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可染的水墨畫里徜徉與留戀

巴音博羅

對于世代居住于東北邊陲的我來說，遙遠得橫跨整個中國版圖的廣西在我的印象里既神秘又清麗，宛如出產于我故鄉的那種河磨玉，原石狀態下你是看不見它內里的瑰麗多彩的，只能憑經驗猜測。而猜測就有驚嘆，就須涉險，就會成為刻骨銘心的記憶。雖說我以前去過幾次廣西，但到大化，我依然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

記得那天，我從早上6點鐘出發，經過一天的鞍馬勞頓，到了晚6點，才在黃昏的落日余暉中進駐了大化縣城的一家小酒店。那是今年5月的一個月尾，天氣悶熱得賽似蒸籠。我大汗如雨，只能在有空調的房間里干魚一樣劇喘。本來想晚餐后乘夜色逛逛大化縣城，然望望外面街頭上直到晚7時依然暑熱不散的“熱情”，還是悄然打消了出去的念頭。

無聊中在百度查詢方知，大化乃一小縣，人口不過三、四十萬，且又是后合并的新縣，縣齡不過三十年，縣貌街景亦無甚特色，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之后草草洗漱一番，在蚊子的輪番叮咬中艱難入睡。

第二天，清早乘車去往附近的一個碼頭，一干人浩浩蕩蕩出發。我們是應《民族文學》之邀訪問大化的。隊伍中除了全國各地的作家十余人，還有廣西方面的作家二十幾人。到了一個小碼頭后，我們分坐兩艘鐵皮船游覽著名的紅水河百里畫廊。

大化之奇，主要在山、水、人上。在去大化后我不止一次這樣想：大化若是改為“七百弄瑤族自治縣”就更棒了。“七百弄”這個地名真是神奇又有趣，還能讓人過目不忘。來到大化我才知曉，這里的“弄”并非弄堂胡同的“弄”，而是指山谷底下的一小塊洼地。

據船上漂亮的導游介紹，紅水河百里畫廊是大化水電站建成后形成的。大化水電站是紅水河上興建的首座大型水電站，蓄水后形成長百余里的河谷水庫，兩岸峰巒簇擁，竹木蔥蘢，田園村寨若隱若現，不似畫廊勝似畫廊。

我此生游歷過諸多名川大山，之前也乘竹排游歷過漓江，所以對這種喀斯特地貌亦不陌生。作為一個粗獷的東北漢子，南方風水清麗溫婉，與東北的雄奇峻拔又有天壤之別。而廣西山水宛若婀娜多姿的柔弱女子，輕挪蓮步，低語玲瓏，甚是惹人憐愛。

船逆流而上，劃開綠緞子似的水面，船尾便盛開朵朵白蓮。我獨立船頭，任微風習習繚亂鬢發，只覺白云如花朵般在藍天盛開，游船似一匹馬兒在草原上閑逛。這信馬由韁的心情真是愜意極了。俯仰之間，離開燥熱嘈雜都市的那份驚異和愉悅是無法形容的。

大化有紅水河上的水庫，有峰巒疊嶂的喀斯特地質公園，有奇石之鄉的美譽和布努瑤的文化，還有著名的中國長壽之鄉的名頭。據說生活在山弄里的古老堅韌的布努瑤，還創作了創世神話史詩《密洛陀》。這也引起了我很大興致。作為一個少數民族詩人，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這個融神話、創世、英雄為一體的史詩古歌，竟然是靠一代又一代鄉土瑤民口口相傳保存下來的。可以想象，勤勞勇敢的瑤族鄉民是在多么清苦、艱難的情境中以血濃于水的傳唱和對祖先神靈的敬畏來把這智慧結晶注入到隱秘而生動的黛色群山之中的。

我們在船甲板上拍照、揮手、凝視和眺望……漸漸進入了感念的佳境。內心那份久違的對自然母親的親情慢慢涌動起來。可惜旅程不算太長，又有船艙發動機巨大的噪音，這多少讓人有些掃興。不久就到了種有芭蕉樹的寨子。

中午我們在百馬水上竹吧的一處叫“巴樓人家”的百魚館用餐。吃飯間隙，我獨自溜到廚房，對那些放養在竹排底下的魚兒大感興趣。我是個閑不住又對什么都好奇的人，看到墻上那份百魚館的巨幅菜單，更是情緒高漲，那上面竟有許多我從沒見過的魚種，什么木祿魚、三角魚、青竹魚、蘭刀魚、臘追魚、油魚等等，真是五花八門，開了眼界。尤其是有一種名叫老鼠魚的魚，真還是此生頭一回見著。不禁大肆感嘆起來，看來，這百魚館的名頭絕非白叫的。

想想那種長著鼠首魚身的家伙在水里搖頭擺尾的樣子，亦是很恐怖的。

大快朵頤之后，我們一行驅車前往七百弄。

雖說之前腦海里有過預判有過想象，但當車子一路顛簸蝸牛般爬行進那著名的“八里九彎”時，車窗外的風光還是大大超出了我以往的所有經驗。

這兒才叫個險哩！是那種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聽天由命的險，中巴車一路沿陡得不能再陡的山壁窄路蜿蜒蛇行，螺旋上升，坐在外側的我幾乎看不見車輪邊的路基，滿眼只見深不見底的山凹和山凹下一小塊一小塊的苞谷或火柴盒似的人家。久而久之，我會有一種騰云駕霧般的懸浮感。仿佛不是坐車，而是坐一種東搖西晃的飛行器。或者，我是坐在一只大鳥的背上，在這碧綠的山谷間自由翱翔。

