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閻慶生
今年春上,侯雁北(閻景翰,我的堂叔父)過了九十大壽。這半年以來,也許因為他退休之后一連出版了七八本散文集,文學院幾位同事和省內外一些文學界人士,對“侯雁北現象”的議論多了起來,這也引起了我為這一現象索解的興趣。四五天前,我交給翰叔一份訪談提綱,讓他準備準備。今天,按約好的時間,我在暮色蒼茫、華燈初上時分,輕輕叩開了翰叔的家門。他剛用過晚餐,在客廳里沙發上坐著。他見我帶著筆和本子,知道我的來意,打過招呼,便一點一滴談起來。
他耳背,有些話我得嘴對著他的耳朵喊。我又把一些關鍵的句子和語詞寫在紙上,讓他過目。他雖患肺部的病,幾個月來在做放療,但精神矍鑠,完全不像一個病人。
話題從他的筆名開始。我念了他“夫子自道”的一段話,以期勾起他的回憶:“1946年開始用景寒、徑寒等筆名發表作品。1949年在塞上見大雁北飛,遂想起《呂氏春秋》有‘候雁北,草萌動’等描繪春之景象的文字,即從‘寒’的反面立意,改筆名侯雁北?!比缓笠務勗谟么斯P名之前發表過什么作品。
翰叔平靜地說:“我于1946年上西安師范,在省城的《建國日報》 《西京平報》 《國風日報》的副刊上發表過詩歌?!秶L日報》的副刊是山西人青苗編的,我在這個副刊上發過10多首詩,學寫冰心《春水》 《繁星》那樣的小詩。青苗在報社編輯部(梁家牌樓)的木板樓上召見了我,鼓勵我好好寫。”
我請翰叔談談我“鳴蟬姑”(他的胞姊)的一些情況。我說我還記得上小學時,“鳴蟬姑”在隍廟小學教國文,人長得白凈、清秀,性情文靜。翰叔接著我的話茬,說:“她長我兩歲多,上世紀40年代中期在西安上技藝師范的美勞班,文章寫得好,一篇日記最多寫到十多頁。從小愛看《紅樓夢》,有時夜里在被窩里偷著看?!蔽也逶挘骸拔摇Q蟬姑’身體一直欠佳,多愁善感,我感覺她有點像林黛玉。1959年夏,她在興平家里抑郁而死,景民叔(翰叔的二弟) 和正在上初三的我去興平為她送葬。”
我問翰叔:“你是何時接觸孫犁作品的?”
他不加思索地回答:“1950年,那是在蘭州,讀了孫犁的《山地回憶》,驚嘆于小說可以這樣寫!感覺好像吹來了一股清風。不久回到禮泉,在水巷口遇見閻綱,議論孫犁、王林等作家的作品?!?/p>
我順著這個話題提出:“你說說上世紀50年代中期,你那篇引起文壇矚目的小說《井》罷。”
翰叔沉思了片刻,又敘說了起來:“1955年,你叔母和閻琦兄妹幾個從禮泉遷到西安,我們住在瓦胡同農民家里。我在瓦胡同寫了《紙糊的運動帽》,發表于《延河》月刊。那時西安作家協會經常在端午節、中秋節舉辦聯歡會。一個晚上,我應邀出席了由《延河》主編魏鋼焰主持的會議。魏鋼焰向來得稍遲的杜鵬程介紹我:這是寫《紙糊的運動帽》的侯雁北。并說:《紙糊的運動帽》的情節,使他想起了岳飛背上刺的‘精忠報國’?!?/p>
