氣,文武雙全,咋看也不像這個沙包邊的農場孩子。從十一二歲起,每年場里組織的文藝演出他都是骨干。他往那灰不楚楚的舞臺上一站,頓時,舞臺便生出明亮和光彩,照亮了在場所有的人。人一旦被照亮,就會關注那發光的人。高中畢業后被分到場里當宣傳干事的儲文革,惹得農場和附近鄉鎮的姑娘蜂蝶樣圍著他轉。可不知咋的,他對這些姑娘沒一個動心的。在一次去師部學習半個月回來后,卻變得少言寡語,閉門不出。十八歲的青年儲文革整日孤獨地站在路口的一棵白楊樹下,憂郁地望著東方的天際。有人好奇,也順著他望的方向望,啥也望不見,只能不明所以地搖頭。他寫了一些詩歌,什么《白楊樹的眼淚》《北沙窩的傷悲》《從棉花地里長出的愛》等等,發表在《新疆軍墾》和《軍墾戰報》上,引起了轟動。他居然是農場的雪萊!但這些詩農場沒有幾個人能讀得懂。他們只知道在去了一次師部學習后,儲文革就變成了一個詩人。繼而他們又發現,成了詩人的儲文革好像病了。什么病?說不清。一年下來,他挺拔的腰身居然有些佝僂,但卻更有一種成熟優雅的魅力。這年冬天,優雅的儲文革一到禮拜天就去沙包上套兔子。可是他從沒套到過一只兔子。農場的男人們終于找到了他的缺陷,很是鼓舞。他們一見面就說,能人儲文革連一只兔子都套不上!然后嘎嘎地笑。似乎男人套不上兔子是一件很恥辱的事。有人記得,臘月二十六那天一早他出去后就再沒回來。場里動用了值班連的民兵找尋。兩天后,在沙包上的一叢紅柳下發現了他。他穿一身嶄新的黃布軍衣,仰面躺在傾斜的沙包上,就像睡著了,臉上身上結了一層霜,那些霜一粒粒晶瑩透亮像鉆石。人們拂去他臉上的霜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脖子上套著個細鐵絲圈,從鐵絲圈伸出的一截埋在雪里的鐵絲,擰在距離他頭部半米多的一叢紅柳的根部。沒有人能想到,這種專門用來套兔子的、只比成人拳頭大一點的鐵絲圈,居然把儲文革給套住了。

儲文革死了,死得寧靜安詳,甚至嘴角還有一抹永遠都不會消失的笑意。

他為什么死,咋會以這種方式死,令人不解。于是出現了被狐貍精迷惑的說法。而在他口袋里找到的一條紅紗巾,無疑為這個說法予以了佐證。據說場里有好幾個人都碰見過狐貍精。他們說,狐貍精喜歡在下雪的夜晚出現,穿著白色的衣服,戴著紅色的紗巾。若被狐貍精纏身,人就必死無疑。

明貴不信這些。對于儲文革的死,他有自己的認定,那就是儲文革是自殺的。至于他為什么自殺,只有天知道。巧玲也不信,她同意明貴對儲文革自殺的判斷,但她認為儲文革是為情而死。她說,只有愛情能有這種力量。巧玲有這樣的見地,讓明貴很是驚訝,他居然沒有反駁的理由。

但是,無論真相是什么,儲文革的死,似乎成了一個標記。若干年后,人們談起農場的發展變化時,總會說,儲文革死的那年,開始分地。

對于明貴獨自出入沙包套兔子,人們有許多議論,也有人提醒他或巧玲。郝場長就說過明貴。郝場長說,你能不能跟大伙一塊去西戈壁,那里兔子也不少。去沙包至少也約一個伴,省得我擔心。他笑笑,不置可否,露出一副憨樣。只要巧玲和兒子說想吃兔子肉了,他就去沙包套兔子。他不喜歡跟大伙去西戈壁扎堆。在西戈壁,常常發生諸如這個人下的套子套到的兔子,卻被其他人取走的事。巧玲呢,既然不信狐貍精說,也就由著明貴去。

