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
四
在乖戾奔逐的詩人中,能看到一個人突圍,或至少希望著突圍,那是我們的幸運,就像在一群搖搖擺擺的鴨子公爵當(dāng)中,看到一個正常的公民。她或許會受點傷,但卻并不以此鶴立雞群,除非真正高出一頭,雖然,無事生非者,像對其祖先形夭似的,喜歡用斧頭梟首,削頭皮,而砍下的卻是頭屑,正好是我們無用的部分。
說出個人的預(yù)感吧,令人羞愧,因為我們每個人也是這瞎子摸象中的一個,摸到耳朵,說是木魚,摸到獠牙,說是反叛、女權(quán),撲空后便說是黑暗呀,勇往直前呀,聽到噗嗤打響鼻,就沾到雷公自覺的鼾聲上去……弄得大象只想一逃了之,——最后,卻悟到不逃的好處,因為“你想要孤身的逃,就會有刺客來到。”(《孤身的逃》)我說過,“刺客”“虎賁之士”一類是男詩家最愛用的,到翟永明這里,便多少露出兇光。
若簡單概括翟永明詩歌的心路演進,恐怕秘密也全在這“逃”與“不逃”的機括之間。誰讓她一開始就寫了“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來”這句詩呢。來了,就意味某種意義的體無完膚,落花流水,或破碗破摔,無論如何也就秘密地進入了一種范疇,而人又沒有不在范疇中感到?jīng)_突和苦悶的,而且,這個“女人”肯定就是她,而她呢,又援用了另一個“她”:
麥克白夫人只需要長袖
長長的,甩出去又可拉回來的
那種 戲劇中又叫“水袖”
但,我們知道,莎士比亞的本誼,安排的逃跑和內(nèi)心的負疚,“美即丑來丑即美”,是不停地“洗手”,或德·昆西發(fā)現(xiàn)的著名的“敲門”(反復(fù)出現(xiàn)在麥克白和夫人謀殺鄧肯后,見《麥克白》第二幕第二場),被稱作“神來之筆”。德·昆西稱之為“直覺知識”。這里被移植到了漢語語境,英國的洗手秀變?yōu)閼蚯悖杏X上是處于兩個時代,命運不同,但經(jīng)過否定之否定后——亦如敲門之敲門,就像德·昆西說的單靠了理解力——“在你的理解力和你的心靈的任何其他機能發(fā)生抵觸的時候,千萬不要理會你的理解力。孤另另的理解力……最不可信賴的機能”——其結(jié)論,即便是“女性忠誠”的借口,卻又返回“同質(zhì)性”的問題:因為我們?nèi)魏稳硕疾荒茏尅爸艺\”成為謀殺的借口。由倫理的角度看,這首詩安排的從鬼門檻(傳統(tǒng)戲上臺之處)“逃跑”是失敗的,事與愿違。因為,翟氏本也不是那個意思。
凡從自身出發(fā)而又援引“她者”,就是逃,就是分離,從單一化遁入紛繁,迷惑,一種雙重身份(哈姆萊特似的),然后,或許再從這雙重身份僥幸獲得單純性。這并非什么傀儡戲,而是生活的交流,簡單的,復(fù)雜的邏輯交流。仿佛有點宿命,而命運的本義,卻正是不為我們個人意志所轉(zhuǎn)移,秘密的趣味也由此而誕生。關(guān)于這點,我已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暗示過小翟:有了秘密,只不過為了美麗些罷了。她的詩,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似乎都在應(yīng)和這點:“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作為抽象的理解,那是因為理解力在暗中發(fā)揮作用,而現(xiàn)實中,這個替身就是母性,較為本能的母愛,在她詩里幾乎成了一種先驗的東西。
這不由讓我想起件往事來,我曾有篇隨筆《風(fēng)精》是為她寫的,里面涉及到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她對翟氏和諸多女詩家的早期風(fēng)格有極大的影響,翻譯詩就是翻譯聲調(diào)語氣,在里面,我引用了麗達的典故,試圖加深普拉斯的戲劇性。她有首《冬樹》(Winter Trees)也正好牽涉到麗達:
Full of wings, other worldliness.
