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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落無聲

2018-11-23 05:28:20金少凡
野草 2018年6期

金少凡

楔子

出來!出來!

我師傅朝身在鍋里的我厲聲呵斥了兩句。聲音很大。一股煤灰煙塵隨之被震落,從鍋爐頂部雪崩一樣撲簌簌地滑落,劈頭蓋臉地砸在了我頭上,我被嗆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師傅急眼了!

我們正在安裝體積龐大,重達幾十噸的鍋爐,可是鍋爐的兩個部分卻怎么也對不上口。我懷疑是不是兩個部分的尺寸根本就不一致,因為拆舊利廢的物件往往是這樣。

出來!

他終于忍無可忍了。一把把我薅了出來,罵了句:沒用的東西!之后從我手里奪過撬杠,一頭鉆進了鍋爐。我知道,他發火兒其實并不是完全針對我的。安裝這種噸位的鍋爐,按照以往慣例是要整個班組配合著來完成的,有人拿吊鏈兒(一種簡易的起重設備)往上吊,有人順著吊鏈兒的勁頭在下面用撬杠點,有人不停地在側面推,有人在下面不停地塞木楔??墒且驗槲規煾蹈覀儼嚅L駱駝祥子之間有些隔閡,因此受到刁難在所難免。

我趕緊撿起了師傅扔在地上的螺栓,雙手扶在鍋爐上,等待著師傅用撬杠將鍋爐的兩個部分對齊了,然后麻利兒地把螺栓塞進去,戴上螺母,擰緊,之后便大功告成!當然,這樣做是違反操作規程的。

沒用的東西!他又在里面這么罵了一句,肝火隨著撬杠的下壓還在上升,因此在那句話的末尾又加了一句:慫玩意兒!我知道,這是在罵駱駝祥子。

這是我聽到他的最后一句話。

這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說的最后一句話。

之后整個鍋爐房便跳動了起來。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1

就這些?

我正在接受廠保衛科科長趙德的訊問。這大概是他第三次這么訊問我了。期間一些零零星星的問話忽略不計。

我回答他說我就記得這些。再之后我怎么從工作臺上飛出去了好幾米遠,怎么把屁股兜里的打火機壓成了扁片兒,怎么又被抬進了醫院,一點都不知道。我盡量配合著他。我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由省機動技安局牽頭的聯合調查組已經進駐到廠里,因此訊問是他當下的職責,而躺在醫院里接受訊問也是我目前的職責。

先是一聲巨響?

我說我恍惚還記得一些,不知道是夢還是事實。

趙德示意我繼續。

我說我好像是看見了我師傅,他被困在鍋爐里,巨大的爐體擠壓著他,橫支在胸前的撬杠讓他無法動彈,無法逃生。他被壓扁了。大口大口的血朝著我噴射過來!

趙德皺皺眉頭。好一會兒過后,說,回到剛才的問題上。

我說好像是鍋爐先跳了起來。

那就是之后你才聽到了那聲巨響?他停住了筆。

我說好像是。也好像是同時。

聞到什么味道了沒?他朝我凝視。前兩次訊問,他也是在這個時候朝我凝視。那眼神兒有點像出了鞘的刀子,閃亮又鋒利。

我趕緊又仔細地想了想,然后搖頭。我不敢隨意亂說。因為事關重大。重大的原因不只是鍋爐房爆炸,鍋爐倒塌,我師傅慘死于倒塌的鍋爐之中,而是更深層次的東西。

你再想想,回憶回憶,沒聞到什么味道嗎?趙德把刀子又收回到了鞘里,很耐心地繼續問。比如你們電氣焊使用的乙炔味兒?比如炸藥味兒?小時候放過鞭炮吧?就是鞭炮的味兒。

我繼續想。一聲巨響之時似乎是有一股味道。很嗆人。在一只巨掌把我掀翻在地的一瞬,我確實聞到了。是什么味道呢?炸藥味兒嗎?我不敢肯定。更不敢妄加猜測。他越是訊問我,我越是不敢猜。真的不敢。若真是炸藥味兒,那事情將非同小可。距離鍋爐房不遠處有一座警衛戰士守衛著的車間。最近廠里正在大張旗鼓地搞清查,整頓,加強安全防范等工作,似乎也是圍繞著這座車間展開,這些都充分驗證了坊間的一些傳聞。難道,那些傳聞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真的,趙德怎么會如此在意什么味道呢?怎么會兩次三番地問訊我呢?

嘭——

恰在此時,又是一聲巨響。有東西爆炸了!

響聲尖利而沖撞,像夜幕中撕裂天空的閃電,一下子便把我的心穿透了!

爆炸了!

有特務!

廠醫院里立即一片亂成!尖叫聲、桌椅的碰撞聲、瓶瓶罐罐的碎裂聲、落荒而逃的腳步聲交織在了一起!

應該說自從鍋爐房的事故之后我仍心有余悸,我心里還存在著對任何響聲的條件反射,因此,爆炸聲一響,我的第一反應是立即抱住腦袋把身子蜷縮起來。而趙德則出于職業敏感,嚯地彈簧一樣把自己彈射了出去。

響聲發自廠醫院水房。

樓道里奔跑的人絕大部分人都是在倉皇逃離。只有極少的幾個人激昂著,沖向了水房。我從驚悚中緩過來之后,也把膽子壯起來,朝水房跑去。

奔跑的過程中,我猜測著是不是真出現了特務?可是他炸水房干什么呢?這里距離那座車間可是很遠呢!

不許動!都不許動!

我忽然聽見了趙德的喊聲。那聲音在一片亂哄哄的聲響中顯得十分威嚴。混亂立時被制止了。

特務!果真有特務!

我停頓了一下。因為我覺得我有必要停頓一下,如果萬一發生槍戰,我應該有一樣東西拿在手里用于攻擊或是防衛。廠醫院的樓道里收拾得十分干凈,什么也沒有,哪怕一個拖把。

不許動!都站好了!

隨著趙德的第二聲喊,我悄悄地光著腳攥著拖鞋接近了水房。

我還沒看到水房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態是個什么樣子,特務是背向還是面對著我,就見急診室的女大夫神色慌張地擠出人群,從水房里跑了出來。緊接著有一陣風從我身邊掃過,一個男大夫超越了我,沖進了水房。

先是啪地一下很清脆的響聲,像是格斗中誰擊打了誰一下,緊接著是男大夫的一句怒罵:你他媽混蛋,是不是人!隨之,混亂再次開始,罵聲,噼噼啪啪的拳打腳踢聲響成了一片!

我趕緊舉著拖鞋沖了進去!

水房里一片狼藉,很顯然,最少有兩只保溫瓶被摔在了地上,炸得粉碎。水灑了一地。我沒收住步子,踩在了碎玻璃上。我沒看見特務——因為我認為那個被壓倒在地的人若是特務的話,趙德絕不會用自己的身子保護著他。而他也絕不會像條喪家犬一樣,雙手抱頭,蜷縮在地。在我的印象里,特務手里應該有搶,應該是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最起碼電影里是這么演的。

快來幫忙!趙德從人縫兒里看見了我,急忙朝我喊。

我終于看清了那個被趙德保護著的人。那人是在我們班組勞動改造的猴皮筋兒,猴皮筋兒的綽號來源于他經常會在女人面前做一些下流的動作。我猶豫了一下,而此時他的下身裸露著,褲子滑脫到了腳面上,兩腿間的那個東西黑黢黢的萎縮著,樣子相當丑陋,讓人覺得既可笑又惡心。我在想,這樣一個臉色蠟黃、被打折了腿的、眼神呆滯深度近視的人值不值得去幫。這時,一根棍子帶著風聲朝猴皮筋兒砸了過去,趙德立即把身子壓在了猴皮筋兒身上,見棍子即將在趙德腦袋上落下,我奮不顧身地朝舉著棍子的人撲了過去。

穿上褲子!人都撤去了后,趙德命令猴皮筋兒。

猴皮筋兒惶恐地看看趙德,又看看我,趕緊把褲子提了上來。同時他諾諾地提示我肩上在流血。

我們這才檢查了下各自的身體。我們三個都受了傷。猴皮筋兒的傷不算很重,只是眼鏡跌碎了,衣服上沾了灰土,被扇的臉上有幾個手指印兒。而我和趙德倒為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尤其是我,那根棍子砸在了我肩膀上,肉翻開了花,鮮血淋淋。

趙德把猴皮筋兒安排在了我的病房,之后陪我到急診室包扎。操你媽的,是不是人呢你!男大夫在我的病房門口還在痛罵,一副怒氣未消的樣子。趙德趕緊上前勸阻。

男大夫被趙德勸走了之后,進了急診室。隨后我和趙德也跟著走了進去。急診室里,剛才從水房里跑出來的女大夫正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罵人的男大夫開始安慰她,雙手在她后背和肩膀撫摸。他們誰都不理睬我們。我主動地討好,勸慰了女大夫幾句,然后把我的傷口給他們看,問是不是要打破傷風針,說女大夫的水平特高,她打針從來就不痛。可是他們仍舊不理我們。其實,我心里對趙德也有幾分怨恨,在他給我的肩膀用碘酒消毒時,我問他猴皮筋兒這樣的人,你保護他干嘛?