但是今年下雪以后,明貴一直都沒有套到兔子。今年欠產,很多人都把套兔子當作改善生活的主要手段,白天黑夜地往西戈壁跑,兔子就越來越少。有人又開始覬覦沙包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沙包上的兔子也突然不見了蹤影。一直被人們認為運氣好的明貴,去了幾次也都空手而歸。套不上兔子,明貴就不想再去浪費工夫。兒子饞得嗷嗷叫,只能指望巧玲從餐廳帶回來一些葷腥打打牙祭,但并不能滿足兒子旺盛的食欲。甚至巧玲也說過兩次,家里的飯菜太素,對他整天窩在屋里睡大覺看電視有意見。

巧玲是不缺吃的,每天在餐廳有葷有素,她心疼兒子和明貴。明貴是大人,倒也能將就,兒子正長身體咋能虧欠呢。再說自己經常悄悄往家帶飯菜總是不光彩的,雖然每次都是郝場長來吃飯時要大師傅多做個紅燒肉或排骨啥的,讓她打包帶回家。郝場長這樣做,分明就是憐憫她而有意識地接濟她,這讓她感到了壓力,一種不知如何報答郝場長的壓力。以她家現有的經濟,是沒有能力回報的,但又不能無所表示。思忖了多日,她想給他打一件毛衣,以示她和明貴感恩戴德知恩圖報。巧玲很聰明,她先給郝場長的老婆和孩子各打了一件。這樣,給郝場長打毛衣就順理成章了。對此,郝場長很是高興,覺得巧玲懂事,善解人意。而且巧玲待他每次都像對待父兄一樣尊重周全,一點也不像有些丫頭婆娘,輕浪得逮著機會就往他肩頭上攀,總想從他這里撈點油水,以為他的權力大得沒邊。巧玲不僅人生得白凈,而且心地純凈,從不向他提啥非分要求,于是他就更加想方設法幫助巧玲。郝場長幫助巧玲的方式,除了給明貴借種地的錢,指導明貴種地,就是來餐廳吃飯,每次多點菜,剩的菜讓巧玲打包回家。僅此而已。當然,這并不是說郝場長搞特殊,損公肥私。郝場長公私分得清,除了陪客人吃飯簽單,自己吃飯都自掏腰包。這樣的領導不多見。餐廳李經理臉上過不去,說記場里的賬吧。郝場長說我能吃多少?省得人嚼舌頭!沒兩年,李經理就辭職不干了,去街上開了家飯店。郝場長都這樣,這個餐廳能有啥油水。

早了晚了,郝場長愛在餐廳吃飯,這或許與巧玲擅長的甘肅小吃有關。郝場長是甘肅武威人,喜歡吃巧玲做的家鄉飯菜,什么牛肉拉面、臊子面、漿水面、釀皮子、涼粉等。尤其是每次陪客人喝完酒后,必吃一碗巧玲做的漿水面或涼粉。他說只有這兩樣東西能解酒。

每次郝場長來餐廳吃飯,除了陪客人就是獨自一人,而且獨自一人的時候越來越多,一些不三不四的閑話就出來了。對此,郝場長是不在乎的,他說,無論你咋做,都會有人說。你管得了自己的人,管不了別人的嘴。他信奉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巧玲很是緊張、難堪,甚至不想干了。

巧玲不想干,倒不是說郝場長真的對她有啥明確表示或企圖,而是擔心她自己。自從郝場長接他們一家來這里,借給她錢,繼而又安排她到餐廳工作,她就認定他是自己的恩人,見到他就有種發自內心的感激和親近,心想要一輩子對他好。一個女人要想對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一輩子好而又不過份,是有點難的。這個難不是別的,而是她在心里賦予郝場長一塊磁石,自己身體里卻生出了大大小小的螺絲釘子。相比一般男人來說,郝場長實在是太強大了。這個時候如果選擇離開,應該是明智的,但她根本做不到,因為眼下正是明貴最困難的時候。她想,等明貴掙上錢,他們有本錢了,就去縣城租個門面開飯館。

