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
美感是一瞬一瞬的么?關于美,我似乎常常掛在嘴邊上蕩悠著,聽歌、賞畫、游覽,時不時便會即興地來一句——美呀。在黑格爾的《美學》中,我猶記得他將美分成了若干種:動態的美、靜謐的美,他甚至將跳躍的水花兒,都冠以了歡樂的美。幾十年過去了,黑格爾所說的那些各不相同的美,我似乎也都伴隨著歲月和不同的經歷,體驗、體會、體悟過了,然細思其義,卻覺得自己并未深入地體察到這些美的內涵與美的歷程的寬闊淵深的滋味。
一日長于百年,一瞬概括了永恒,事實上,正是一瞬一瞬的美感對人生命不宣而入的侵略,才使人終于心悅誠服地脫口而出——美啊!不是么?大美不言,化育人心。也許我對廣西的熱愛,就源于對美的向往與渴求。那是多少萬萬個一瞬瞬的入侵,終于贏得的一個凝固不變的思念的呢?我去過多少次廣西了?五次?八次?為什么每一次去都有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呢?南寧、北海、柳州、百色、桂林、巴馬、上林,大化。幾乎每一次去,都必定會看到山和水,那是看不夠的山和水,是永不停歇地放射著一瞬瞬的美的山和水,像正在呼吸著新鮮空氣的、奔涌著奇異芳香的一瞬瞬令人心動心驚心醉的山和水。恰似賀老敬之先生的詩中所云:情一樣深,夢一樣美。那山那水,如情似夢,都是一瞬瞬的建筑,一瞬瞬的汪洋;大而化之,入骨進心。然而,我若問起來,那情的建筑是什么樣的呢?那夢的汪洋又是怎樣的呢?美感在人心中是怎樣成形的呢?這是一個無言的教誨,又是一個心靈化的過程。泛舟于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的紅水河中,猶如置身于美的懷抱,我看到了美的形、夢的象,聽到了我心中回蕩的歌聲。而只有在此一時刻,我才深深地感受到:美是活的氛圍,美是內外的合諧共鳴,美是靈與肉的魂魄相依。人一旦脫離了這二者中的任何一方,所感知到的美,都是虛幻的美而非真實的美。我為什么會忘情于山水,熱愛廣西,沉醉于此一刻紅水河的碧波與碧波粼粼中的山嵐雨霧與雨霧山嵐中的煙絮飄然的漫漶輕揚?我默然心動,那正是我的靈魂所附麗于其身并受之于美的緣故啊……
對于山水之美而言,美的發現與深入人心,是需要一顆童蒙的初心的。過于深刻的人,耽于思想的沉重、豐富與深刻,會不自覺地忽略身邊的山水和山水風光所彌散開來的一瞬瞬的美的建筑和美的汪洋。我發現孩子的好奇,就常常會幫助人們發現美好的萬物靈長,而恰恰是這種發現的習慣的養成,又促使人們學會了思考。是誰說我像一個大小孩兒呢?我的天真,我的孩子般的天真浪漫,與其說是賦予了我,不如說是給予了我——發現美的心靈和眼睛,使我本來就并不寂寞的心,有了不斷追求美的渴望和不知疲倦、不斷追尋美的心靈。果然,今年的六一兒童節,我就是在一顆童心的托舉中,于大化的紅水河的碧波之上,再次忘情于山水之間的云霧繚繞與煙雨漫溯的行進中。嗯,遠山上的白嵐拂過我的心,迎面而來的涼風撫摸著我的心,甚至那偶爾斜刺而入的雨滴,也像輕輕扣響的木魚敲擊著我的心……
天下著小雨,仿佛天空也黯淡了許多,是雨簾遮擋了光么?還是云遮住了雨的透明?紅水河兩岸青翠碧綠的山,被純凈銀亮的煙嵐籠罩,反襯得山腰及其下臨水的地方,更加的郁郁蔥蔥。我們乘坐的機電小船,在兩岸的畫屏間穿行,若是有一雙眼睛從空中俯瞰下來,那一定像一只飛快游弋的天鵝,在碧波上甩下一道長長的白練,似一把剪刀義無反顧地把碧綠碧綠的河面從中間剪了開來……然而,我和同游的文友們,此刻正在機電船尾觀賞著紅水河兩岸山間的煙雨白嵐,霧蒙蒙的山上有一種神秘的莊嚴肅穆在升騰,你看不到山尖,雖然那山并不高,但因為霧的遮掩與繚繞,反而襯托得霧練籠罩的山,顯得更加的龐大巍峨。