趙德拿眼睛朝那兩個大夫瞟了一下,輕聲問你真傻假傻?你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豁出命來保護他?

我說我真傻,不知道。只知道為了他,我的肩膀開了花。

他說你再傻也知道你師傅叫趙武,我叫趙德吧?

我說知道。我沒傻到那份兒上。你們是叔伯兄弟。

他說,那就好。我問你,你一點都不知道那座車間里有什么?

我想,他怎么又把話轉移到了車間上?于是猶豫了一下,回答說,知道,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

他說,行了,我跟你師傅是兄弟,你也就別跟我打馬虎眼了。直說,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飛機。我略作遲疑,說,咱們正在抓緊研制的。是這樣吧?

對。趙德再次很謹慎地朝兩個大夫瞟了一下,之后湊近我耳朵,問,你是團員吧?

我說是。

多少年的團齡了?他問。

我說我的團齡可長了,我一上初中就入了團,第一批。

他就說那就好,既然你是老團員,就應該有相應的政治覺悟。知道我為什么要拼命地保護他嗎?他是數學家是教授!

我說,我知道他是數學家是教授。那是臭老九!再說,什么家什么教授也不能就隨便耍流氓??!

趙德說他那不叫耍流氓,那是一種病,醫學上叫露陰癖。我以前跟他談過,其實他也挺痛苦的。他不想這樣,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是?。?/p>

我聽得糊里糊涂,并且也理解不了猴皮筋兒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我也見過漂亮女人,廠合作社(當年商店的稱謂)的女人們每周都到我們鍋爐房里來洗澡,看著她們穿著內衣,頭發濕漉漉地從澡堂子里出來,也很沖動,不自覺地也會有點邪念,我怎么就能控制得???我問趙德,這跟飛機有什么關系?

趙德扶著我的肩膀走到了樓道里,說,都跟你說了吧,現在敵人總在天上欺負咱們你知道吧?我說知道。為了反侵略,國家把研制新飛機的任務交給了咱們廠知道吧?我說知道。數學家是關鍵的技術人員。知道嗎?我搖頭。說著,我們便走回到了我的病房。

可是猴皮筋兒卻不見了。

2

猴皮筋兒失蹤了。

趙德為此很著急。

小道消息在猴皮筋兒失蹤的第二天便開始流傳,說敵方的特務已經潛入廠里,第一步先綁架或是暗殺了猴皮筋兒,第二步將伺機炸毀那架正在研制當中的飛機。一時間,廠里上下一片惶然。躺在廠醫院里,我都能從給我換藥和查房的大夫們身上感到空前緊張的氣氛。

我肩上的傷很快就好了。身上其他的傷,也徹底痊愈了。不過我不想出院。我知道我出了院回到班里,所有師傅都不愿意干的臟活兒累活兒都在等著我。于是便想盡量拖延出院的時間。在大夫查房時,我就說頭暈,甚至有些惡心。大夫便翻翻我的眼皮,之后拿手電照照,沒說話,走了。

大夫走后沒多大會兒,趙德來了,他從衣柜里把我的衣服掏出來扔給了我。他說你小子別裝了。

我說我沒裝,我真的頭暈。

他說得了,蒙誰你也蒙不了我,我這雙眼睛干什么吃的?甭多了,現在要是扔給你個籃球,有場比賽,你立馬兒就奔籃球場了。

我說我打不了籃球,渾身沒勁兒。

他說這好辦,讓大夫過來,給你小子抽點骨髓出來驗驗。頭暈不暈立馬現形。

我說我不是你們保衛科的人,你沒權管我。

他說你人雖不是我保衛科的人,但是經過組織研究決定,需要你配合一下我保衛科的工作。

我問他什么工作?

他問我還記得那個數學家吧?

我說當然記得。

趙德說,他有消息了!又被抓了。被扣在縣公安局。

我嘿嘿冷笑了兩聲說狗改不了吃屎!

趙德說你跟我去接他。

我說我跟你去接他?我算是哪廟的和尚?

趙德說,你算是他廟的和尚。他在你們班勞動改造,本應你們班派人去接。

我說那樣的話,你應該去找我們班長。

趙德說,你們班長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你,讓你代表去接。他說,廠里決定了,為了防止他再出問題,要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人監管,你們班長把這個任務也交給了你。把他接回來之后,就讓他搬到你宿舍去住。

聽趙德這么一說,我心里當時就咯噔了一下。我想完蛋了。我師傅沒了,我徹底完蛋了。把我和改造對象拴在了一起,我在我們班長心里的地位,以及我的未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這遠比要讓我干臟話兒累活兒更為可怕。

坐車去縣公安局的路上,趙德給我說了猴皮筋兒這幾天失蹤的一些情況,他說數學家是被輝南縣公安局抓的,還是那個毛病,坐車的時候對面有個女的,據說長得相當漂亮,他就把持不住了,就把那玩意兒掏出來了,那個女的看見了之后被嚇得直哆嗦,高喊抓流氓,于是汽車司機就直接把車開進了縣公安局。

我心里仍在想著自己的將來,心不在焉地說一個臭流氓,還專程接他干嘛?讓他自己回來不得了?再說,既然他對研制新飛機那么重要,還讓他在我們班勞動改造干嘛呀?放了得了。

趙德說要是那樣,咱們不就省事了?他用手指了指天上,說,上頭的指示是繼續勞動改造!改造思想!上頭說他是數學家,研制新飛機里離不開他,但是思想不改造好了,他就不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因此還必須在基層待一段時間,徹底改造思想。

我嘆了口氣說,把我和流氓拴在了一起,你說我還能有什么好結果?我師傅在世時,跟我們班長駱駝祥子就有矛盾,我和我師傅這次去安裝鍋爐就是他犯的壞,如果他多增派人手兒,根本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故。我問趙德,現在又要讓我監管那流氓,這不是駱駝祥子在給我小鞋兒穿是什么?

趙德聽了,很輕蔑地說了聲屁!他駱駝祥子算個什么東西?你甭搭理他,只管執行組織的命令,他要是敢炸刺兒,我讓廠長收拾他!

我的情緒并沒有因為趙德的一番話好起來。我還是想著將來的事情。將來我還要出徒,出了徒之后還要調級漲工資,之后還要分房子,一切的一切都捏在駱駝祥子的手里。

我們很快便來到了縣公安局。辦理交接的時候我聽趙德跟縣公安局的審訊員打聽情況。

趙德問,他一開始時拒不交代?

審訊員回答說可不是,死扛著,扛了好幾天。

趙德說可能是怕說了我們廠的名字,給單位的臉上抹黑。轉而他又問那個女的留案底了嗎?

審訊員說沒有,人家是受害者,留什么呀留。你問這個干嗎?想看看那女的長什么樣?我跟你說,相當漂亮,可著咱們這輝南縣就找不出一個這么漂亮的女人來。

趙德于是問,那就是說,這個女的不是咱們本地人了?

審訊員說,不是。

趙德問口音不像?

審訊員說,口音倒是沒什么不像的,一口的咱們輝南縣味兒,可是我在這縣里待了好幾十年了,從來就沒見過這個人。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不少,后來的話我沒心思聽了,就走到了其他地方瞎轉,等我轉回來,我聽趙德跟審訊員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這女人可真奇怪!她怎么會在數學家出事之前沒人見過,出事之后又不見人影兒了呢?

趙德的這番問話,讓我忽然想起了廠里關于特務的小道消息。

不過,我沒有資格在這個時候接話茬。

趙德和審訊員交接完了,我們就把猴皮筋兒帶上了車。我倆挨著坐。他仍然是那個一成不變的樣子,被冬天的風吹干了似的蔫兒蘿卜一樣的腦袋,面色蠟黃,一副白邊眼鏡罩在眼睛上,沒有表情的臉。

看著他斜靠在座椅上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忽然感到這家伙很可憐。

3

猴皮筋兒的外號是駱駝祥子給他起的。那天他被廠保衛科科長趙德押送著進到鍋爐房里之后,駱駝祥子就開始琢磨著給他起個什么外號。他手下的人都要有外號。看著他瘦弱干枯的外表,駱駝祥子想了幾個:干蘿卜、蔫兒蘿卜、大頭蘿卜,可是都覺得不十分貼切,不大過癮,為了另辟蹊徑,就把眼睛看向了他的下身,想到了他里面那個東西,這下駱駝祥子就活絡了,有了聯想:這家伙是“干兒犯”(當年流氓的別稱),見了女人就把那東西亮出來,那么褲襠上那個開口用扣子一定很不方便,一顆一顆地解很費時間,來得不快,有時候可能還來不及,用猴皮筋兒最好,一抻就開,一松就合,既及時又隱蔽。想到此處,他一拍腦袋就朝他喊了聲——猴皮筋兒!從今天開始你要好好在我這里接受勞動改造!重新做人!喊罷,便把小眼睛兒一瞇縫,得意地咧嘴樂了,露出了滿嘴被煙葉子熏出來的稀疏的黃牙。