這個春天有點早,還有點怪,不知為啥,一切都有些急吼吼的架勢。

還不到三八,雪就化光了。

沒有等巧玲告訴明貴郝場長讓他今年多包些地的話,明貴就主動去農業科簽了200畝地的承包合同。郝場長給巧玲說要他包100畝,他本來也只想包100畝,但場里鼓勵職工多包地,利費減少10%,有好多老職工都包了200畝,甚至潘老三也包了200畝,加之今春農場與當地農信社協商開展了小額貸款業務,他通過場財務科擔保貸到了十萬元,也就一咬牙簽了200畝。他心里有個打算,今年豁出去賺一筆,有了本錢還清貸款和借郝場長的錢后,就帶著巧玲和兒子離開這里去縣城。巧玲有做蘭州風味小吃的手藝,開個小店應該不成問題。巧玲的手藝不能單為郝場長服務,要為他們一家三口過上城里人的好日子服務。

郝場長很吃驚,問巧玲知不知道明貴包了200畝地。他讓巧玲遞話給明貴多包點地,但沒想到他包這么多。

巧玲搖頭,說明貴簽完合同后才告訴她的。

郝場長認為明貴似乎在賭氣。巧玲說明貴就是在賭氣。

那么明貴為何賭氣,他們都沒有往下說,心里隱隱明白了些什么。

好了,別擔心了,這事我來處理。郝場長笑道,趕緊去打毛衣吧,五一馬上就到了。

誤不了。巧玲緊著的臉松了。

四月一日,就開始播種了,這在農場的植棉史上是從來沒有的。經過場里的技術人員檢測,雖然比往年提前了十天,但地溫墑情都高于往年。本來就是次宜棉區,有效基溫不足,有這樣的好天氣傻瓜才干等著不趕緊播種呢。提前一周,意味著一株棉花至少可多結一個桃,畝產可增加20到30公斤。一公斤棉花按均價4.5元計算,可增收100元左右,200畝地就是兩萬元。這是老天開眼呢!農場機械化程度高,播種、覆膜、滴灌帶埋設一次性完成,只兩天,明貴的200畝棉花就播種完了。四月中旬,棉花顯行,實現了“四月苗”。

每年四月中下旬,是職工最擔心的季節,天氣就如小孩的臉,變化無常,要么沙塵暴,要么突然降溫。沙塵暴會將地膜揭起損壞,持續的低溫使棉花“早而不發”,消耗大量養分。可是這年,風平浪靜,氣溫一直穩中有升,直到四月三十日。闖過四月,人們的心就放到了肚子里,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一些對兩費自理抵觸而放棄包地外出打工的職工,看到這么好的棉苗心里訕訕的,大有悔意。

有人對明貴說,明貴你個憨慫,今年可抓住了!

我抓住啥了?明貴呵呵笑著,裝憨。

抓住“棉花”了呀!

等到了秋收才知道哩。明貴這不是低調。自小他就知道,不抓到手里的東西,不是自己的。而且,他心里有種莫名的擔憂。

抓住了“四月苗”,只是搭好了豐收的架子,后面的管理跟不上一樣白搭。至于管理,明貴當然是有信心的,說來,他到農場已經五個年頭了,也算是個植棉老手了。而且明貴勤快,責任心強,肯吃苦,這些都不是問題。那么明貴擔憂的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說不清,就是心里老是惴惴的。

五一這天,明貴早早就下了地。明貴原來的50畝地靠近沙包邊南側,新包的150畝地,跟他原來的地連著,沿沙包邊向東拐了個彎,夾角大概30度左右。定苗的臨時工辭了后,他發現有個別地方的苗沒有間干凈,有的不僅有兩株,甚至有三株,這是必須間掉了,不然棉苗相互間會爭搶養分,都長不好。好在大約只有半畝地,他就自己來間苗。這對他來說,快的話一個晌午就干完了。

他弓著腰,兩腳岔開踩在兩邊的溝里,順著出苗的埂子往前挪,一株一株將多余的苗拔掉。他戴了雙白色的線手套,一壟下來,手套就被染成綠色的了。出了汗,便把外衣脫了,掛在杵在地頭的鐵鍬把子上,露出纏在腰間的麻繩。他下地喜歡帶三樣東西,鐵鍬、手套和麻繩。地里地邊總能收拾到一些柴草,捆起來捎回家,生爐子用。