In this, they are Ledas.
O mother of leaves and sweetness
Who are these pietas?
(充滿翅膀,超脫凡世。
從這點看,她們是麗達。
哦,樹葉與甘甜之母,
這些圣殤像是誰?)
這說明她從現(xiàn)實的角度思考過“麗達”的含義,這個典故,寫的時候,其實只在普拉斯的層面才具有某種暗示性,至少,當(dāng)時我個人是這么認為的。神話中,變作天鵝的宙斯和麗達結(jié)合后孵了兩個蛋:一個孵出了海倫,結(jié)果引起了那場著名的戰(zhàn)爭;另一個蛋孵出的是狄俄斯庫里兄弟,即生與死,陽間和陰間,黑暗和光明的對稱。
一般說來,這些主題都是詩人很容易捕捉的,但,就事物的悖謬之處而言,卻大為不同。普拉斯那悲劇性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男性和女性之間(她父親,生物教授,有納粹傾向的養(yǎng)蜂人,繼而是所愛的人,一個描述動物的詩人),她雖和休斯(Ted Hughes)曾結(jié)合,生有孩子,精神卻不曾有結(jié)果。像海倫,本該以美再生,卻帶來毀滅,都非本來的心愿。這或許是天下所有對立物的宿命。于是風(fēng)精便顯得很可愛了,人生雖帶有固有的悲劇,卻無妨來去猶如一陣輕風(fēng),這是我的本誼。
張棗在德國讀了這篇隨筆后,曾寫過一封信,談及文章化用的典故與翟永明的暗合之處,記不得是指麗達呢,還是狄俄斯庫里。他問我意識到?jīng)]有。我得承認,除上面說的,其它我是沒意識到的,可惜現(xiàn)在信也不見了。但我想,那也是一定循著小翟生活軌跡的。
那軌跡,用她自己的詩來描述,就是“隔世之眠宜深宜遠”,她看見了自己的延續(xù)性,女人,不啻女人,十分蕭條地落在深邃的人性之中,究其根源,竟開出血脈之花,無意間給了精神一種詮釋。就像她所喜愛的巴希尼科夫(前蘇聯(lián)叛逃的舞蹈家)和弗里達·卡洛(墨西哥女畫家),一切開始于某種質(zhì)感,比如前者的舞姿,后者幻想的生育譜,然后,才有精神的蔓延和類比。這是她的方法,而這方法,竟給了我們一種斷裂,傳統(tǒng)的“保密寫作”,及形容化的比喻宣布無效,過多的“思想”,或“理解力”成為疾病。這是她詩歌很明白的地方。與其病態(tài)地胡思亂想,還不如道出秘密,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就公私而言,都是有所保留的,故她的句法短促,而且,變化莫測。有時,你很難分辨,究竟是她的理解力在起作用,還是前面說的“直覺知識”。
詩人或許都在尋找波德萊爾所說的那條“操縱我們的線”,那你就得找出操縱這線的魔鬼,或無影手,并解除它的魔咒。但并不是人人都很幸運,至少小翟是幸運或半幸運的,或許因為氣質(zhì),或許因為自嘲,也或許因為近世泛濫的各種思想,也或許她沒有用太多的理解力,而是用直覺知識,偏于常識。但,有一點還是看得出來,她在解除魔咒時沒有二次使用魔法,而是用再通俗不過的形式,這都附著在她彌漫已久的主題之上。“母性”,一個永遠的對話者,一道抹之不去的圣殤,或許,只有荒原上的女巫們才能碰到。她從肉身和靈魂兩處使自己內(nèi)省,警覺,盡管時而遲鈍,但卻能察覺。若她一直在內(nèi)心保有兩個母親,那就還要交錯呈現(xiàn)出雙份的情緒,成為她寫作永久的反環(huán)境。直到后來兩性“戰(zhàn)爭”的話題尾隨而至,有所轉(zhuǎn)移、替補,才日漸疏朗,但兩者牽動的情緒是一樣的,都是關(guān)于世俗生活場景中原欲的位置。