翰叔的話題轉到了《井》:“這篇小說也是在瓦胡同寫的。1956年在《延河》發表后,受到了胡采等老作家的肯定。胡采找我談過話。這篇小說被推薦入選第四屆國際青年聯歡節作品。中國的兩篇,另一篇是胡萬春的,題目好像是《骨肉》。不久,蘇聯共青團真理報來了位記者,由團省委一名干部和一名翻譯陪同,向我采訪,說是要看看創作現場。學??紤]我在瓦胡同住處的條件太差,就把學校一間辦公室臨時布置了一下,讓我接待蘇聯記者。那位記者也懂文學,他主要詢問我怎樣構思《井》等創作方面的問題?!?/p>
“再后來,”翰叔的談興濃了起來,他說,“胡采找我談話,說要調我去作協,在《延河》做編輯。這意思我早有聽聞。我說郭琦校長不放人。胡采說:‘我寫個信給郭琦,我們在延安很熟?!傻男盼医唤o了郭琦,郭琦依然不放行。胡采親自來學校找郭琦,他希望學校多培養我,讓我抽一段時間下去深入生活。一個人不方便,可以跟地理系的老師一起去。此后,我去過陜南山區,前后三次。先后寫了散文《秦嶺見聞》 《紫花苜蓿》 《離不開那么一河水》等,發表在《延河》和《光明日報》上?!?/p>
按采訪計劃,還有一個“與賈平凹的交往”的話題。他的思緒回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那時,他帶著賈平凹、白描等青年作者在禮泉烽火公社續寫《烽火春秋》。翰叔說,賈平凹那時是亦步亦趨地學孫犁,這從他寫烽火人物的文字可以看出。賈平凹書包里那本《白洋淀紀事》翻都翻爛了……翰叔八十壽辰時,平凹還專門發來了賀辭。
因又提到了孫犁,我順便引到“侯雁北是陜西的孫犁”這個話題,請他談談自己的看法。
翰叔低聲笑著,眉宇舒展起來。他說:“這個說法,不知是哪位提起的。文學創作要取法乎上,這道理人所共知。我十分仰慕孫犁的人品和文品。我的創作,確實受到了孫犁的影響。但要把孫犁的精髓和神韻學到手,談何容易!我學得不那么好。我主要學習孫犁的創作態度和文字功力。藝術風格不能模仿,它是由作家的天性、藝術修養和審美趣味自然地形成的。說‘陜西孫犁’,是一種聯想,是對我的期許。上世紀80年代末,我主編《寫作藝術大辭典》時,誠心邀請孫犁做辭典的顧問。經聯系,他愉快地答應了。劉路、張國俊為此事專程去天津拜訪他,他很高興?!?/p>
這時,翰叔從茶幾上捏起了一小沓紅格稿紙,一支鉛筆,在稿紙上寫了孫犁的幾句名言:
不赴爭相參觀之地;
不大讀洛陽紙貴之書;
不信喧囂一時之論。
翰叔說,這是孫犁許多名言中,最能激起他共鳴的,是孫犁人格的最好概括。
翰叔放下筆,盯著我說:“慶生,你是研究孫犁的,你說說,孫犁的這三句話怎樣?”
我應聲答道:“這是孫犁的‘三不主義’,是他對那場運動的深刻反思。翰叔呀,你和孫犁確實有不少相近、相通之處。你們都喜歡清靜,淡泊名利;厭官場應酬;為文多不合時宜;背向文壇,面向文學,樂居邊緣……巧的是又都寫過散文《黃鸝》。還有——小時候,母親沒有奶或奶水不足,好不容易活下來……”
聽我這樣說,翰叔笑了。他反問我:“你把我的書都看了?”
我據實回答:“看了大部分?!苯又终f:“翰叔,侄子覺得你的缺點也和孫犁有點相似……”
翰叔笑著問:“是啥?”