駱駝祥子除了愛給人取外號之外,也有相當強烈的好奇心。那家伙你別看當著班長,可是在他那雙總眨巴個不停的小眼睛兒背后,卻隱藏著很晦澀的東西。他總想親眼看看猴皮筋兒怎么把那東西從褲當里掏出來。往更深了說,他很想看看他那東西長什么樣兒,有什么特別之處。

于是,便有了以后那樣的事情。

這天早上,我和數學家(趙德不讓我再叫他猴皮筋兒了)來到班組的時候,廠里的軍號(那個年代用軍號替代上班鈴聲)已經響過好長時間了,原因是數學家整夜整夜都在看書,在紙上寫畫,我沒休息好,沒能及時起床。因此當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鍋爐房的大門時,便準備迎接駱駝祥子的指責??墒撬麉s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坐下來之后才發現,原來這家伙的聊性正高。

怎么,你小子眼睛看東西模糊了?我聽他怪聲怪氣地問他徒弟色盲青年陳晨方。

色盲青年陳晨方于是就用手背揉揉眼睛,之后再把眼睛眨了眨,說,嗯,不知道是怎么了,從早上起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駱駝祥子聽罷就朝左右年長的師傅們看看了,接下來年長的師傅們便會意地笑了起來。我覺出來這笑聲里隱含著什么,或者說是不懷好意,便悄悄地問身邊的師傅怎么回事?小陳的眼睛怎么會忽然看東西模糊了?那師傅示意我別問。

駱駝祥子和年長的師傅們笑夠了,便把頭轉向了色盲青年陳晨方,說,你小子晚上沒干好事吧?

色盲青年陳晨方趕緊把頭低了,不語。

駱駝祥子就像老中醫一樣給色盲青年陳晨方像模像樣地把了把脈,之后說,你往后晚上好好睡覺,別他媽的盡想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年輕輕的多想點工作上的事,多想點政治上的事。說完,便悄聲問他,說實話,晚上“跑馬”了吧(遺精的意思)?

駱駝祥子問完,所有年長師傅便又笑了起來。

就在大家笑的過程中,駱駝祥子忽然就把頭扭向了窗戶。他的這個動作我們都習以為常了,因為到了這個時間,從遠處會有一輛紅色自行車騎過來,騎車的人是個女的,很漂亮,是我們鍋爐房隔壁合作社的售貨員,駱駝祥子給她取的綽號叫小洋人兒。小洋人兒是我們班師傅們的一道開胃菜,大家無論是說工作還是說家常都不自覺地要把她給扯上,比如說到焊接某個部件,就有人會說焊不了,那東西跟他媽的小洋人兒的屁股似的,它不讓你下手。再比方我們下了班洗澡,洗著洗著就有人忽然冒出一句來,說,這小洋人兒要是能陪著咱們爺們兒洗回澡你說是不是死了都不冤?這位說完,另一位緊接著就補充一句,說,咱們洗完澡出去,把小洋人兒叫過來用這水接著洗,洗完了小洋人準得懷孕!

果然,在駱駝祥子扭頭朝外看的時候,從很遠的地方就過來一個小紅點兒。

駱駝祥子于是就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數學家,并把視線的端點放在了他的褲襠上。他說哎,小洋人兒來了,咱們打個賭怎么樣?你今天要是有本事把小洋人兒抱一下,我輸給你一包工農。見數學家沒接話茬兒,就又加了一包,他說猴皮筋兒,那娘們身上可肉乎了,那倆奶也大。你要是抱了她,我給你兩包工農。數學家很緊張地搖搖頭說,我,我不抽煙。你不抽煙,駱駝祥子十分不屑地用眼睛夾了他一下,說,你不抽煙可老想點火兒!說完,就轉頭去問其他人,誰愿意跟他打這個賭,見仍沒人搭茬兒,于是原本很高的興致便低落了下來,他朝數學家和大伙兒罵了一句:真是他媽的一幫慫人!罵聲剛落,他徒弟色盲青年陳晨方便站了起來,說,我來!

色盲青年陳晨方大步走出了鍋爐房,之后大伙兒也都跟了出去,我和數學家也被駱駝祥子拉著,一起到外面去看熱鬧。

色盲青年陳晨方迎著小洋人兒的自行車走去,快要接近了的時候,他便站在了路中央不動,我覺得他的意思是要堵住小洋人兒的路不讓她過,然后趁著小洋人兒把車子停下來之際猛然朝她伸出手去。我猜測得沒錯,色盲青年陳晨方正是打定主意要這么去做,不過他把小洋人兒想象得過于笨了,因為小洋人兒很快就發覺了對方堵路的意圖,于是便把車把一擰,轉了一個彎兒,將色盲青年陳晨方給繞了過去。站在鍋爐房門口的師傅們見色盲青年陳晨方的計謀沒能得逞,便嗷嗷地開始起哄。一個人帶頭喊,給他一大哄啊,接下來大家齊聲喊啊哄!啊哄!色盲青年陳晨方聽了,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便一轉身從后面拽住了小洋人兒自行車的后架子,然后向旁邊一推,嘩啦一聲,人倒車翻。

你干什么啊?沒想到自行車倒在了地上,而小洋人兒卻很敏捷地一骨碌,爬了起來。你耍什么流氓啊?拍著身上的土,她指著色盲青年陳晨方的腦門兒質問:你都讓保衛科抓了一回了,還不接受教訓,你是不是賊心難改???質問完了,她又朝駱駝祥子喊,祥班長,你的兵你也不管管,光天化日的就耍流氓??!一直在色迷迷地笑著看熱鬧的駱駝祥子這時忽然一本正經了起來,他走到數學家面前,說,猴皮筋兒,你是教授,有學問,你去給他們斷斷。數學家的手抖了抖,沒動。駱駝祥子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褲襠,于是拉著數學家的胳膊,一起走到了小洋人面前,佯裝批評了色盲青年陳晨方了幾句,之后一面關心地問著小洋人兒沒事吧?嚇著沒有?一面就趁機要把手放在小洋人兒的身上。小洋人很機敏地往后退了兩步,敷衍著說沒事沒事,沒嚇著。駱駝祥子見狀,就把手收了回來,轉而去看那輛倒在地上的自行車,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看看車摔壞了沒有,這么漂亮的自行車,然后就彎腰準備把車從地上扶起來,就在他彎腰之際,只聽哎呦一聲慘叫,駱駝祥子瞬時倒在了地上。色盲青年陳晨方一看慌了,忙上前問駱駝祥子怎么了?是不是心臟病犯了?小洋人兒見狀也慌了,也忙趕到駱駝祥子的身邊問長問短。駱駝祥子一臉的痛苦表情,他呲牙咧嘴地繼續哼哼。色盲青年陳晨方和小洋人兒便同時朝他伸出手去要把他攙扶起來,到廠醫院去看急診,駱駝祥子從他那雙瞇縫著的小眼睛兒里看到了兩個人的手,于是一把抓住了小洋人兒,之后使勁兒一拽,就把小洋人兒拽到了自己的懷里。

數學家的手在那一瞬間伸向了自己的腰間。很快就摸到了皮帶上。我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把他緊緊地摟住。

數學家的身子在我懷里強烈地抖動著。衣服隨后便被汗水浸透了!

4

接下來的幾天,數學家都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很焦躁。他很想把精力集中到看書和演算上,可是我看出來他做不到。

我跟趙德匯報了這事。

趙德為此開始犯愁。他說怕的就是這樣,他不能專心開展工作。

我問那怎么辦?