當他間完最后一株苗,抬眼看到他那件掛在鐵鍬把上的迷彩服,被風吹得忽左忽右,紅色的一條,像一面旗幟,心里不由一顫,突然就想起了儲文革。那個他從未見過的青年的面容一下清晰起來,和那個冬日凌晨白衣女子脖子上紅色的紗巾疊印在一起。他揉了揉眼,眼前的棉田變得一片血紅,東邊也是一片血紅,再看北邊綿延的沙包,更像一片波濤起伏的血海。

他渾身熱得像血管里灌滿了沸水,拔腿向沙包跑去,耳邊的風呼呼的像風箱。可是等他爬上沙包,那片血海樣的紅色卻倏然消失了,眼前的沙包依然是從前的土黃色。東邊天際卻堆起黑森森的云。

其實干完活,他就可以回家了,但他沒有回家,他對那片黑森森的云不放心。

他翻過一座沙包,找到了他和巧玲來過的那個沙包。

在這個沙包的半坡上,那個他撿到一只兔子的地方,有一個斜下去的門洞,上面的門框掉了半截,但整個門洞還是完好的。他從門洞鉆進去,里面暗下來,但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樣子,是一間屋子,地面和墻面都是土夯的,很硬。他知道這是農場以前的地窩子。這是他春節前來套兔子時發現的,一只兔子在這個門框角上撞斷了脖子。天一暖和,他就把這個地窩子挖了出來。其實,只需把堵在門上的沙土挖開,里面完好如初。這個地窩子,除了那只撞死的兔子,恐怕再無人知道。因為他到這兒幾年來,從未聽人提起。他連巧玲也沒告訴。以前有啥事,他都會告訴巧玲,可那晚后不知咋的他就不想告訴巧玲了。他本來就話少,現在基本上不說話,像個啞巴。

年后,巧玲承包了餐廳。不知為何,餐廳的生意突然好起來,每天中午晚上那五六個包廂從未空過。場里職工的紅白喜事也大都放在這里辦。巧玲就更忙了,她回來的時候,明貴和兒子早已睡熟。第二天等她起來上班的時候,明貴和兒子下地的下地,上學的上學。一個春天她和明貴幾乎都沒有打過照面。

餐廳生意好,說啥的都有。有人說是郝場長關照巧玲的生意,行政命令場里所有的公務接待都放在餐廳;有人說巧玲人生得魅,男人們樂意捧她的場,吃她的“豆腐”;也有人說巧玲往菜里放了大煙殼子……反正餐廳從沒這么紅火過,巧玲的收入也翻了一倍。有晚他在枕邊看到一厚疊鈔票,用一根淡黃色的橡皮筋捆著,有一萬元吧。但他沒動,裝沒看見。

十一

春播完,師里在他們這個沙包邊上的農場組織了一個現場觀摩會,在全師推廣矮密早種植技術。因為奇跡不是什么時候都會發生的,而矮密早好像就是個奇跡。

郝場長親自指定明貴的200畝地作為其中的一個觀摩點。對于郝場長把他的棉花地定為觀摩點,明貴是不情愿的。他不喜歡見人,這現場會得有多少人呀。當然他最不想見的還是郝場長。加之潘老三的攪和,他根本就是抵觸了。

緊鄰的潘老三的地,跟他的地出苗情況不相上下,但郝場長選了明貴卻沒有選潘老三。潘老三就湊到明貴跟前陰陽怪氣。

我說明貴,還是你面子大啊!

我面子大啥?明貴聽出他話里的骨頭,本來心里就潑煩,就沒好氣地沖道。

有能耐不如有個狐貍精啊!見明貴沒好氣,潘老三淫邪地冷笑。他倒不是稀罕當這個觀摩點,出這個風頭,他是在乎那錢,聽說每個觀摩點給補助一千元錢。不錯,被選為觀摩點的地要把進地的路修平整,把地里的雜草鋤干凈,把地頭地尾都收拾齊整,是得下點功夫,費點勁,但也用不了1000元,他潘老三也能做到呀!怎么好事都讓他明貴得著了呢!

你罵誰呢?明貴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

我罵誰?潘老三揮著胳膊,唾沫星子亂飛,我罵我自個家里沒養個狐貍精!咋啦,你能把我毬咬了!

