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曼
一個人年輕時,渴望與眾不同,希望光芒四射,被人膜拜和敬仰。實際只有在世間走過,才知道那是在以怎樣的代價交換自己。偶像有被樹立時的萬眾矚目,當然也有坍圮的必然結局。那些被刺激,被慫恿的勝負欲如同野馬,在人貪戀的暢快背后,必然是被填充,被修剪的人生。
有多少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活出他人雕刻的模樣,一舉一動都受他人的監督和審視。在聚光燈下,自己和他人都不允許人設崩塌。
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整個中國都在催促著他更上一層樓,再次寫出偉大的作品。
剛過弱冠的曹禺,寫出了中國戲劇界的標桿之作——《雷雨》。后半生卻毫無建樹,才華如同流星。他曾經深刻反省:第一,時間被寫作之外的事情占據。第二,缺乏獨立思考,在歷次運動中,按一種既定的要求、材料去否定別人,也否定自己,在精神上完全喪失了自己。木秀于林,摧之的又何嘗只有風,還有那太過明亮的陽光和眼花繚亂的心。
楊絳先生曾希望有一件隱身衣來擺脫世俗的凝視,它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人情世態,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真相,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表演。雖然隨之而來的有輕視、怠慢,甚至侮辱,但由此獲得的自由卻是暗藏著的海闊天空,極娛游于無窮。
一身白衣只在黑夜中偶爾出沒的艾米麗·狄金森一生躲避于世事之外,棄絕社交。她善于捕捉內心的微觀、崎嶇;她把桀驁與叛逆完整地種植,不容他人置喙。在偏僻封閉的小鎮,她塑造了獨樹一幟的靈魂:隱藏自己,深懷光芒。
在自己的曠野中,獨撐一盞孤燈,探尋內心的人,習慣禹禹獨行。他不想被矚目,是不愿成為被別人的期望雕刻而成的人。馬克·奧勒留說:“一個人的心便是他回避喧囂世人的最自由的寧靜去處”。
“村上春樹陪跑諾貝爾文學獎”,似乎成為年復一年的新聞娛樂話題。廣大群眾永遠都在以己度人,替村上著急,間雜著幸災樂禍以及自以為是的心理分析。他們不愿了解村上的人生和性格,甚至對于他自述的寫作動機也不感興趣。那個愛跑步的作家并不致力于標新立異,他過著和清教徒一樣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樣,充滿了日常煙火氣息。他不急于用作品來證明自己的偉大和崇高,也無需那塊金質獎章的光澤來照亮人生。他悄無聲息消失于公眾的視線中,按照自己的節律來創作,像跑步一樣,不是追逐與證明,而是享受跑步帶來的純粹的快樂。

村田沙耶香因為《便利店人》獲得芥川獎,領獎時是從工作的便利店抽空去的。其實36歲的村田沙耶香并不是日本文壇的無名小卒,24歲就拿了群像文學新人獎,和村上春樹的出道路徑一樣。之后也算是順風順水,小說持續在文學雜志上發表,還拿過野間文藝新人獎、三島由紀夫獎。但她仍然習慣寄身于便利店的簡單工作中,把自己深藏于城市之中。蘇軾也說:“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入海一身藏。”
躲開人群的視線,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用一種形式的趨同來獲得世俗的豁免,保持與社會的微弱聯系與規律的作息。把自己打扮得和其他人一樣:一樣的煩惱,一樣的平庸,這是擁擠在都市里的高超的隱身術,由此人們才可以獲得極大的自由。
當終南成為捷徑,世上再無深山。瓦爾登湖和南山的菊花都太遙遠,人潮洶涌的城市里,只需拉一幅世俗的煙火做窗簾,把自己偽裝成平凡、平淡、平庸的普通人。不會被惦記,不會被拷問,也不會被那些好奇的、期待的、質疑的目光審視和左右,不必回應,不必抱歉。在無人打擾的地方,那一盞燈,只為自己點亮,卻在無意中照耀他人世界,深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