我笑出聲來,說:“你們給朋友贈書,很大方,但日常在經濟上手緊,顯得有點‘嗇皮’。朋友來訪,孫犁一般不留客人用飯。你也是這樣,好像沒有見過你請客,有點‘摳’……”
說到這里,連坐在一旁的家人也哈哈大笑了。
最后,我和翰叔談起了散文。
我說:“孫犁晚年成就了散文大師。他說散文是老年人的文體?!?/p>
好像我這話才切入了正題,翰叔像往日講課那樣,慢條斯理地講起來:
“孫犁強調散文不能虛構,要有真情實感,描寫不能過細。認為游記寫作,‘在思不在游’。他的文字淡雅、質樸,意蘊深厚,耐讀。他的主要作品,我都讀過?!段乃噷W習》是早年寫的,見解那么獨到、精細——很難想象那么年輕就寫出……”
他這樣說到自己:“我也偏好散文,退休后,主要寫散文,每每發‘過激之言’?!?/p>
我接著說:“你一生經歷的親友的悲慘事情太多,郁積很深。你是用寫作來化解自己的痛苦和寂寞。你好像主要生活在意想世界里。你的散文觀也值得注意。過去,你多次引用李廣田、李健吾關于散文文體的主張;近幾年,你又在提煉自己關于散文的觀點。我現在念念你書中這段話:‘散文,你是怎樣的女神呢?你被詩的姊妹趕出了家門,拋棄了她們的外衣,只跳動著一顆詩心;你和詩永遠結緣,不愿離開這個家族。你把人和事藏在幕后,讓作者站出來,隨心隨意地說他的話?!?/p>
翰叔接著說:“孫犁不強調散文的詩性。我的這個觀點,是由我自己的創作體驗而來。我認為文學創作有共同的規律、難點;各種文體又有各自的規律和難點——作家要盡力克服這兩個層次上的困難。序言,也要變著法兒寫,不能是一個模式。”
我想到了翰叔筆下的一些人物?!澳銓懙泥l里人物,我多半也很熟悉,你寫活了。你在我們家族幾代人中,發現了一個‘孔乙己’景文,一個‘阿Q’地弟。前者是你的三哥、我的三伯,他抽大煙,給人寫狀子;后者是你的族孫。你把這兩個人物寫得聲態并作,栩栩如生?!滓壹骸墓适聫浡瘺龇諊?,‘阿Q’的故事則多喜劇色彩?!?/p>
翰叔說:“地弟善良,可愛,但經常鬧出一些惡作劇的事情。沒有文化,愚昧得可憐。他知道我寫了他那些可笑的事,在村里夸耀:我爺把我寫了!”
我的思緒似乎回到了家鄉?!澳阍诩易迦巳褐邪l現了‘孔乙己’和‘阿Q’,這說明你的藝術觀察力不一般。我和地弟接觸的時間比你多幾十倍,知道的故事要多得多,但我寫不出來。這也說明了魯迅現實主義筆力的不凡,他筆下人物形象的不朽!”
翰叔提到,前幾天一位作家來訪,說讀了他寫的《母親的輝煌》一文。這位作家特別對文中“母親”“經營炕”的文字感興趣。說文中生動地描寫了“母親”“經營炕”的各個環節,細致逼真。包括如何選擇柴草,衣子的種類及其各自的效能,怎樣喂衣子,點炕的時間,如何掏灰等等。作家說翰叔寫得頭頭是道,儼然是一個“經營炕”的能干主婦。并說這篇文字使他想起了柳青當年寫的《飼養三字經》。翰叔總結道:誰搞創作,都得細心觀察!
我也讀過這篇散文,于是插話:“你教了一輩子寫作,寫了七八本散文。散文寫作,好像你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你就像‘經營炕’的能手、養花種菜的專家(閻綱語) 那樣,慘淡經營著自己的散文園地?!?/p>
聽了這話,翰叔要我談談他散文的缺點。
我想過這個問題?,F在把已久的看法和盤托出:“翰叔晚年作品,有的篇章的篇幅似乎長了些;筆下個別人物,反復寫過,內容上多少有些重復。孫犁散文,大部分精短,多是一兩千字;一個人物的情節,只要寫過了,以后就不再重復——他要檢查是否寫過。他用唐代劉知幾在《史通》中關于‘敘述’的規范來嚴格要求自己。巴金的《隨想錄》寫人寫事也有重復。你的散文,技巧的運用,嫻熟自然,不著痕跡。細品你的散文,比一些名家的散文要豐腴些,輕靈也是一個特點。《童年漫憶》,一段時間,一本難求?!?/p>
說到這里,已經九點了。我知道翰叔前天才從醫院做過放療,便要告辭,讓他早點休息。他說,他還要看中央電視臺的書畫頻道呢。說著,他指著茶幾上用黃色塑料布壓蓋著的幾幅一尺見方的水墨山水畫,取出讓我看。說這個頻道專門教美術愛好者畫花鳥、山水、人物畫。由畫家展示繪畫過程,愿學者在電視機前臨摹。翰叔說,每逢有節目,他就在茶幾上鋪上宣紙,用毛筆臨摹屏幕上的畫。他說小時候學過“點”“染”技法。但文學創作是第一愛好,繪畫就幾乎被放逐了。我在這幾幅山水畫里,看中了一幅。翰叔看出了我的意思,爽快地說:“你喜歡,就送給你!”
結束了訪談,我小心地捧著翰叔的這幅山水畫,告辭了。一路上,我覺得,我捧的似乎不是一幅山水畫,而是一位九秩作家沉甸甸的生命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