明貴呼地沖上去,抱住潘老三摔在地上。

潘老三又瘦又矮,根本不是粗壯的明貴的對手。但當明貴把潘老三摔倒在地后,就松了手。潘老三輕易地翻起身,騎在明貴身上,拳頭左右開弓打在明貴身上、臉上。

明貴一直沒還手。潘老三很詫異,加之也打累了,就起身扛著鐵鍬回家了,屁股下的電驢子發出巨大的轟鳴聲。

這天,地邊臨時插起的一桿桿彩旗,在帶著暖意的春風的吹拂下,發出呼呼啦啦的聲響。

當參加觀摩會的數十號人涌進他的棉田時,明貴驚慌地躲到地邊的彩旗后。他從未見過這么多的人,在這些穿著光鮮、氣度不凡的各級領導面前,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顆螞蟻。巧玲說得對,一顆螞蟻。

郝場長拿著一個大喇叭作介紹,他的聲音通過喇叭傳出來,有點變調、刺耳。郝場長說,新職工明貴勤勞樸實,熱愛農場,積極響應場黨委推行的兩費自理,今年主動承包了200畝棉花,推廣矮密早種植技術,100%實現了四月苗,搭好了豐產豐收的架子。聽完介紹,師長問誰是明貴。郝場長就用大喇叭喊明貴。明貴從彩旗后磨嘰出來,咧著一張嘴,難為情地搓著兩手,茫然地看著人堆里的師長。師長就走過去和他握手,鼓勵他加強田管,爭取年底有個好收入。他的頭暈乎乎的,不知該說啥,也不知說了些啥,一心盼著現場會趕快結束。

晚上,場里在餐廳擺了幾桌,慶賀春播結束和現場會成功,新職工里只安排了他參加。巧玲專門騎了兒子的自行車跑到地里通知明貴早點下班,換身干凈衣裳赴宴。

明貴冷冷地說,我不去。一個春播,明貴的臉黑得只看到一對白眼珠和一口白牙。

你個憨慫,這可不是小事,得去呀,這是多大的面子呀!

面子?明貴看著巧玲,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確實,現在的巧玲比以前漂亮了許多,卻也陌生了許多。

你才是憨慫!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話一出,兩人都愣住了。巧玲瞪著他的眼睛里的光在一點點暗淡。明貴的臉像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垂下眼睛,整張臉陷在黑暗里。

他在沙包上躺下來,閉上眼。他知道,此刻沙包上的天空,已經不會有白得像巧玲身子一樣的云了。東邊天際那些黑森森的云,已經遍布整個天空。

沙包上有些冷,明貴起身走下沙包,他把鐵鍬靠在地窩子的門框上,走進去把外衣鋪在地上,躺下來,兩手交疊枕在腦后。很快他就睡著了,先是打了幾聲很響的呼嚕,腦袋略一歪,變成均勻的鼾聲。嘴角流出的一縷涎水,在灰暗的地窩子里泛著白亮的光。

那個白衣女子又出現了,他趕緊跟了上去。這時天已黑盡,陰沉的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沒想到剛睡著天就黑了,他有些迷惑。但眼前的景象是熟悉的,餐廳的門里和窗子上透出亮。他扭臉望了下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在身后輕推了他一下,他就翩然飄進了餐廳。還是那晚的情景,所不同的是他沒有躲在那道光帶后,而是直接飄進光帶。他看見了他們,而他們似乎一點也沒發現他的存在。一切都如他想象的那樣進行,巧玲打開那件為郝場長織好的毛衣,提著兩肩在郝場長的背上比劃。

其實郝場長完全可以直接穿上試,她卻讓他轉過身去。結果是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了她。

突然,頭頂響起一聲巨大的轟鳴聲,燈滅了。

巧玲——明貴猝然大喊了一聲,兩腳落了地。地窩子一片昏暗,沙塵嗆鼻。

十二

多年以后,人們想起這年的五一,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因為自農場青年儲文革死后,許多年都沒碰到過這樣的天氣和這樣的事了。想起這天,人們就會聯想到儲文革和他離奇的死。儲文革和明貴相隔二十多年,卻都吊死在沙包上,不同的是明貴那天遇到的是沙塵暴和冰雹,而非暴風雪。還有就是,儲文革的死因至今是個謎,而于明貴來說,答案似乎是清晰的。

