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大化的水九點鐘才醒來。
當量級小一些的巡邏艇在我們的身后突然加速,將明凈平滑的水面倏地推開時,我忽然明白了活動主辦方,為何要將我們早早喚起,帶我們來到這樣一個神秘之所在。
為了給我們一個驚喜,大化可謂別有用心。在活動的前日,我和從南寧出發的其他老師匯合后,坐車前往大化,大巴還未駛出南寧市區,便堵了起來。車內的冷氣很足,但車外陽光猛烈,熱浪在目之所見的地方涌動,看在眼里,也如身臨其境,不知不覺間就燥熱起來了。一路下來,已飽嘗南方夏日的滋味,身上撲出一頓臭汗,仿佛蒸了桑拿,清潔出我們體內的污垢。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大化得天之助,將酷熱留在了縣境之外。
一夜之間風云變幻,次日清早我們來到大化水庫,灰色云層潮濕的棉花般簇擁在天上,若近若遠,往前的步子稍微快一點,就能感覺到清涼的風吹拂而來,飽含著庫區的水汽,讓外露的肌膚瞬間清醒。我們穿過岸邊的房屋,逐漸接近一片青碧,那被草木染綠的水,是我難得一見的水。水邊的臺階濕滑透亮,好像在此處守候了千年,停靠的船只不起不伏,好像已然屬于水的一部分,因為我們的到來,清澈可見的水底下魚蝦潛游,好像驚擾了一場好夢。
那是怎樣的水呢?闊大?幽碧?清涼?好像哪個詞都蒼白乏力,不能描摹其萬一。它更像是一片柔軟光潔的玻璃,把頭低下去,既能看見自己清晰的影子,又能一直深入其中,沒有雜質,從明凈到幽暗,從透明到碧藍。它安靜,如同一只溫馴的羔羊的眼睛,恬靜而好奇地與我們對視,它溫柔,當你伸出雙手撫摸,你就會感覺到它在你的掌心里蜷縮著,讓你不忍將手抽出。
在此之前,我有兩次與水有關的經歷。
讀研時來到廣西,第一次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便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它的山水如此奇異。它既是一個西部省區,也是一個沿海的省份,但在我眼里,此行并非是向多山的內陸前進,更像是朝廣闊的大海奔來。不久之后,我也終于成行。
不知有多少人會有我這樣的體味,盡管不是生活在江海岸邊,江南還是有足夠的水,琥珀般遍布在大地之上,我們日常與水相處,飲取用度,洗浴潛浮,多少會滋生出自以為是的心緒。我以為對水有足夠的了解,萬般親近之后,就會渴望更多,那種有了井水后對池塘的渴望、有了池塘后對江河的渴望、有了江河后對湖海的渴望。我以為能夠駕馭一切水。不管它們如何擴大,如何幽深,平靜抑或動蕩,我都能如矯健的弄潮兒,浮游其上,無懼無畏。
大巴將我從南寧送至北海,再到銀灘,面對汪洋無際的大海,忽然有了渺小惶惶然之感。仿佛以前見過的江湖都不再是江湖,只是從大海取一瓢,隨意潑灑在溝谷中,盈盈滿滿,便成為塵世里無盡的亮色。我脫下鞋襪,從沙灘進入海中,感受浪花,海風,感受水體的涌動,還有不見甘甜卻比鹽更為晦澀的咸。當我登上輪船,終于駛入大海,看著海岸逐漸變成一條線、消失,周圍都是漫向天際的海水,以及隨著波浪搖曳的水光,一種恐懼觸電般從腳底躥上來,迅速滲透了我的身心。我從未因水的豐富感到害怕,退縮,在水的面前不堪一擊。
另一次經歷還要往前追溯幾年。那時剛好大學畢業,像很多人一樣,我也為自己準備了畢業旅行。可以用“窮游”來形容那一次旅途,我坐了幾十個小時硬座,來到蘭州大學,去見一位同樣即將畢業的朋友。