霧在山上如輕紗飄揚,那個白的霧氣像云一樣在飛,仿佛山是活的,在走;那霧是活的,在動。如果不是在這樣的雨霧中看山,你是絕然感受不到這樣活著的山呢。而只有在這陰雨連綿的時候,那霧與嵐才會出現,山的奔走與升騰才能顯現出真容。是波德萊爾說的吧?他說:燦爛的陽光,有什么好欣賞的呢?一覽無余,連一點回味兒都沒有;只有陰風怒號、風狂雨驟時才更有魅力。是的,高爾基因此而對暴風驟雨中的海燕情有獨鐘,并為海燕矯健翻飛的英姿而歡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他要欣賞最勇敢的英姿,所以他就要呼喚更加猛烈的暴風雨。這是英雄對英雄的欣賞與贊美,沒有一絲一毫的虛情假意,是真的猛士,直面真的現實;而只有真的現實,才能造就真正的猛士。這是一個遙遠的夢,仿佛我們已經遠離了暴風驟雨,而所謂真的猛士呢,他在哪里呢?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們了,但是,他們一直都在我的靈魂深處,在我的血肉里,在我的心頭上……躍動、纏繞,隨時準備升騰而起。那個古老的英雄氣概和那個現代的救贖情懷,一直以來就潛伏在我的血液中,我知道他們沒有遠去,他們一直都在我的骨髓里,他們像深潭里的蛟龍,隨時都有可能從我的夢中一飛沖天……
此刻,天仍然下著雨,不大不小。船尾的遮蓋下,我與作家伍立楊并肩而立,一同欣賞落在紅水河面上的雨滴擊打出的漣漪。雨滴不大,所以敲在河面上的水泡很小。但是,這不大的雨滴所敲開的面積卻是一望無際的,所以那小水泡也是一望無際的;一望無際的小水泡泛著閃閃的光芒,那仍然是一望無際的啊……而且可以傾聽,是刷刷刷刷的一片連一片的聲音……眼里是一望無際的光芒萬丈的閃爍,耳畔是一望無際的刷刷刷刷的交響。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景,這又是一種怎樣的境界?恰在此時,一葉孤舟載著一簑笠翁,浮現在我的眼前。他在撒網,撐舟,天上的雨對于他,仿佛是不存在的。天,兩岸,河中央,他——在碧波上蕩漾。他不覺得孤獨么?我聽說像他這樣打漁的人,一年四季毎天都會來,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風霜雨雪。是,廣西無雪,大化亦無雪,即便這樣吧,若是常年不斷地在這里重復著這樣風雨無阻的生活,亦是不容易的吧?想象著他對紅水河的感情,就與我等偶爾一閃而過的人,是絕然不同的吧?如果說我對美的感受,是一瞬瞬地被沖擊而成,那么他怕是被美的河水浸泡得接近麻木甚至無知無覺,或者相反,是更加酷愛這一河的美,亦很難斷言吧?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一直都有一個介入者與在場者的不同身份,敏銳的介入者,可以感知神奇的美妙;而永遠的在場者,卻可以獲得養育救贖與感恩的人生。關于美,在此,我猜:他們捕獲的是更加實用的經驗之美,所以他們的生命禮贊是結實的,如果浪漫起來,也許就更加美妙深刻得超凡脫俗,也不是不可能呵。一個優秀的作家,他必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作為介入者是迫不得已,但還必須要讓自己成為永恒的在場者,唯有如此,方有可能獲得美的大河的浸泡,成就真正的美文。
大化的百里山水畫廊,給了我如上的感受,我有心把難忘的行程記錄下來,故寫下了這些文字,算是一個行旅的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