這天中午時分,突然氣溫驟降,狂風大作,遮天蔽日的黃沙滾滾而來,使這個地處沙包邊上的農場瞬間陷入混沌的深淵。據當地媒體報道,十二級的沙塵暴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將農場二十多萬畝棉田的地膜撕裂掀起刮走。隨后而來的大到雞蛋、小到花生米粒般的冰雹,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將沿沙包一帶的數萬畝棉田的棉苗全部打成了光稈,絕收面積兩萬余畝。明貴的200畝棉田正好處于過雹帶。

這天,外地來的人對這里都恍有一種世界末日來臨了的感覺。街道上,到處是刮斷的廣告牌和樹枝,甚至整棵樹橫倒在路上。一根折斷的路燈桿正好砸在一輛紅色雪鐵龍的前擋風玻璃上,玻璃渣子濺了一地,交通阻斷。道路兩邊幾乎所有的樹枝和房屋頂上,都掛著一條一條的地膜,像傷兵的繃帶。一輛輛小車,急匆匆地穿過大街往地里駛去,車輪將農田邊的土路碾壓得塵土飛揚。場里的領導,部門的領導,保險公司的領導,電視臺報社的記者都涌到地里,查看報導災情。

他們驚訝地發現似乎到了葬禮現場,到處是一撮撮蹲在地上哭的人,有女人,也有男人。潘老三的女人穿一件紅毛衣,醒目地坐在地頭,兩腿叉開伸得直直的,一邊揮動兩手把大腿拍得啪啪響,一邊哭號道,老天你不長眼呀,你是不叫我們活了啊!

郝場長走過來時,潘老三的女人便停止了哭號,一骨碌爬起來,沖進人群,揪住郝場長的衣袖,用幾乎是吼的聲音叫道,都是你,推行啥能人牽頭大戶承包,鼓動我們多包地。地都包下去你好升官發財,一場雹子把我們全砸地里了,你說,我們該咋辦?

圍在旁邊的分場領導連忙七手八腳把女人拉開。女人頭發散落一臉,掙脫了又撲上去。潘老三跑過來抱住她。女人掙了幾掙沒掙脫,就伸手啪啪打男人耳光。一邊打,一邊喊,反正活不成了,還要這臉干啥,老娘豁出去了!

放開她!郝場長走過來,對男人說。

潘老三看著他不敢撒手,女人停住了哭打,一雙眼睛憤怒地瞪著他。

放開她。郝場長又說,臉上充滿悲憫和感傷。他把保險公司的總經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推向前,讓潘總給大家說說保險的事。

潘總謙虛地弓了下腰,用平靜的語調說,大家不要擔心,你們場今年給所有承包棉花的職工,都墊付資金買了保險,不會虧的。我們會盡快安排工作人員來實地勘測定損,保證在一個月內為大家賠付到位。

保險?真的?女人用手捋了捋散亂的頭發,露出還算清秀的眉眼。

那還有假?分場領導白了她一眼,趕緊回去吧,別在這號喪了。

郝場長左右看了看,轉臉問,明貴呢?咋沒看見明貴?

人們這才發現地里沒有明貴。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咋不見明貴呢?

巧玲也趕到地里來了。她把他家的承包地都跑遍了,也沒看到明貴。此刻她遠遠地站在人群外,呆呆地望著他家那一大片只剩下一溜一溜光稈稈的棉田。棉稈下堆積著凌亂的綠色棉葉和湯圓樣的白色冰雹。地邊沙包的紅柳、芨芨上掛著一條條白色的地膜,像墳頭飄動的白幡。

巧玲。郝場長看到了巧玲,遠遠就叫了一聲,向巧玲走去。

巧玲沒有回頭,木然的一動不動。

巧玲,郝場長走近了,明貴呢?

巧玲?