趙德顯然也沒什么辦法,就反問我怎么辦。

我想了想,說,我心不靜的候就去打球,喊一通,出身臭汗,立馬兒緩解。

趙德拍著我的肩膀思考了一會兒,說,可以,或許這對治療數學家的病也有好處。

于是,我就在下班之后,帶著數學家來到了籃球場。

我開始教他打籃球。

我們倆人一撥兒,跟對方的兩個人打對抗比賽。我把籃球傳給了數學家,他接到球后再把球傳到籃下,由我上籃得分,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戰術,簡單到只要你能接住球再傳出去就行??墒钱斘野亚騻鞯搅藬祵W家的手里,他立即就抱起球來,像一只猴子搶到了食物,為了躲避群猴的追逐一樣,繞著球場狂奔起來。瘋跑了一陣,看到沒人在自己的身后追,數學家便以為我們勝了,于是他就振臂高呼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或許他積郁在心里的某種東西在呼喊的那一瞬間被釋放了出去,打完球回到宿舍,他很安靜地坐了下來。

我們各自捧起了各自的書看。自然,我還是看我從廠圖書館里借來的那套《魯迅全集》,他看的則是一本外國書,書名很繞口,叫什么《哥德巴赫猜想》,我覺得那肯定應該是一本數學書,但卻不知道那個猜想是什么,是猜想哥德巴赫的什么,還是哥德巴赫去猜想什么。因為數學家畢竟是教授,他的任務是解析那架繳獲來的飛機,因此我認為這本書一定跟這飛機相關,并且極其深奧。

或許就是極其深奧的緣故,因此數學家看書跟我完全不是一個風格,他看書的時候往往是一面看一面不停地在紙上寫,寫了之后還會畫,畫的時候他就會從書包里掏出一盒一盒的工具,其中我認識的有圓規、半圓儀、三角板,不認識的東西則奇形怪狀,讓我看不出它的用途。正因如此,我和數學家住到一起之后,盡管我的身份是在監管他,但是我卻把窗前的那張寫字臺讓給了他,并且寫字臺上的東西,書和紙、筆和本我碰都不敢碰一下。

數學家捧著那本《哥德巴赫猜想》很快就進入了狀態。他的身子仿佛已經進入到了太空,他仿佛就置身在了宇宙的浩瀚與空曠當中。他又掏出了那一小盒一小盒的工具,鋪開紙在上面繪畫,先是很認真地畫出了一個長道兒,略微彎曲,樣子很像天上的那道銀河,畫完了,看了看,搖搖頭,馬上就把這張紙揉了,扔進了紙簍。喘了口氣,他緊接著再畫,于是一個北斗七星的形狀就又出現在了紙上,把北斗七星端詳了一番,他仍舊搖頭,北斗七星于是便又被他揉了,扔進了紙簍。他反反復復地畫,反反復復地揉,反反復復地扔,攪得我有些心神不寧,魯迅那蘊含著深奧哲理的文字于是便開始在眼前跳動,書我便再看不下去了。沒了心思看書,因此我就看他,看他畫,看他皺眉頭,看他揉紙扔紙的動作和神態。猛然間,我見他開始急躁了,他停止了繪畫,停止了揉紙,停止了扔紙。他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之后便開始暴躁了,只見他使勁兒一揮手臂,嚯地一下將桌子上的所有工具一把都胡嚕到了地上!

一瞬間,我倆的目光搭在了一起。

一瞬間,數學家從他太空的境界里回到了宿舍,回到了我的身邊。

他的目光倏然就做了改變。由一個強者,由獅子般的暴怒驀地一下改變成了懦弱——被管制的那種懦弱。他的目光開始萎縮、漂移,開始躲躲閃閃。臉上火一樣燃燒的表情,瞬間被謙卑、被懦弱所替代,于是,他便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立即要蹲下身子,去撿散落在地上的繪圖工具。

我說您休息一會兒,我撿!

我一樣一樣幫他把工具撿起來,他伸出雙手來接,我們的手碰在一起時,我感覺他的雙手在顫抖。

我說挺晚的了,您休息吧。

他沒有回應我的話。他捧著那些工具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沒動。他用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盯了好久,說,小金,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我問他什么不行?怎么不行?

他說上級讓我們半年之內完成任務,可我真的不行!我完不成任務!

囿于保密規定,我不便打聽和深問什么,我只能去安慰他,我說您別急,您不行還有其他人呢?,F在咱們不是提倡群策群力嗎?

數學家不聽安慰則已,聽了反而更加焦躁了,他說,再有更多的人也沒用!

我問他為什么沒用?三個臭皮匠能頂一個諸葛亮!

數學家說人再多也沒用!他十分沮喪地把手里的工具放在了桌子上。他們都必須等著我,等我拿出一個公式來!

我問他是數學公式?

他說對,數學是所有科學的開鎖鑰匙。沒有這個公式,任何一門科學的大門都無法打開!

我聽得亦真亦幻,似懂非懂。但我知道,這么復雜的一架飛機,肯定應該運用到了科學這個概念。

為了讓數學家放松心情,讓他恢復平靜,我試探著把話題扯開,問他,哥德巴赫是一個人吧?這個人是誰?

數學家先是拿眼睛瞟了書一眼,之后把它拿在了手中,跟我說,哥德巴赫是德國的一個數學家。他對數學曾有一個非常大膽的猜想,因為這個猜想自己無法論證,于是他就在公元1742年6月7日給另一個大數學家歐拉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請歐拉幫忙證明??墒侵钡綒W拉去世,也沒能證明出哥德巴赫的那個猜想。

我問他那后來呢?

數學家說經過了無數代數學家的努力,哥德巴赫的猜想被分別證明出來了。說到這里,數學家的神情漸漸地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他的神經放松了下來,開始給我講起了這些數學家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成果,他說——

公元1920年,挪威的布朗證明了“9+9”。

公元1924年,德國的拉特馬赫證明了“7+7”。

公元1932年,英國的埃斯特曼證明了“6+6”。

公元1937年,意大利的蕾西先后證明了“5+7”,“4+9”,“3+15”和“2+366”。

公元1938年,蘇聯的布赫夕太勃證明了“5+5”。

公元1940年,蘇聯的布赫夕太勃證明了“4+4”。

公元1956年,中國的王元證明了“3+4”。稍后證明了“3+3”和“2+3”。

公元1948年,匈牙利的瑞尼證明了“1+c”,其中c是一很大的自然數。

公元1962年,中國的潘承洞和蘇聯的巴爾巴恩證明了“1+5”,中國的王元證明了“1+4”。

公元1965年,蘇聯的布赫夕太勃和小維諾格拉多夫,及意大利的朋比利證明了“1+3”。

公元1966年,中國的陳景潤證明了“1+2”。

見數學家的神情緩和了,平靜了,我便大著膽子問了他一句:這個猜想我聽不懂,這個德國人的猜想,跟你的數學公式有什么關系嗎?

聽了這句話,數學家立即就又焦躁了起來!

愁云立即又籠罩在了他的臉上。

他說,小金,我看哥德巴赫的猜想是要從中找到靈感,找到那個數學公式的靈感!接下來他看了一眼房門,確認被關嚴了之后,悄聲說了他之所以焦躁的原因。他說:小金你可能不知道,一架看似平常的飛機,它內部卻綜合著許多門類的科學,比如外殼,這其中牽扯到材料學;雷達系統,牽扯到通信學;動力,牽扯到動力學;就連最不起眼的造型,都牽扯著流體力學……數學家說,你知道那架飛機吧?那將是一架世界上最先進的飛機。數學家說,如果我們把這架飛機研制成功,不僅提升了國防能力,而且,我們的航空水平,還將領先于英美!

我恍然大悟。同時驚奇地張開了嘴巴!

頓了好一會兒,我說我理解您了!理解數學了!

數學家說,其實當今無論多先進的飛機,其技術都源于德國。他說之所以德國能在短時間內征服歐洲,是因為他們的飛機坦克先進,之所以先進,是因為當時他們擁有無數像哥德巴赫這樣的大數學家!

我終于弄明白了他為什么一定要看這本書的原因!明白了他說的要從這本書中得到靈感的原因!不過,我仍然不知道應該從何處幫他,因為數學距離我相當遙遠。就像是站在地球上的人,遙望天上的星星。我只能說教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想。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教授。至此,我對他的所有反感,對跟他在一起所有的膩煩,一下子都煙消云散了。是我根本就不懂的數學,把我倆的情感糾合在了一起。

數學家又看了看房門,說,我剛才跟你說的牽扯到了國家的一些秘密,你一定要嚴守。否則要出政治問題。

我請他放心,說我接受過廠里的保密教育。并且說其實那些秘密大家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

我們倆準備關燈睡覺。

就在這時,數學家忽然止住了我要關燈的手。他說他想起了一件事。我以為他終于想起了那個數學公式,于是立即就興奮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數學家問我,今天下午在籃球場上你見沒見到一個姑娘?

我不知道他怎么會突然想起了那個看球的姑娘,便遲疑了一下,說那是油漆班的青工,之后十分警惕地問他你要干嘛?

數學家非常興奮地說,今天我見了她居然沒有那種沖動,因為有你在我身邊,你明白嗎?