火車經河南入陜西,經過三門峽時,那片土地的地表環境與南方就有了很大不同。能夠眼見的水資源越來越少,河川越來越深幽,石山與塵土隨處可見。火車深夜穿過西安,清晨醒來時,仿佛真正進入了黃土高原。地表殘留著河道溝渠,卻不見水,不知是時節的緣故還是早已干涸,火車穿過土丘,遙遠之處也是灰蒙光禿的土山。朋友當時也是本科生,不在市內的校本部,而在榆中縣另外一處校區,乘校車往來。
蘭州有黃河穿城而過,尚能看出水的滋潤,榆中在我眼里卻是滿目荒涼,一路上全無水的蹤跡,猶如水從未存在過一樣。大地的色彩單調,樹木稀疏枝葉耷拉,房屋矮小塵土覆蓋,黃土大片大片地裸露出來,成為土丘,也成為群山。我對那個晚上仍然記憶猶新。也許是在江南土生土長,江河浸潤,入夜前我感到焦躁不安,總是感覺體內和身邊缺少了什么,是水。從小賣部抱回來一大堆瓶裝水,擺放在我的床頭才安然入睡。西北的夜空卻分外絢爛美麗,群星在銀河里熠熠生輝,像海面的光點,起伏閃爍。西北的水在天上。
大化的水直擊心靈。
這種感覺并非焦躁,不是我在西北感受到的干涸與灰暗,是濕潤,更確切一些說,是浸潤。它不僅浸潤著大化的山嶺草木、飛鳥走獸,也浸潤著生活行走于這方土地的人。這種感覺也并非無邊無際所帶來的恐懼,它沒有大海的浩瀚,卻超過了湖泊的體量,幽深而不隱匿,平靜而不激蕩。它就像山谷里隱現的薄霧,空靈、輕盈、純凈,人畜無害。
大化之水是親切的水。當我們登上輪船,清幽的水面隨著船體的擺動而起伏,沉穩而不喧嘩,一波安靜地推著另一波,向著遠處平展的薄霧涌去。那層清白的薄霧,因為水面的輕擾,而渙散,輕飄,然后又融為一體。一切都寧靜無比,仿佛沉睡在一場無人攪擾的長夢里,山是青翠的山,水是清澈的水,樹影倒映在水面,霧氣氤氳在山中,山水渾融,超脫世外。我們的加入,讓這個明凈的夢有了鮮活的色彩,輪船巨大的推力帶動平靜無瀾的水面,繼而那波浪也有了鮮明的層次,在我們的周圍不斷鋪展,一浪追著一浪,拍打遠處的堤岸。水面薄薄的霧氣,不知何時也如輕煙般紛紛上揚,視野忽然變得朦朧,還來不及消散,就與我們“迎面相撞”,就像對著一臺天然的加濕器,一切都變得清爽起來。那一刻我已然分不清,是大化的山水因為我們的闖入而從大夢中醒來,還是我們乘著清晨的輪船,駛進了山水大化的夢里。
如果真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在一個清涼的早晨與大化之水的相遇,那只能是“醉”。是的,當我站立在輪船前面的甲板上,迎面而來的霧氣,浸透了我的每一寸皮膚,前面是平靜如鏡的水面,后面是璀璨飛濺的浪花,前面是曲徑通幽的勝境,后面是云遮霧擋的朝陽,每一次呼吸,都有無數清凈的空氣充滿肺腑,每一次舉目,都有不同的風景映入眼中。我不再說話,專心致志地吐納,我的身上似乎長出了無數的根須,就像山水間的草木,汲取此間的陽光雨露和性靈奧秘。山水悠長,我也醉了一程。
我不時俯身,探頭觀望被船身劈開的水浪,那些被風帶落的葉子,從水面卷入水下,仿佛從一面翻到另一面,從這一條河,卷入了另一條河,在水下流淌,也就是在另一條河的水面流淌。如此潔凈而親切的水,來自天上還是深埋地下呢?大化的人與物,何其有福,在無比優美的山情水境里生活,就像活在仙境中。
盡管水面闊大,我還是感受到了大化之水的魅惑,無關恐懼,而是親切,讓我不禁想把手伸進去,把腳也伸進去,甚至想整個人都沒入其中,感受水體的浸潤和擠壓,感受它的柔軟與清涼。它一定就是想象中的那樣,親密而不熱烈,主動而又純潔,它可以滌凈世間的一切臟污,也能夠給人永遠的寧靜。
看著漸次明亮的陽光下,輪船駛過的水面波光粼粼,我想到水與人的關系,人樂于親近水,想必水也樂于親近人吧,那些在我們身后久久難以平靜的水,不就是一顆顆久久難以平復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