巧玲肩頭哆嗦了一下,扭過臉,滿眼眶的淚終于噙不住滾了出來。她上牙咬著下唇,白皙的脖頸上爆出一條青色的血管,蚯蚓樣微微顫動。

明貴咋了?郝場長順著巧玲的眼光也望向沙包。

突然,巧玲向沙包跑去。

郝場長愣了片刻,邁開大步攆去。人們莫名地相互望望,也都跟著朝沙包走去。

翻過一個沙包,爬上另一個沙包,巧玲站住了。這時,西沉的太陽倏然撕破烏云,迸射出絢麗的霞光。巧玲周身裹在光里,她的紅色外衣像一團燃燒的火,刺疼了所有人的眼睛。人們閉了下眼,然后瞇著眼加快步伐向坡上沖去。走到巧玲身邊的郝場長站住不動了,一個個爬上來的人站在他們兩邊也不動了。

在他們腳下沙包的半坡上,一把鐵鍬橫在一個地窩子的半拉門框上,幾股麻繩懸在鍬把上。霞光從坡上灑下來,把明貴紙片樣黑色的半邊臉映紅了。

你個憨慫!巧玲喉嚨里嗚咽了一句,撲通跪倒在地。

十三

一個星期后,場里遭雹災的棉田大都犁了,種上了其它作物。可明貴的地巧玲卻不讓動。她說,啥也不種,就讓它長棉花。這還咋長棉花?人們都以為巧玲受了刺激,也不便多勸。反正種不種意義都不大,有保險公司的理賠。誰也沒想到,一場雹子竟把明貴給賠掉了。

你沒告訴明貴場里給他的地買了保險的事?郝場長陪巧玲坐在沙包上。一個星期來,巧玲每天都要在沙包上坐上許久。

巧玲搖搖頭,我們很久沒有講話了。

為啥?

春節前那個晚上,他去了餐廳……

嗐,這個憨慫!怪我沒給他說清楚。郝場長嘆,那你咋辦?

我要種棉花。巧玲的眼睛紅了,臉上的紅暈卻消失了,誰也看不出她是甘肅人了。

太陽照樣升起,日子照樣過,但奇跡總會在人們不經意的時候降臨。

半個月后,明貴地里那些光禿禿的棉稈上忽然生出了一片片綠葉。這些葉子長得飛快,在四月份的時候需要一個禮拜,如今兩三天就長成了,而且真葉數竟然達到了每株2.3片,比未受災的只少0.1片。人們真是無法相信,都跑到地里去看。那些受災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悔不該當初都犁了種了別的作物,感嘆巧玲這個女人命就是好,賠償拿上來,棉花也長出來了。可他們忘了,明貴沒有了。

我哪有啥先見之明,巧玲說,我只是不忍心把明貴辛辛苦苦種的棉花犁掉。

棉花葉子生出來后,巧玲辭去了餐廳的工作,每天守在棉田里,中耕、施肥、打藥、打頂整枝,一環扣一環。從春到秋,巧玲看著棉花的葉子由綠變黃,棉桃由青變黃吐出白絮。她的臉也由白變紅,腰身漸漸堅實有力,一雙柔細的手打滿了繭子。兒子放學后,就來幫她。每天傍晚,人們都能看到巧玲和兒子的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拖在越來越茂盛的棉花上。

潘老三常常拄著鐵鍬伸著脖頸往明貴的地里瞅。他的地里種了些蘿卜白菜葵花等七七八八的莊稼,高高低低,像曹家坡的花花田。這使他每次進到地里,都不由地唉聲嘆氣。除了感嘆自己的命不好,也時常為自己跟明貴生隙打架心生歉意。雖然他還不會將明貴之死跟自己和他打架聯系起來,但心里老是揪著,似挽了個疙瘩。

潘老三往明貴的地里瞅,不僅是瞅棉花,更多的是瞅巧玲。看到巧玲,他身體里就叮鈴當啷一片亂響。他覺著巧玲無論哪樣都比自己的老婆強。她那個老婆除了撒潑,就是貪玩,很少下地,而且飯也不給他好好做。好多次他干完活餓著肚子回到家,冷鍋冰灶的,老婆還在商店門口打麻將。有次惱火的他跑去把麻將桌掀了,遭到了一群女人的唾罵笑打。巧玲是多好的女人吶,她辭去餐廳體面清閑的工作,把明貴丟下的地接過來,像喂養孩子一樣伺弄那些棉花。他老婆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這天,他踅摸到巧玲的背后,舌頭在干燥的嘴唇上來回舔了兩圈,終于說,妹子,我幫你吧?這活哪是女人干的。

巧玲在給棉花打頂,弓著的背上白底粉花的襯衫濕了一片,可以模糊看到胸罩的帶子。

巧玲立直身子說,三哥,那我給你打涼粉吃。

潘老三說,我不稀罕涼粉。

那你稀罕啥?