5

我第一次聽到了劉英棟這個名字。我監管數學家之后,他不止一次提到這個名字。特別是在他捧著那本《哥德巴赫猜想》看的時候。我問他這個人是誰?他說他是咱們國家研究飛行器方面的專家。他有許多部關于航空航天方面的專著。那些專著,就是這個專業的教科書。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他眼睛里始終有一種渴求的神情。

數學家自從到我們班組勞動改造以來,就一直被駱駝祥子安排做最臟最累的活兒。清理鍋爐里的水垢,規整廢棄的鍋爐配件,甚至是翻砂冶煉,實在沒得可干了,就掄大錘,把廢銅爛鐵砸開,砸平,至于砸這些東西用來做什么,誰也不知道,或許連駱駝祥子自己也不知道。但駱駝祥子具有很高的理論水平,他說,這是戰備的需要,革命的需要。他說,他得多出汗,多賣力,多賣了力,他才能知道勞動人民的疾苦,多出了汗,他才能洗刷資產階級臭思想,才能轉變世界觀。他那個毛病,就是資產階級的臭思想,資產階級的世界觀。盡管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保證他肯定不知道世界觀是個啥東西。

監管數學家之后,我便開始跟他一起干最臟最累的活兒。這是必然的。即便不是由于監管數學家的原因,我想駱駝祥子也會分配我做這些工作,同樣用革命的需要,戰備的需要做充足的理由。

數學家并沒有跟駱駝祥子計較什么。他沒有一句怨言。相反卻有些樂在其中。在做這些工作時他跟平素看書一樣,也總是悶聲不響聚精會神。據說數學能教會人很嚴謹的思考,因此即便是一言不發,他也總能把所有活計的前后工序,安排得井井有條。不僅如此,凡是在干一件事情之前,他只要看一遍,就能找出一條捷徑來把它完成。我跟他一起干的第一個活計是砸廢鐵。廢鐵的形狀各異,彎的,卷的,拱的。我抄起十八磅大錘,瞅準一個便狠命砸了下去,每砸一下,我都喊一句駱駝祥子——著錘!叮當幾聲后,數學家趕緊把我給攔了。他把我砸出許多斑點的那個拱形鐵板翻轉過來,弧形朝下,讓我砸它的背面。見我有些狐疑,便給我講了力的分散和角度,按照他說的那個點再砸下去,沒費什么力氣,廢鐵便很快平整了。他用腳踢了廢鐵一下,問我這樣砸老祥的腦袋是不是很省力?很劃算?

這樣,我們每天便能節約出很多時間。因為不在駱駝祥子的眼皮底下,于是我就在工作地點,給數學家支了一塊木板當桌子,讓他看書演算。

數學家再次提到了劉英棟的名字。說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停下筆來,用手揉著發酸的手腕。

我不知道該回應他什么。

他拍拍木板上僅有的兩本書說,找不到參考書,一本也找不到!

我問他咱們圖書館沒有?

縣里呢?我問,你沒去看看嗎?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這一定捅到了他的致命處。

果然,數學家立即收回了看在我臉上的目光。媽的——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臟話,也或是受了我們班師傅們的傳染——我讓那女的給暗算了!

怎么?那天……我問。

一定是這樣。數學家重新抬起頭來看向我。

難道,她……

我一進縣城她就開始跟著我,在我身邊擠來擠去。我一直忍著。數學家說,在汽車上,她做了很多動作引誘我。

我也罵了句媽的!我本來想罵一句更臟的,可是面對數學家我出不了口。

我決定陪著數學家去趟縣城圖書館。當然,這須得跟趙德匯報。畢竟數學家是在被監管。趙德同意了,臨出發時他鄭重地囑咐我要提高警惕。

進了縣城我便把神經繃緊了。往圖書館走的過程中,我始終留意著出現在我們身邊的女人。數學家或許比我更為緊張,他臉上一直都密不透風地板結著。一副亦惶亦恐的樣子。

將近圖書館時,一個女人忽然出現在了我們面前。人很漂亮。我立即擋在了她和數學家之間,我問她你要干嘛?很蠻橫的語氣。好在她只是問了問路,得知我們也路不熟之后訕訕地走了。不過,她的出現顯然把我們倆都嚇著了。我心里砰砰地直跳,被我攥著的數學家的那只手不僅冰涼,而且還浸出了汗水。

踏上圖書館的臺階時,我又回過頭去張望了一下。奇怪的是,女人不見了,而兩個男人則在我們的不遠處。

6

幾天后,在總指領導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張帶有絕密印章的報告。

1900年4月19日生于中國山東

1920年7月留學德國

1924年獲慕尼黑大學碩士學位

1928年獲慕尼黑大學博士學位

1929年博士后留校任迪瓦茨博士實驗室助理

1933年回國,任山東M大學教授

1938年受聘德國某飛行器研究機構任總工程師

1945年回國,任山東M大學飛行動力學系主任、教授

在這份報告出現在總指領導辦公桌上的同時,廠里召開了全體黨團員的緊急內部會議,會議傳達了內部消息:為了阻撓我們的研制,敵特已經開始在我廠周邊活動。第一名特務已于前日,尾隨我廠運輸的飛行材料,在車隊行進至某國道某公里處,伺機作案時被我方擒獲。同時,繳獲有炸藥、手槍及偽造的我公安人員工作證。這消息一經披露,與會者一片嘩然。領導趕緊敲響了桌子,讓大家保持肅靜,保持冷靜,接著便宣布了廠里加強安保工作,防奸防特的指示,同時提請各位黨團員發揮骨干作用和帶頭作用,嚴防死守,展開一場和敵特較量的決死戰!

內部會議剛一散會,廠里的小道消息立即便長了翅膀,飛得滿天都是。都傳說敵特已經在我們研制的飛機里面裝置了定時炸彈,飛機隨時都會被炸毀。小道消息讓我惴惴不安,趕緊請教數學家,以弄清真偽,而數學家則所答非所問,說出了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詞匯。

計算機。

他說要有它就好了!

我似乎沒聽清,問他什么機?在我的認知范圍內,這個世界上只有裁鐵機、電焊機以及車床銑床。

他說有樣東西叫計算機,美國有,很大很大,幾間房子才能容納得下,它能代替人腦進行運算,一臺機器頂成千上萬人。在描述計算機時,他的眼神空空的,漫無目的。我忽然理解了數學家的意思。實際上他是在說,他肩上的擔子比以往更重了。他要在這場決死戰當中負責搶奪時間。

那份報告出現在總指領導辦公桌上的第二天早上,我便接到了趙德的電話,他讓我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到保衛科去一趟。

走進趙德的辦公室,我感到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氣氛。趙德倆眼直愣愣的,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目光投標槍一樣,狠戳在我臉上。這便讓我心里有些害怕有些恐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錯誤,難道說我沒把數學家監管好嗎?沒有啊,他不但最近沒出什么事,而且為了盡量照顧他,我們倆人的活兒都是我一個人在做啊。那么是為數學公式的事了?可那也不是我的責任范圍??!看著趙德刀出鞘的眼神兒,我有些忐忑。我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想調節一下氣氛,試探著叫了他一聲叔兒,問他叫我來什么事兒?

趙德沒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眨。他在寫字臺后面正襟危坐,兩只手的手指交叉著攥得很緊。

我沒敢再說話。

趙德咳了一聲。聲音不大,但在我的心里震了一下。

趙德又用眼睛很嚴肅很凝重地盯了我幾分鐘,之后終于開口了。

趙德說小金同志——領導們都慣于在說話的時候停頓,有時候用于咳嗽,有時候用于喝水,有時候甚至什么都不用于,只是出于一種職業習慣。趙德在說完小金同志之后便停頓了。他沒有喝水也沒有咳嗽,只是繼續拿眼睛盯著我的臉。我感到摸不到頭腦。芒刺在背。渾身刺撓。我想動一下,撓一撓,但是沒敢。

趙德停頓了好一會兒,說,我現在,代表組織跟你做一次談話。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站正。組織這兩個字在那個年代非同一般,它是大到國家,小到集體、單位的象征。在一般的場合,這兩個字是不能隨便亂用的。一旦要用,必配上同志倆字。是的,趙德跟我稱呼了那倆字!我聽得清清楚楚!

趙德說小金同志,準備讓你配合廠里的其他人員,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

我立即感到了莊嚴和責任。因為按照廠里保密條例,凡是牽扯到了組織的派遣,那就非同小可,那就意味著最起碼趙德已經走了相關的程式或說是履行了相關的手續——他要先去廠保衛科領取一張調查表,當然了,他是保衛科科長,這一條可以免去,自己從自己的抽屜里拿一張即可——然后分別到和我有關系的廠團委、人事處、勞資處、總務處、水暖隊去做正式的調查,以證明我在歷史出身、政治表現、工作表現等各個方面符合組織上的要求,這些問題都準確無誤地調查清楚了,上述部門蓋好紅章,那份調查表被鎖進人事處保密室的鐵皮柜子里了,我才能被組織派遣去執行一項任務。何況是秘密任務。我想那手續會更加繁雜。

我感到了事情的重大。我很想知道這是一項什么樣的秘密任務。但我知道廠里的保密條例。我知道我無權過問。

7

其實,和那張蓋著紅色絕密印章的報告同時出現在總指領導辦公桌上的,還有另一張紙。上面同樣蓋著紅色絕密印章。

那是一分外調材料。有關劉英棟的。

外調是趙德親自完成的。總指的領導們經商議一致認為我們雖然還沒有計算機,但是劉英棟對于那架飛機來說,就相當于一臺計算機。找到他,那個苦于演算不出來的數學公式將唾手可得。于是領導們指示趙德立即著手對劉英棟展開外調。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劉英棟已被鎮壓!