這時，坐在車里的導游小姐告訴我們，這里之所以叫“八里九彎”，是因為山野在不到八里地的短途中竟有九個胳臂拐似的大彎道，且每一彎道的曲折度都在一百度以上。所以每次當陡峭的巖壁削頂而來時，我都會倒吸口涼氣，暗暗后怕，可又滿情期待，去等待那又一奇妙角度的絕壁風景，并享受那瞬間變幻的刺激和驚險。

其間我特別好奇公路邊的一些構建起來的房子。巴掌大的一小塊窄地，竟也有人能在那建屋生活。有許多房子是在陡坡上澆灌水泥立柱，再在上面搭板建屋的。一面是絕壁一面是懸崖，人住在這種險居中安能安然入睡？我猜我若去住，一定會半夜驚醒，因為我擔心一陣大風就會把這蜂巢般掛在萬丈巖壁上的小屋輕飄飄吹落……

就這樣九轉十回，也不知轉了多久，當車子終于停駐下來時，頭昏腦脹的我們一個個下得車來，舉目望去，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只見十萬大山奔涌而來，仿佛太平洋的巨陣海浪。藍天白云下除了山峰還是山峰，一座座山峰連綿而起，像古代全副武裝的勇士戴著綠色鎧甲奔突廝殺沖鋒陷陣。它們奔撞向你面門又擦身掠過，你只聽見那懾人心魄的吶喊之聲排闥遠去，化做一陣涼涼的山風罷了。

我稍許喘息幾下，這才看見邊上立一牌子，敢情是到了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弄了！”

七百弄國家地質公園內被稱為第一弄的甘房弄，由西、北、東、南4個主峰，7個次峰和4個埡口組成，凹地四周皆為陡坡，口大底小，深度竟達530米，故當人們俯視弄底的瑤戶人家時，尤如俯看世外桃源一般。如果有人從公路邊的1418級石梯一步一步走下谷底，需走一個多小時，那時，尋常不見生人來訪的布努瑤人，一定會把你當做“天外來客”一樣款待的。

望著那極陡極險的石階，我是沒有勇氣走下去扮演天外來客啦，我們這些閑散的訪客亦只能在上面胡亂拍些照片留個紀念罷了。我猜想著在這人煙罕至之地生存的布努瑤人的日常，一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逸閑適，而絕不像我們這些蝸居于城市水泥森林的忙碌不堪。但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另類呢？

不久我就有了現實版的答案。

當晚我們是在七百弄山下的布努人家用的晚餐。我們剛下車子，就望見酒家門口的空地上，擺著兩面銅鼓，邊上還站著盛裝的瑤家女子。見我們下車，那些青衣彩飾的女子們便手捧白瓷酒碗，齊聲唱起迎賓山曲。場面熱烈而隆重，待我們每個人都喝完酒后，激情四溢的瑤族銅鼓舞就火爆上演了。鼓聲空空，聲音渾厚悅耳，尤其那牛皮大鼓更是撼山撼地，把場面的情緒渲染到極致。這時一隊瑤家女子手搖草帽翩翩起舞，齊聲唱起悠揚柔美的歌謠，并圍繞銅鼓皮鼓環環而蹈。舞畢唱罷又齊聲吆喝，聲若鳥鳴，清冽冽傳到周邊遙遠的山澗里去了。

受到感召，我和客人們也情不自禁上場跳將起來。直至大汗淋漓，這才依次進屋入席。

席是長桌宴，什么土雞點殺，農家臘肉，瑤族火麻湯，真是異常豐富。大家魚貫入座后，酒宴便在喧鬧中開始了。那些歡迎我們的瑤家女子開始依次給大家敬酒，一番婉轉如鳥鳴的敬酒歌環唱下來，沒有客人不開懷暢飲一醉方休的。我也被這質樸、厚道的瑤家人的熱情感動了，當站在我面前的那位俏麗的瑤族小姑娘高舉杯盞唱起酒歌，我一時興致大發竟連干三碗以示謝意。

那一刻，我確實與七百弄的瑤族同胞心心相印水乳交融了。

當晚我還做了一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彩翅大鳥在這青蔥綠水間到處飛翔，直到飛過天上的潔白云朵。

及至凌晨酒醒時，發現酒店外早已大雨滂沱一片汪洋了。好在早餐后雨稍微小些，我們按照行程再次出發。今天是去北景鎮的北隘碼頭，乘船游覽巖灘水電站的“綠珠長湖”，本來這雨勢讓人稍有不快，但車行兩小時后，乃至上了那游船徜徉在寬闊的庫區湖面上時，才發現雨天游湖是上天對我們這次訪問的最大的“恩賜”啊！

但見長風浩浩，云霧繚繞中那千奇百怪的青蔥色的山峰列列排出，像極了李可染老先生當年的水墨畫。那些乳白色的雨霧大多是生在半山腰上的，遠看云翻霧卷，像無數站在兩岸著青衣的瑤家女子翩翩起舞，揮動系在腰間的薄紗和水袖，而我們是來客、是觀者、也是畫中人。我們像這清幽的河水一樣，穿過群峰屏立的兩岸，竹木蔥蔥的港灣，形狀各異的島嶼和星羅棋布的村寨人家，一路歡歌向前，去往那夢境般的遠方。

我是一個整日耽擱在亞麻布上的油畫家。兒時卻喜歡過李可染的水墨，也多次臨摹過他老人家的漓江風光，而今竟身在千里萬里的真山真水里，真是心曠神怡激動不已。我終于發現，到大化來最美最讓人難以忘懷的時刻，還是這雨中的庫區水上游。那山水相連的地方，那雨霧翻卷白絮漫江修篁搖曳且撲朔迷離的河谷水庫，才是最讓人迷戀的一幅神秘、獨特的百里山水畫卷，才是新大化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