我,這,你還不清楚嗎?潘老三嘿嘿干笑,眼睛覷巧玲的胸脯和屁股。在曹家坡,死了男人的女人在未改嫁前,可以選擇一個愿意幫助她的男人幫助她種地收獲,因為一個女人是做不下這些活的。而這個女人得把這個男人當自己的男人對待。

那咱去問問明貴……

明貴已死了。

明貴沒有死。

潘老三就望沙包,眼里的火漸漸熄了,訕笑著走進地里幫助打頂,晚上去巧玲家吃兩碗涼粉。

十四

秋天,明貴承包的沙包邊上的200畝棉花獲得豐收,皮棉單產創全場最高。郝場長發明的矮密早品種,以其超強的抗災能力試種成功,獲新疆科技一等獎。也該著巧玲命好,這年棉花市場突然火爆,收購價比往年漲了近一倍。還清貸款、管理費和上交的利費,明貴的200畝棉花掙了50多萬。

他們買的樓房也交工了,許多人家開始搬家。巧玲卻學了駕照,買了一輛“金杯”面包,拉著兒子回老家過年。第二年開春,巧玲把明貴的父母和兄嫂一家接了來住進樓房,自己和兒子仍住在安置房里。巧玲依然承包了沙包邊的那200畝棉花地,手把手教明貴的父母兄嫂種。秋收后,明貴的父母兄嫂就決定不走了。

你為啥不住新樓房?

十一的晚上,郝副師長到巧玲家吃漿水面。往年十一人都在地里摘棉花,是過不了節的。這年場里買了采棉機,棉花采摘提前了一個星期結束。郝場長開春升任副師長后,來農場的時候少了,但來了就會去吃碗巧玲做的漿水面。巧玲家的院門敞著,院子中間擺了飯桌。兒子吃完飯跑出去玩了,她和郝副師長面對面坐著,郝副師長吃面,她打毛衣。

這是給明貴打的毛衣。本來去年就該給明貴打新毛衣了,明貴的毛衣袖口和領口都破了。但她先給郝場長的老婆孩子和郝場長打,就耽擱了。秋收完她就買了毛線開始打,想趕在明年五一前打好,燒給明貴。

月亮雖然缺了一塊,但仍很亮,水一樣鋪滿院子。

這是我虧欠明貴的。頓了下,又說,我想去開店。

開店?郝副師長心頭一震,不由多看了幾眼巧玲。明貴走后,眼前的這個女人似乎多了許多主見和堅定,不再是那個需要他呵護接濟的弱女子了。

我想做自己能做明貴也喜歡我做的事。巧玲沉靜坦然地看著郝副師長。她明白,在那個霞光迸射的傍晚,她身體里的那些螺絲釘子啥的,都掉落在了棉花地邊的那個沙包上。

明貴要活著,多好!郝副師長仰臉看了看偏西的半牙月亮。

他……憨!

第二年秋天,在農場新落成的商貿城東側的門面房里,有一家名號“明貴”的甘肅特色小吃店開張。店面不大,但生意很好,啥時客人都坐得滿滿的。師部有人到農場來出差,都會拐到這家小吃店買兩份釀皮子或涼粉帶回城。這家的涼粉和釀皮子筋道、爽滑,好吃。漿水面更是醉酒后男人的最愛,只要吃上一碗漿水面,那自喉嚨到肚腹的燥熱就平復了,那酒自然也就醒了。

商貿城周圍建起了電影院、廣場,十字街頭安裝了紅綠燈。這個沙包邊的農場,已然像一座城市。

還有一個變化就是,商貿城左右店面的老板發現,自“明貴小吃店”開張后,過上一段時間就會有一輛三菱越野車停到門口,走下一個領導模樣的男人,還沒進門就喊:

巧玲——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便應道:

五一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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