她代表多數(shù)人去換位,于是傳統(tǒng)的“閨怨”,便轉(zhuǎn)移到現(xiàn)代的視軸上,我們已經(jīng)不再說“閨怨”了,而是說“變換性別”;也不再說“憤怒”了,而是說“被關(guān)閉的情緒”,或是更專業(yè)一點的“忒瑞西斯化”。Tiresias是個傳說人物,集男人女人為一身,并在兩者之間變化。T. S. 艾略特在《荒原》中闡釋了這新的身份和秘密。讀讀翟永明的詩看:“在我小小的更衣室/我變換性別。”這并非巧合,而是心靈變化使然,至于進步,尤其詩的經(jīng)驗,則意味著必由理解力的增強和平衡去尋芳蹤。
五
那一年,那一年是驚詫,那一年是美術(shù)的混亂和跳蚤市場,行為藝術(shù)開始洗腳孵蛋,一群人裹白布,不裹的便坐進廁所涂凡士林沾蒼蠅,一群人席卷橡皮的恐怖,不再有英雄主義,小冊子的時代過去了,詩人被逼到屋角,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是精神的烏托邦,也不是窮困的避難所,反倒是馬基雅維利主義的沖積層,既可悲又微不足道,于是,他們便在悲觀主義的舊藥里抽絲剝繭,然后,又蹦出些新的英雄,簡化字或更簡化的是什么呢——成功的程序,而非宥恕,自己逼作強人,遂有了變色龍,一種隨機應(yīng)變的能力和適宜的外貌。
變色龍說變就變,但那一年,許多往事卻被重提。我聽到有人說“庚子年”,有人說“民生”……而更多人,運用譏諷的調(diào)調(diào)說解悶的話,反復(fù)折騰,只能產(chǎn)生無聊的情緒,就像資本論沒完沒了辨析的齒輪和潤滑油,又能得出啥結(jié)論不欺負人呢?都得聚財取財,人之通性,守財奴說的可不是一個人。唯一先天不足的是,“國庫”這個詞,在中世紀初葉是指王室財寶的貯存,要說取用方便,自然是皇室。休謨所言一國之繁榮于所有國家均有利益很模糊,所以,也未必可靠。而先鋒派的不可靠,是因為它一直在要挾那些早已說清了的理論,重新激怒它,盤剝它,把它變成荒野中的語言圖騰,然后,讓人進入新的休眠。比如《非非》一派的“前邏輯”,或“前語言”。在一座大樓的電梯里,有“非非”的人給我解釋,“非非”即“不是的不是”,那就是“是”啰。這肯定不是策動者周倫佑先生的本意。而“今天派”的那種句法和線性抒情,格言警句似的延展修辭法,其模棱兩可的內(nèi)涵,誰都用得上,所以,于新媒介的截斷和分類,就語言介入的方式而論,很快便開始失效,模模糊糊給予人性一種調(diào)解后散了神。
關(guān)鍵是,它想通過回避調(diào)和沖突,但,很可惜,它所處的時代,仍然還是奧威爾說的,不是超脫的時代,而是黨同伐異的時代。從狹義的文化地理看,它伴隨“群眾的反叛”,結(jié)束了自己的使命。從60年代開始的全球性的群眾反叛,概括力很強的口號和格言,極為管用,比如,它的“藍色時期”(《今天》早期的封面顏色),并沒有給予“紅色”一種斷裂,而是構(gòu)成一種并置色,填滿所有空間,直到邊界線,每個字都有意義,都可達到這邊界,所以,那一年也就到頭了,——我是說,詩的忍耐力到頭了,太陽神安裝了新的反光板。馬雅可夫斯基的“紅詩人”也可以是綠色和平組織的成員。
我和王小妮有幾次擦肩而過。一次在本埠,那時,她還在北方,故為南下,和振開一起。雖她不是草創(chuàng)時期的《今天》元老,后起,卻一概被視作“今天派”。但,多多曾說了“沒有今天派”,所以,只有北方的潮流和親臨者。第二次是貴州,那一年“朦朧”的鼓吹者開始反詰“朦朧”。紅花變百花,那一年詩人出國邀請函上的“后朦朧”被規(guī)定的學(xué)院譯家翻譯成“后不明白”(這絕對是真的啊!)。
