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葳
與范敏先生相識不過寥寥幾年,但他的作品卻早已熟悉。尤其是他的美柔汀銅版畫創作,在業界有著較高的聲譽和影響。而他通過對古代文明和當代現實雜糅交錯的視覺表達,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范敏有著相對豐富的藝術經歷,與很多同齡同行相似,他的創作軌跡跨越了好幾個差異頗大的階段,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在同時期的國外藝術家身上,皆因中國社會發展之神速與斷層。這一方面可以將藝術家本人看作社會史研究的案例,另一方面,也正是這種歷史、文化之斷層與撕裂給予了范敏后來創作的思想資源,使得他的藝術思考能夠脫離版畫技法和語言的單純目的,并超越一家一派的形式風格范式,從而介入歷史和現實的文化層面。
版畫是一種具有極強技術性的藝術門類,不同的版畫技法形成各自獨立的語言系統,其封閉性遠遠大于其他繪畫類型,這導致了版畫家常常習慣于在自己的天地中流連。然而,版畫之所以能夠躋身重要藝術類型,概因其藝術史起源在于技術的先進性,而一旦這種技術優勢因時代變化而被其他媒介所超越甚至取代時,版畫只能退縮回學院的象牙塔中,將技法和語言視為圭臬。因此,版畫之現狀,并非藝術家一廂情愿,亦由社會發展使然。
那么,在推進版畫自身發展的過程中,兩條道路其一為由技進道,將版畫的技術觀念哲學化,由此進入當代藝術的領地,其二為社會表達,超越門類、技法及其語言系統的單一目的,對歷史和現實進行再思考。范敏的藝術實踐大多集中在該范疇。他80年代在吉林藝術學院所受教育更多具有“蘇派”痕跡,90年代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習時,開始萌發版畫的“獨立”意識,換言之,版畫之所以成為“版畫”之特殊審美標準和語言系統,這是版畫思想“現代性”的表征,也是當代版畫最主流的思想基石。
而且,也正是在中央美院學習期間,他的作品開始出現對“文明”的興趣,這是80年代中國社會文化啟蒙的余緒,也是范敏在自己創作中開啟文化關懷的肇端,譬如銅版畫《天籟》《遠古的文明》《遺跡》等,都試圖對社會、歷史、文化進行思想和視覺的回應。順理成章,必須找到一種更合適的語言去對創作母題進行呈現。1997年以后,范敏在韓國留學期間,找到了一種貼切的表達方式,銅版美柔汀。其緊密、細膩且充滿質感的視覺特征充分展現了他所力圖表達的主題,《韻》系列由此出現,也成為他第一個成熟的作品系列。
當然,對“文明”和“歷史”的關照存在各種各樣的角度,取決于藝術家本人的生活狀態和藝術思考。《韻》系列所展現的,更多是對古典歷史文明的致敬,或許,背后也隱藏著藝術家身處異國他鄉時對民族文化身份的認同需要。在稍后的《偶之祭》系列中,則較為直接的體現出立足于現實的當代視角。范敏使用了銅版與數碼版結合的方式,將文明的當代沖突提煉和呈現出來。這種沖突不僅來源于對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現代歷史的思考,更在今天變為我們每一個人此時此刻的切膚體驗。這說明范敏的創作已經開始走出版畫“獨立意識”的階段,進入一個更為廣闊的社會思考與表達情景中。
不少評論家都通過范敏《偶之祭》系列談到“異化”問題。的確如此,此系列中捆綁、糾纏、掙扎的人恰如其分地表達了當代人的社會處境,且無處可逃。但在2009年開始新創作的《偶》系列中,藝術家顯然釋懷了不少。《偶》系列是《偶之祭》系列的延伸和發展。早先被縛的人偶逐漸從一種緊張的狀態中被解放,而畫面整體沉重痛苦的儀式也因此得以釋放。不難看出藝術家本人正在轉換看待歷史文明與當代現實之沖突的視角,一種更為輕松、釋然的狀態躍然紙上。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范敏在包括《偶》《成語》《涅槃》等系列一批新作中,不再單一使用銅版,轉而用石版為媒介。材料、技法已經不再是最終目的,也因藝術家本人在不同版種的語言間找到轉化和切換的相似點。創作重點更多的被挪移到社會文化觀照中。
“偶”是一種具有古老歷史的象征物,誕生于原始宗教儀式,其后無論是佛教還是基督教,都有極深的“偶像”傳統。“偶”沒有獨立的生命,而是某種精神或神秘對象的假體,因此,作為“傀儡”的“偶”總是處于被支配的地位。但是,在很多的傳奇文學、科幻小說、奇幻電影中,玩具、木偶、稻草人……“偶”時常獲得莫名其妙的生命,變得獨立——這是一種關于“獨立”的人類隱喻,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我們的終極理想:“自由”。
在范敏創作的藝術世界中,這些“偶”先是被約束的對象,就像關于現代人的修辭。福柯在《規訓與懲罰》的開篇便描述了一個精妙的環形監獄,位于圓心的監視塔時刻注意著每個人的行為,而后又演變為人與人之間彼此的無形監控。這是現代社會的原型和縮影,人人都生活在看不見的規則和標準中:這是“現代”。此間,傳統也好、現實也好、文明也好、生活也好,都必須面臨這樣的改造。這是“偶”的命運。那些被縛之“偶”正是我們——現代人——的映照。
如何超越現代性,或者更具體一些,如何超越現代人的困境,答案并不一定是外在的環境和條件,有時更多的在于主體,在于自我。范敏從“偶之祭”系列到《偶》系列的轉換,因此可以看作一種更為主體性的自覺,這種自覺超越了他早期在版畫技藝和語言層面上的突破,因而具有更多的社會文化意義。那些裹附的織物自身開始形成“人”的意象,織物內部時而伸出頭、手,變換姿態。“偶”之間的關系,也不僅僅著力描述被約束的狀態,從而有了多樣的敘事可能,也拓展出更為豐富的表達空間。即為自由,這種“自由”不僅僅是技法、語言的自由,更是創作主體心性的自由,以及駕馭題材、主題的思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