關于劉英棟被揪出來、被鎮壓了之后的事情,山東M大學的相關領導在接待趙德時表示再沒消息了。沒消息這句話在當時的寓意非常深奧,它所能代表的含義很寬泛,寓意也很深刻,它即代表和劉英棟失去了聯系,不知道此時此刻他被關押于何處,也可代表劉英棟已經一命嗚呼,命喪黃泉。

8

星期六下午,一般駱駝祥子不安排什么活計給大家。吃過各自帶的午飯,把飯盒橫七豎八地扔在窗臺上,大家往各自的領地一躺,翹著一條腿,點上一支煙,瞇起眼睛來,享受很愜意的陽光,任憑蒼蠅蚊子在飯盒上嚶嚶地打掃里面不多的幾顆飯粒兒。陽光是從鍋爐房寬大的,落滿煤灰煙塵的玻璃窗上很艱難地透過來的。鍋爐房很大,很空曠,每個師傅在里面都有屬于自己的地盤。駱駝祥子占著一個陽光充足的角落,全班唯一的一把椅子歸他所有??吹剿胩芍谝巫由希瑫r常會讓我想起《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其他的師傅則如同八大金剛,因地制宜在管道、閥門甚至煤堆上鋪塊硬紙板,上面再墊個破舊棉襖、大衣。

周六下午是廠里規定的政治學習時間。不管工作有多繁忙,政治學習雷打不動。駱駝祥子時長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不能只拉車不看路。按照慣例,政治學習時,先要念幾張報紙。念報紙的工作都分配給了青工。因為老師傅們多半都不識字。據說駱駝祥子比其他老師傅強點兒,他有學歷,上過夜校,可是隔一天扔一簸箕,隔一宿再扔一笸籮的,原本記憶不牢的幾個字也早丟得差不多了,他曾經嘗試著念過幾次報,因為念報紙能顯示出他的權威,可是連猜帶蒙,把報紙念得跟牛撒尿似的,一股子一股子的,逗得大伙忍無可忍,噴出笑來,淚流不止。報紙念完之后是神吹海哨,國內國際,男人女人包羅萬象,之后是洗澡,下班。

洗澡從四點開始,四點鐘合作社的女人們準時走進鍋爐房,她們的到來,給師傅們平添了許多樂趣,眉飛色舞自不必說,更為奇怪的是他們會輪番上廁所,從廁所走出來后更會手舞足蹈、興奮異常。合作社的女人們洗完澡便輪到了師傅們洗,原本鍋爐房里熱水不限,隨時供應,可是師傅們卻從來不換池子里的剩水,他們會爭相跳進池子里浸泡,仿佛沐浴一池仙湯圣露。

正準備迎接合作社的女人們時,電話響了。來了急修。家屬區一家水管破裂。聽了電話,師傅們便各個露出了不悅之色。都開始遠離駱駝祥子,怕他把活兒派到自己身上。

駱駝祥子接完電話,開始拿他那雙小眼睛兒四處踅摸。目光從每個師傅的臉上掃過。師傅們紛紛回避。

這么著,駱駝祥子胡嚕了一下臉,開口說,小金,你帶上猴皮筋兒,你們倆去一趟。帶上雨衣雨褲。

聽到駱駝祥子點我的名字,我也滿心的膩煩。周六,好不容易休息,誰樂意干活兒。還是急修。媽的!我正要罵,卻看見了朝我走來的數學家。我忽然止住了。在女人們到來之前趕緊走,否則駱駝祥子要是硬拉著數學家走進廁所,數學家一定把握不住自己,那將更為麻煩!

家屬區的一戶人家水管破裂了,滿地淌水。查看了情況,我趕緊跑出屋子,去鉆樓下的地溝,關整棟樓的總閥門。數學家心疼書架上僅有的幾本書遭水浸泡,趕緊搬運。快跑到一樓時,我忽然聽到了他的一聲驚叫。

劉英棟!

劉英棟!

9

我、數學家、趙德三個人經歷了由火車到汽車最后再到拖拉機等幾種交通方式之后,輾轉了三天才到達了甘肅的K監獄。

這就是趙德代表組織找我談話,讓我配合完成的秘密任務。

劉英棟就被關押在這里。

這個信息是我跟數學家搶修爆裂的水管時獲知的。

數學家先是發現了一本書。書被燒去了一部分,但是封面上的字仍依稀可見?!讹w行動力學》,著者劉英棟。書的主人很驚奇數學家怎么看到這本書這么興奮。在得知了數學家正在為得不到劉英棟的著作和尋不到劉英棟本人而困悶時,說話已經十分費力的老人,用紙和筆告訴了我們一條相當重要的線索——他現在是保外就醫。在他被關押的甘肅荒漠中的K監獄里,他記得有一名教授,山東人,雖然名字沒記清楚,但是此人在德國給希特勒擔任過一家研究機構的總工程師,設計過先進的飛機,他記憶得相當清楚。

天??!我和數學家同時都在心里這樣高呼了一聲!

在坐火車和汽車的兩天時間里,我始終不離數學家左右,尤其是在他身邊有女人出現時,我尤其地警惕,我時刻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那只靠近他的胳膊始終處于一級戰備狀態,只要發現他有異常舉動,我將立即采取行動。好在有我在身邊,數學家感到了威懾,他身邊曾經出現過幾個女人,有兩次有兩個女人甚至還坐到了他對面,眉來眼去地對著他做一些讓男人心跳加快的動作,不過數學家的身子只是哆嗦了幾下,當他感覺到我的手就在他胳膊旁邊的時候,便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我們安全抵達了甘肅的K監獄。

鑒于我們手里有總指開具的帶有中央字樣的介紹信,有帶有國徽圖案的印章,因此監獄方面對我們的接待相當熱情,他們很快給我們辦理了相關手續,并安排我們第二天跟劉英棟會面,同時還特意為我們安排了豐盛的晚飯。晚飯期間數學家和趙德跟監獄的領導們都談了什么我并沒有做過多的關心,因為在來的路上,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并且完成得還相當好,相當出色,還因為在出發之前,趙德特意囑咐我此行要少說話,凡事不插嘴,不議論,不打聽,我的職責只是負責數學家的一路安全,于是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我就專注地放開了肚量去盡量多吃,因為一般這樣的招待飯都不收取錢和糧票,況且招待飯,特別是這么高檔次的招待飯,是我平時基本見不到的,除了一水兒的凈面饅頭之外,還有一大堆冒著油的雞鴨魚肉。

肉的力量到底要比我平時吃的蘿卜白菜大得多,我的胃在消化它們時,似乎要調動更多的血液,消耗更多的養分。因此,吃過晚飯不久,困意便一浪緊接著一浪地朝我襲來。于是,在監獄方面給我們安排好了住宿之后,我一見到床,立即便撲了上去,倒頭便睡。我懵懵懂懂地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不過,我做夢也沒有離開過數學家,我都在恪守著自己的職責,我在努力地用耳朵注意著數學家的一舉一動。

數學家似乎并沒有異常的舉動,進到招待所的客房之后他似乎并沒有走出過房間,我聽他一直在跟趙德說話,兩個人在探討著明天見了劉英棟之后一些事情應該怎么辦。我先聽他倆商量了對劉英棟的稱呼問題,他們兩個人在要不要稱呼劉英棟為教授的問題上猶豫不決。他們先是覺得應該稱呼劉英棟為教授,因為在航空航天領域,他是前輩,是泰斗。但是囿于他目前的身份,他們又覺得叫他教授不大合適,弄不好會引火燒身,說他們對曾經效忠法西斯的反革命大特務頂禮膜拜。如果是那樣,回去之后不僅開展不了飛機的解析研究,很有可能也會遭到鎮壓。最后他們商量的結果究竟是什么,到底該如何稱呼劉英棟,由于我的睡意太濃了,以至于我聽到了,卻沒能記住。商量完稱呼的問題,我聽他倆還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他倆就見到劉英棟時如何介紹此行的目的又展開了討論,他們為是否將繳獲敵人飛機及解析研究飛機等事宜和盤托出再次猶豫不決。他倆先是認為,從情理上說,去找劉英棟尋求幫助,理應告知實情,實話實說,可是鑒于劉英棟的身份,鑒于保密規定,又有必要跟劉英棟隱瞞實情,不然違反了相關條例,他們誰也擔當不起。另外,即便是劉英棟有覺悟,或是沒機會,沒將這個機密泄露出去,他們兩個人把一個屬于絕密級別的信息透露給了一個被鎮壓的人,透露給了一個曾經效力于法西斯德國的人,那也將罪責難逃,不被鎮壓也足夠讓組織審查一陣子的了。于是,他們兩人便一致認為絕不能跟劉英棟透露飛機的事情,他倆說,這是原則??墒菆猿至诉@個原則,又怎么跟劉英棟張口尋求幫助呢?因為那個需要他來幫助演算的數學公式畢竟在他的腦子里,他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拒絕提供啊。或許是因為時間太晚了,或許是因為一路舟車勞頓兩個人實在是太困了,于是兩個人便準備休息,我先聽他倆關了燈,之后伴隨著床的吱吱嘎嘎聲,我聽趙德說,明天見機行事,遇到具體情況再隨機應變。數學家很順從地說是!之后又補充了一句希望明天事情會非常順利。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監獄的領導帶領我們去見劉英棟。