再一次是在大連,麥城邀了一幫人去討論詩歌。在保險大廈,下著雪。一群“后不明白”詩人出來,我端著相機,小妮仰面就是一跤,恰好被我拍了下來。每次我整理底片見到這張電影畫格似的135,我都會很難過,我不能說,這一摔,摔出了后朦朧詩的平凡,因小妮是個很好很善良而認真的人,不該在她從未去過的一個旮旯里享受另一個旮旯留下的難堪記憶,就像我過去,即便遭遇了小人君子,也都有所隱諱。張棗詩:“不恰切的甜”,即指此況,真實的事物,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候出現(xiàn),有時,反而變得不真實。所以,我從未印出這張底片炫耀給別人看。
這也讓我想起羅蘭·巴特在《明室》里說的:“既然所有相片皆是偶然的(也因此而無意義),攝影只好戴上假面以制造意義(朝向普遍性)。假面一字正是卡米諾(Calvino)用來指人的面目之為社會和歷史塑造出來的產(chǎn)物……假面,即是意義,因為這假面是絕對純粹的(如同上古時代的劇場面具)。”關(guān)鍵是,社會似乎不大信任純粹的意義。在這張底片附帶性的場面記憶中,我記得,那幢大樓附近,有一個北方的自由菜市場,一群蒙著圍巾和戴手套的東北大媽在賣蘿卜和凍白菜,她們的臉,甚至比小妮的臉還要清晰。為此,我有些納悶。或許因為她仰面摔下去的途中,臉翻轉(zhuǎn)到后面去了。看來她還是不熟悉冰雪的物理性質(zhì),但她熟悉雪的顏色,因為就那一年后她寫了《我看見大風(fēng)雪》:“只有我一直迎著風(fēng)雪/臉色一年比一年涼。”那時,她大概已去了中國最南邊的城市。那里寸雪不降。而且,一首詩的生存可能比一個最卑微的下崗者的生存還要困難。所以,盡管她可能已洞悉了南國秘密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春風(fēng)和煦,怕就是為了讓人的記憶暈眩和支離破碎而誕生的。所以,當(dāng)她想保持身世的連續(xù)性,就必須采用語言高蹈的姿態(tài),用雪的同一性來補綴它。這恰好說明,靈魂是一根斷線的風(fēng)箏,要靠手上和周圍所有的運氣才飄得起來。跟卡夫卡一樣,你要贊同甲蟲變形的歡樂,就必須和布拉格沮喪的小人物一塊爬起來,不得藐視眼瞼上的陰影,而心高氣傲的人,看到的卻是被征服的頭頂,為支撐它,你就必須具備超然的空間,還得攜帶自己原來的版圖或土豆一類食物,保持養(yǎng)分。不曾有人陡然把小妮和海子作比較。但我一直在這么干,觀察他們或其他人交錯的行蹤,很有意思,一個帶著南方的綠往北方去,一個則帶著北方的雪往南方來,而中間卻是植物神。這張底片,也會隨了時間慢慢地淡化,直到銷聲匿跡。
六
柏樺在去南京生活前,曾給我看過張照片,是他和北島在重慶的合影,因地形原因,所以,平面上看起來他比北島稍高出一點,柏樺很得意,有些認真地說:“我比北島高……”。后來,由南京返蜀,寫不出東西,陷入困境,焦灼地到我家嘆息,見他這個模樣,便策其寫了《左邊》,談到和北島的第一次會晤,又稍微過分地充滿敬畏之情,北島實際上要高得多。
柏樺很早就說過,他需要的是一個絕對的“保護者”。而任何一個保護者都有過人之處,所以,看起來,就會比一般的視線高出一截。
