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聞宇
上個世紀,陜西禮泉出現了散文家閻景翰、評論家閻綱、現當代文學研究專家閻慶生、古典文學專家閻琦,被譽之為“禮泉四閻”,在文壇上影響日隆,傳為佳話。
歲月如流,“四閻”里與我緣慳一面的,是年已九秩的閻景翰,可他的散文,我在文字生涯中卻接觸甚早。有一篇《回憶馬戲團》的短文印象深刻,這里且將其第一節“最后一個節目”摘錄如下:
在家鄉的隆冬古會上,馬戲團正演出精彩的節目。
鑼鼓聲、喇叭聲、掌聲、喝彩聲,從一圈用席子圍起來的場地里,伴著騰空的塵土傳開來。多么吸引人的馬戲!但是我沒有錢買門票,只好在場外垂頭喪氣地踱步。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馬戲團演出最后一個節目。這時,看馬戲的人紛紛退場,我看見一個穿著淡紅衣褲的小姑娘爬上一根高聳入云的桿。她散亂的頭發和高空的一片亂云糾纏在了一起。天灰蒙蒙的,風很緊,冬天的太陽暗淡無光(誰為這節目設置了背景)。這女孩兒一會兒倒掛,一會兒攀緣,一會兒把一條繩索束在腰間,瘦小的身子在空闊的天宇像一片飄搖的枯葉……
這是馬戲團的最后一個節目。我只看到這個節目,心里十分難過。在回家的路上,我不住地回頭張望身后的高空。天灰蒙蒙的,風很緊,冬天的太陽快要落下山去。
風風雨雨30多年往矣,上述文字,竟讓我久久難忘,常讀常新。
或許也算我自作多情吧——這樣的畫面,已經被現實徹底翻了過去,可它為什么還是那樣的鮮明、顯豁?馬戲團的作業演出,倘若也切近于藝術,這樣的藝術與人生存亡是什么樣的關系?第一流的音樂、繪畫,能負載得起這些簡潔文字間的深摯意蘊嗎?作者之才、學、膽、識,這里邊寓藏著幾多?
禮泉是先生的根柢所在,回憶故鄉的人事風習,是其散文里的一臺重頭戲。在《家鄉人物》一文里,先生記述了六位極其普通的人物。這里將文字最短的“鼓師”抄錄如下:
在臨時搭建起的舞臺一側,他永遠坐在一面大鼓邊。風云變幻,兩軍對壘,戰馬奔騰,他擂起兩只鼓槌,全是涌動著無窮無盡的精力。
戲散了,他從古戰場回到現實,拖著疲累的身子走進家門。
妻子愁,兒女哭,一家人的肚子也在打鼓。他從肩上扯下一條破口袋,里邊只有幾升米。
他不知道,小戲班下次何時何地演出。
凜冽風雪里飄零流浪的馬戲團,鄉間出沒無常的草臺戲班,眾多參與者身后所襯托的,無不烙印著以“路有凍死骨”為歸宿的浩大背景。如此簡潔樸素的字里行間,洶涌著先生襟懷里怎樣的沉郁、痛苦和悲憤?于此可知,散文是靈魂最直捷、最袒露的藝術,優秀散文之源頭,只能是作者的襟懷和人品,并非什么錘煉考究的文字功夫。
每每重溫先生的舊作,我就會想起魯迅先生、孫犁先生,也就忍不住暗自惋惜:先生一輩子埋頭書案,精耕細作,其作品卻遠遠沒有得到文壇所應有的重視。對此,在時下文壇鋪天蓋地的叫賣聲里,先生卻是看得很淡,說道:“人又不是產品,不需要叫賣。”這輕描淡寫的聲音,于我卻如雷貫耳……
經常品味“禮泉四閻”體裁各異的文學作品,會理出一個共同點,即閻景翰式的散文籽種,深深地撒播于所有閻氏文章的字里行間。閻氏一脈獨具的立足關中而不囿于秦地、關注現實又牽念著往昔的博大襟懷,遼闊視野,為散文園林增色匪淺。
特別是87歲高齡的閻綱,后期著力于散文,緣著閻景翰先生之散文轍印,熔古鑄今,不斷推進的創新之作,頗受讀者喜愛。
散文之道,茫昧幽深。借敬賀閻景翰先生眉壽之機,謅句如下:
昭陵集六駿,禮泉啟四閻。
涇渭依地脈,藝術偕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