劉英棟的個子高高大大,即便是一身監獄的號服,也難以遮住他一身的儒氣。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滿頭的白發和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須,以及架在他鼻梁上的那個舊式的,用膠布粘著腿兒的白邊眼鏡,我第一感覺是此人很謙和,溫文爾雅,我甚至覺得他似乎并不陌生,就好像是鄰家的大爺那么眼熟。

劉英棟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份,見到我們走進會見室,他立即便站起身來,并且彎下受了傷的腰給我們鞠躬。鞠躬的時候,我聽他在跟我們說政府好、政府辛苦這樣的恭維話??粗荒樥\惶誠恐的樣子,我感覺心里很不舒服,因為他的這個表情極為扭曲,和剛才那一臉儒氣極不相稱。

見到他給我們鞠躬,我第一反應是應該還禮,于是我也準備給他鞠躬,與此同時,我見數學家和趙德也有此意,但是一瞬間我們都止住了這個念頭,因為我們都明白,如果這一躬鞠下去,后果很難料想。我們沒有還禮,誰也沒動,直愣愣地站著,面對著給我們深鞠一躬的滿頭白發的老人劉英棟。監獄領導或許是看出了我們三個人的尷尬,或許是他從根本上就認為我們沒有必要給劉英棟鞠躬還禮,因此,便很果斷地把雙手擺了擺,笑著對我們說請坐請坐,然后又轉而對了劉英棟,把臉板了,很生硬地命令道,坐吧!

這幾個同志有重要的事情找你,監獄領導把我們三個人指給劉英棟,說,你要好好的配合,老老實實的,聽見沒有?

劉英棟怯怯的眼睛在用膠布粘著眼鏡腿兒的白邊眼鏡后面眨了眨,說嗯,一定一定。回答了監獄領導的話,他又把那雙怯怯的眼睛轉向了我們,說,有什么事情,請政府吩咐。

數學家和趙德沒有馬上對劉英棟說有關尋求幫助和數學公式的事情,我見他倆相互看了看,像是在用目光商量著什么,好一會兒之后,才把臉轉過去對了劉英棟。

嗯,是這樣,您在德國某研究機構任總工程師期間應該有過,有過——飛行工程的研究,演算出來過一個數學公式,我們此行是想您能不能幫助我們,我們需要這個公式。數學家跟劉英棟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很明顯地聽出來,他首先省略了對劉英棟教授或者是直呼其名的稱呼,但是他還是稱他為您,還是對他表示了應有的尊重。

劉英棟似乎明白了數學家的意思。但他還是在遲疑了一下之后問數學家,說,我能問教授您一個問題嗎?

數學家剛把“您請問”這三個字說出口,監獄領導便朝劉英棟皺起了眉頭,他說,劉英棟,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現在是接受改造,明白嗎?你現在只有老老實實地接受訊問的權利,沒有提問題的權利,知道嗎?

劉英棟無可奈何地用雙手抓抓自己的頭發,之后把手張開,再抖一抖,讓夾在手指縫里的白發脫離開手指,輕輕地往地上飄落。

看著一根根白發悄然無聲地落地之后,劉英棟說好吧,我能給你們提供數學公式。這在我的專業范圍之內。說完了,他便請示監獄領導,我能問問業務上的事情嗎?因為飛行工程方面的數學公式很多。

監獄領導考慮一下,點點頭。

劉英棟于是就問數學家,研究的方向是飛行工程?

數學家說是。

主攻哪個領域?

數學家說飛行、通訊、數據等等。

劉英棟似乎是明白了,于是他接著再問你的研究遇到了什么問題?

數學家覺得劉英棟的問話已經觸及到了他昨晚上和趙德商量的底線,于是,只能含糊其辭地跟劉英棟說,我在做一個課題實驗,在實驗中遇到了飛行工程中所能遇到的問題,所以我們請您幫忙,我們需要那個數學公式……

劉英棟似乎是全都明白了,他點點頭,說好吧,不過,我需要時間。

得到了劉英棟的承諾之后,我們便回到了招待所開始了等待。

簡短截說,在我們等到第三天的時候,監獄領導來到了招待所,他交給了數學家一疊紙,他說這就是劉英棟給我們提供的那個數學公式。

看到這一疊紙,我們立即就興奮、欣喜了起來!

我和趙德不約而同地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數學家身上!

數學家捧著紙,一句話沒說,立即伏身在了桌子上。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天沒吃沒喝,檢查、驗算著那一疊紙。

在比那一疊紙又多出許多倍的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字、畫滿了符號之后,數學家開始皺眉,開始搖頭。我聽他自言自語地悄聲說,這應該不是那個數學公式!不是!聽到了這句話,我和趙德互相看了一眼,立即便焦急了起來,趙德忙走近他,問,不是?怎么會不是?

數學家沒理我們,過了好一會兒,他從那疊紙上抬起頭來,跟趙德說,我明天去求教授!

趙德看著那一大堆沒用的紙,不得不表示同意。他說,確實是咱們不對!

第二天一早,我們只得再去監獄跟劉英棟見面。

臨出發的時候,數學家鄭重其事地跟我和趙德說,他打算跟劉英棟交代研制飛機的實情,他說不管劉教授是不是被鎮壓,但是他相信他是一個中國人,他的那顆愛國之心,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處境當中,永遠都不會泯滅,他在得知了咱們在研制飛機上遇到問題時,一定不會袖手旁觀。趙德聽了數學家的話,表示咱們是一起出來的,要說實情,要冒泄露國家機密的風險也應該有他一份兒。數學家說要冒風險,要承擔責任有他一個人就夠了,因為能一個人承擔的風險沒必要牽扯進去兩個人。另外,他因為有那個毛病,進出派出所,被關、被押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因此他較之趙德更具心理承受能力。說完了,數學家便顯示出了從未有過的果敢,他用很堅定信任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說,小金,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希望如果萬一有危險發生,你能出面證明此事是我一個人的行為,跟趙德科長沒有任何關系!他說,我相信你,因為你喜歡的作家是魯迅,我知道你欣賞魯迅的品格!

數學家的囑托,讓我的心里頓時涌起了一陣熱浪。

我們三個人再次來到了監獄的會見室。

盡管有監獄領導以及獄警在場,但見到劉英棟時,數學家還是毫無顧忌地趕緊走上前去先叫了一聲劉教授,之后給他深鞠了一躬,緊接著,數學家便檢討了上次沒跟劉英棟實話實說的錯誤,他以晚輩,以學生的口吻說了請求劉教授原諒的話。劉英棟聽了,眼睛濕潤了,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微笑。

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數學家準備原原本本地把飛機研制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敘述給劉英棟聽,可是就在數學家剛要開口時,劉英棟卻連忙伸手止住了他。他示意數學家不要再說下去,他用一句我們在監獄里面也天天看報紙關心時事新聞示意數學家,他單憑報紙上的一句“敵方飛機再次侵入我國領空”幾個字,已經感知了事情的全部。最讓我們三個感到驚奇和喜出望外的是,劉英棟告訴我們,他竟然從跟我們第一次見面之后,便已經開始著手整理記憶在腦子里的那個我們急需的數學公式了。劉英棟說,請原諒我跟你們開的那個小小的玩笑。他說我之所以要那么做,也是要測試一下你們的水平程度。他很滿意地對數學家點了點頭,說,那個數學公式再有一兩天他便可以整理完畢。

劉英棟那天跟我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謝謝!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激動,甚至在他的眼睛里都閃爍出了淚光。

我們又回到了招待所里等待。

又過了一天,我們時刻等待著的敲門聲響起來了。敲門聲讓我們三個人的心里同時涌上來一股欣喜。將門打開,把盼望已久的監獄領導請進來,我們同時都向他投去了渴望的目光。然而,監獄領導進門后卻是出乎意料地嚴肅。與此同時,我還注意到了他兩只手上空空的,并沒有拿著上次來時那樣厚厚的一疊紙。

在屋里站定了,監獄領導把我們三個人輪番地都看了一眼,之后他懷著十分的歉意跟我們說了一件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事情——

劉英棟死了!

死因不詳,法警正在抓緊調查!

劉英棟整理的那份數學公式的算稿也不翼而飛!整個事件十分離奇!

10

太陽很艱難地在一團濃似一團的霧霾中探出頭來。氣壓很低,從廠區那幾個粗大的煙囪中吐出來的滾滾黑煙,被壓在了半空中,揮之不去。鍋爐房里一片昏暗。煙霧從師傅們的嘴里吐出來,繼而在他們的頭頂上彌漫漂移。我跟數學家在遠離師傅們的煙霧處坐著,等著班長駱駝祥子派活兒。煙霧飄了過來。我被嗆得咳了一下。我心里依舊留存著對嗆人氣味的恐慌。我師傅出現在了眼前,他嚯地從我手里奪走了撬杠,一頭鉆進了鍋爐,轟地一聲巨響。一股嗆人的氣味把我包圍了!