可見,柏樺論人,多半是由著性子來的。今天高興,一切皆好,若臉是陰的,怕只能萬般皆下品。他常常對自己也估計不足,所以,當(dāng)我說,就詩本身而論,他的影響已超過北島時(只能說某個方面),他半信半疑。時代對他太吝嗇,同行又太惜墨,至于另外一種感情就更復(fù)雜了。我不只一次聽他說,“今天派”的人都虛(怕的意思)北島,多多例外……這是一種技術(shù)性的敬畏,實質(zhì)是某種性質(zhì)的話語權(quán),而我從不認為,詩人應(yīng)該有這些情緒,這也算是異化吧,因為技術(shù)帶來高于常態(tài)的效果,就像成功所附著的魔力,而靠魔力阻斷外界的真實性,顯然,這有點“烏托邦”的特征,或幻想癥,類似柏樺自己在詩里提及的“道德上的過錯”(《痛》)。
但在詩里泛泛而指和現(xiàn)實中自我審視是兩碼子事,也就是說,就文化習(xí)性而言,你也必須在場,不能輕易地把自己劃到出污泥而不染的河那邊去(帕斯卡爾稱在《思想錄》中謂:在河那邊),要向過分象征性的東西論戰(zhàn),包括遮蔽我們自身的東西。日本人發(fā)現(xiàn),中國人很重要的一個特征即公私不分,主要是倫理性的,所以,這又成為現(xiàn)代技術(shù)性社會的問題。兩者的甄別與梳理,是現(xiàn)代主義的很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我一直想說的是,沒有反環(huán)境,及用它觀察事物的習(xí)性,一根筋似的,也就根本不存在現(xiàn)代詩的技術(shù)。許多人寫呀寫呀……浪費時間,為什么呢?因為他把語言或語言象征的事物替換作了現(xiàn)實,壓抑住了心靈別的東西,把自己符號化了,所以,也不會明白“反躬自問”里面真正的詩意性。即便千年以前的孔夫子都比他們看得清楚,所以能敬事而信。不像現(xiàn)在的人,你很難由他們的模糊狀觀其性別特征,精神性是一點也沒有的,舊話說,不沾地氣。他們申說神話,是為了自己成為神話。艾略特在《荒原》里寫道:“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就統(tǒng)籌了這些觀念。如果,現(xiàn)代批評的任務(wù),是多軸線的觀察和描述,不是就其一點否定一點,或泛泛地寬宥其它。所以,在我們大談后現(xiàn)代或現(xiàn)代主義時,應(yīng)該知其難度,沒有哪個個人能制造難度的——但他們或許是:北島、柏樺,還該加上貴州的黃翔——“共和國的三只顴骨”(《旁觀者》),東亞佛教造像學(xué)之清像,瘦骨嶙峋。
“驚怵”是柏樺作詩的一大特征,就像羅蘭·巴特說的,“這種重言式系統(tǒng)的主敵是辯證法”(《神話修辭術(shù)》),是迄今未能分辨的“快感”,得于這代人的語言環(huán)境、肉體禁忌和精神習(xí)慣,比如每個人的“手淫史”。魯迅先生也有此種嗜好,日記里稱之“捉足”。我第一次聽說,是從敬文東那里。還沒人研究這代人生理疾病和詩歌泛濫的關(guān)系。放縱,羞愧,沮喪,恐懼,我們是知道的,混合起來呢,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
許多年前,他講過少年流鼻血的事,非常突兀,毫無來由,正因為無緣無故,便很恐怖了,于是,有了后來這些句子:“他流下傷心的鼻血”(《以樺樹為衣的人》),“美麗的鮮血震撼著”(《光榮的夏天》)。沒有先兆,亦如發(fā)生的那一切,完全不必要,卻意外必然的發(fā)生了,將人的一切本能激活。他的詩也具有這樣的功能,“美麗”其實不是美麗,而是犧牲(在詩里,他常錯當(dāng)“犧牲”,也很愛用這個詞),其實也不是犧牲,而是恐懼,在隱形的屠殺和滅絕面前,你必須保持同樣的氣質(zhì),青春、反叛、色情——但非現(xiàn)在純粹肉欲的那種——理想主義、往事、回憶、激情……隨之而來的所有懊喪。這些都同屬原始而腐朽的感召力,甚至包括一切舊時的朗朗上口,都會背誦幾句古老的玩意,而這感召力卻最有效,它彌漫我們的人生,侵蝕我們的社會,使天性因麻木不仁而必須給予刺痛,不管哪種方式,就像鋒芒施與沒有對手的陰影。而柏樺的詩,正是這刺痛之詩,它不需要理解力。古老的女巫或現(xiàn)代瘋婆子,用針刺我們的指頭時,你立馬感受的是刺痛,而不是理解力。柏樺為籌備這針頭,會焦灼不安,尋其身邊一切的道具和癥候,凝結(jié)到詞組合的針尖上,讓人想起古代的巫師,或手術(shù)臺原型,關(guān)于手術(shù)臺,最著名的列子即T. S. 艾略特《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那句: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sed upon a table;
(此時黃昏正朝天鋪開
像手術(shù)臺上一個麻醉過去的病人;)
由新媒介的觀念看,任何新功能的啟用,都會對舊功能實施截斷,沿用習(xí)慣了舊功能,焉能狠下心來給予截斷。柏樺作詩,大致處于這種矛盾的心理。他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尖銳,乖僻,封閉的個人化,不計其余,斷絕后路的瞬間快感,必然形成一種漢語鋌而走險的唯美風(fēng)格,他的俊友告誡過他,“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但,誰愿意為此丟命,或弄得心力衰竭呢?他的詩,猶如剛從火焰熄滅的死灰,帶了溫度,給予我們的經(jīng)驗很正常的破壞,并讓人很樂意享受種種斷裂和記憶,但,沒有人愿意過那樣的生活,連他自己怕也不能忍受,手段終不能作目的,往往最極端的人,其實最脆弱。好在,他還聰明地知道,最討厭的人或環(huán)境里,什么東西還管用。詩的經(jīng)驗,一旦變得市儈,會迅速孳乳狡猾。這也是我后來,不忍再讀其詩的原委。
周圍的詩人,其實隔得遠了,張棗尤其激賞他的那些特征,稱之為“一觸即發(fā)的詩心”。我相信,崇拜詞語瞬間發(fā)動的人很多,尤其青年一代。沒有人會認為,這些都遠遠地來自近世的革命,并還原革命,還原于動蕩的時代和人的悲劇,而這也正是柏樺詩歌,在平庸之輩尤其流行的基礎(chǔ),并具有研究價值之所在。他把語言快感和歷史后效混為一談,而暗自運用到對偶像的崇拜上,這點,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張棗也受其影響。這是我一開始就看出他倆傳統(tǒng)性的一面,敘之“消極能力”(濟慈語)。這是閱讀柏樺的最困難的地方。如果,我們還沒有登上巴別塔,就被扼守樓梯口的塔神或他的怪獸迷住,那說明塔神很有魅力,竟使接近的人跟著都成了自然主義者。那時代,我們特別愛用“幻覺”這個詞,它要持續(xù)多久呢?它橫亙我們與未來之間,讓我們?nèi)绾握鐒e無心的謊言(黑格爾認為我民族尤愛謊言)和自欺欺人,甚至天才和小市民混合的卷帙浩繁?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