我趕緊閉上了眼睛以免看到血。

一陣風從我身邊掃過。

你放下!放下!數學家的聲音。在這間鍋爐房里,他從未這么高聲呼喊過。他沒有呼喊的權利。

我忙睜開了眼睛。

拿你臭流氓一張紙卷煙抽是瞧得起你。色盲青年陳晨方手里攥著一張紙走向了他的地盤。

數學家把他正看著的那本被燒去一部分的劉英棟的著作一把塞給了我,直撲向了色盲青年陳晨方。接著是一場抱摔,滿地翻滾。

紙終于被數學家搶奪了回來。準確地說是色盲青年陳晨方懶得跟他纏斗了。給你,一張破紙!色盲青年陳晨方說。

給他撣著一身的土,我才看到其實那只不過是一張近乎于空白的紙,上面只有幾個符號。而數學家則很仔細地把紙折疊起來,放進了衣袋里。

我們的活計還是砸鐵。

拿起大錘來,我問數學家,那是你的算稿?

數學家說嗯。

我問他,你的算稿從來不會亂扔,也不會隨意讓他丟失,哪怕上面只有幾個符號?

數學家問我你是說剛才那張紙?你可別小看那幾個符號,那是我琢磨了幾天的東西,看了半本書得來的。那是心血!

我點頭說我明白了。我說我寫過的東西也從來不隨便丟棄,我現在還保存著上學時的各種作業。話說到這里,我的心忽然被觸動了——劉英棟!算稿!我急忙問數學家,你說劉英棟的算稿他會隨便扔掉嗎?他的家人會隨便扔掉嗎?

總指批準了我們到山東尋找劉英棟家人的計劃。

劉英棟家就在山東M大學家屬院的一處平房里。據M大學領導說,家里目前只有他的女兒、女婿和兩個外孫。領導介紹了劉英棟家里人員的情況后,數學家和趙德又相繼問了劉英棟被鎮壓后,家里是否被查抄過,都有什么被查抄了。領導說被查抄是肯定的,但是究竟被查抄走了什么東西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據他個人估計,對劉英棟這樣背景的人實施查抄,應該是毀滅性的,很多東西,尤其是從外國——德國——帶回來的,肯定應該是一律砸了、燒了。聽了相關領導的這番話,我們三個人立即就緊張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們一行幾人進到劉英棟家那間黑暗潮濕的平房后,立即便引起了劉英棟女兒、女婿及兩個孩子的警覺和惶恐。他們不但用顫顫巍巍的眼睛看著我們,并且還盡可能地把自己蜷縮在了房子的角落里。全家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趙德忙跟他們解釋說,我們來找劉英棟教授的一些對國家有用的東西??墒撬麄內匀缓芑炭值仳榭s著,一動不敢動。

我們開始環顧劉英棟家的這間住房。家徒四壁,沒有任何遮擋,除了一張床,劉英棟家所有的家當一覽無余,盡在眼前。因此,隨便碼放著的幾個皮箱,一堆堆凌亂不堪的雜物,讓我們三個人同時感到了希望的渺茫。

沒用多大一會兒,幾個皮箱都被看遍。

沒有什么算稿,甚至連一張寫著字的紙我們也沒見到。

失落寫在了我們極不情愿的臉上。

臨走之時,我見數學家朝著劉英棟的女兒走了過去。并且,我見他一面走一面開始了渾身的顫抖。我害怕出事,害怕數學家又犯毛病,于是立即就往他身邊擠去,但是由于房間狹小,我和數學家之間又有東西擋著,因此我沒法馬上接近他的身邊。

數學家渾身顫抖,倆眼直勾勾地接近了劉英棟的女兒,并且我還看見了他那個毛病要犯之前的另一個慣常的動作——他的手開始哆嗦,并且朝著自己的腹部摸去。我想去掐住他的胳膊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見數學家已經把手放在了皮帶上。我只能高喊一聲忍住,你不能!我的話音剛落,就見數學家快速而果斷地把手伸進了褲襠里。我的頭皮一陣發麻?;琶﹂]上了眼睛。

讓我驚訝的是,我沒聽到劉英棟女兒及她的孩子們發出來的驚叫聲。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見數學家褲襠上的開口沒打開。我見他從褲襠里把手抽了出來,他的手里攥著一疊鈔票(那個年代,一般人在出差的時候都要在貼身的地方縫制一個口袋,用以裝錢和糧票,以防被盜)。緊接著,我見數學家將這一疊錢遞給了劉英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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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家跟劉英棟的女兒說了一串外國話。

&……%¥#

劉英棟的女兒也跟數學家說了一串外國話。兩個人之間的對話我們其他人一句也聽不懂,我只模模糊糊地聽到他們在話語間好像都夾雜著劉英棟三個漢字的發音。

一番對話之后,數學家把錢塞在了劉英棟女兒的手里,之后轉身就走。他低頭的一瞬,我看見他的眼睛紅紅的,潮乎乎的。

數學家的舉動讓我膽戰心驚,我忙看向了身邊的領導,我覺得若是他要對他剛才的舉動產生異議,按照同情劉英棟,和罪犯家屬勾勾搭搭等相關罪名將他逮捕了甚至處理了,也絕不為過。

還好,領導沒對數學家的舉動做出任何反應。他默默地跟隨著數學家的腳步走出了劉英棟的小屋。

等等——

我們走出去很遠了之后,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呼喊聲?;仡^一看,劉英棟的女兒奔跑著追了出來。

等等——

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我們面前,之后開始用手比劃著問數學家什么問題,她說的依舊是外國話。她的這番外國話之后,我見數學家開始頻頻地點頭,非常興奮地說耶耶耶!之后,數學家便在劉英棟女兒的帶領下快步返了回去。

我還是害怕數學家會出意外,會犯毛病,于是也趕緊跟著往回走。

來到屋外的一剎那,忽聽屋里面刺啦一聲,好像是什么東西被扯破了。我忙沖進了屋子,我怕被扯破的是數學家的褲子。進到屋里我便被驚呆了,劉英棟的女兒扯破了鋪在床上的褥子,再看那褥子里面,沒有棉花,竟然全是一張張寫滿字的紙!

算稿!

算稿!

數學家驚呼了起來!

11

出事的那座鍋爐房旁邊生長著一顆大槐樹。枝繁葉茂,樹干參天。好大的一片樹蔭,曾是我們工間休息納涼的地方。我師傅活著的時候跟我說,它的樹齡有幾百年了。早上到鍋爐房里點卯,駱駝祥子給我派活兒說你去二號鍋爐房照看一下。二號鍋爐房就是出事的那座鍋爐房。而他說的照看一下,是據聽說廠里要砍伐那顆大槐樹。接到活兒之后我心想駱駝祥子這孫子總還算是有點人性。他還知道讓我去看看那座鍋爐房,看看那顆大槐樹。因為班組里的師傅們自從我師傅遇難之后都在傳說,我師傅出事那天早上表現得特別奇怪,臨上班之前他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那顆槐樹下,把它看了又看,不斷地在樹身上拍打,并且抱著它繞了三圈兒,一副戀戀不舍依依惜別的樣子。

我不記得我師傅是否曾經這么做過。那次爆炸似乎是奪去了我的一些記憶。

我必須再看一眼大槐樹把它們恢復起來。

走到二號鍋爐房時,旁邊已經圍滿了人。幾個綠化科的工人確實是在砍樹。人們立即把我圍住了。都問我是不是來看我師傅,都問我聽說你師傅臨死前抱著這棵樹繞了三圈兒,是不是這樣?我不愿意聽他們說的那個字。那個字我接受不了。因此我沒回答他們的問題。我問他們為什么要砍它?他們反問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我說不知道。他們就很神秘地問我,小道消息你沒聽說嗎?特務要順著樹干爬到對面車間,從窗戶進去,炸毀飛機。我抬頭看了看,確是有個樹干斜著朝對面的車間生長著,枝頭已經夠到了車間的房頂,而房頂之下,便是車間的窗戶。我問確有其事?特務抓到了?他們說:沒。跑了。特務哪有那么好抓的?狐貍似的,狡猾得很!但是我還是不敢相信那些小道消息,再問,特務長什么樣兒看到了沒有?他們說,沒看太清,反正是個女的,據說跟合作社的小洋人兒長相兒差不多。他們說,你不是跟趙德很熟嗎,你問問他。

正說著,有人扒拉我肩膀。轉頭一看,真巧,正是趙德。

我指著樹剛要開口問他關于女特務的事,他卻把我拉出了人群,問我這兩天見到數學家了沒?

我問他怎么,他出事了?

他說他又不見了!

我倒抽了口涼氣。

趙德問我有沒有他的消息?

我說沒。

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我回憶了一下,說半個月前。

趙德問我在什么地方?

我說在我們鍋爐房。

趙德很奇怪,問我他怎么會去哪兒了?他去哪兒干嘛?

我說我也奇怪,他說他要洗澡。

趙德把手扶在下巴上,蹙著眉頭問我,他為什么要去哪兒洗澡?他們科研處也有淋浴室???

我說對呀,自從咱們找到了劉英棟的算稿,您給他做了政治鑒定,他被解除了勞動改造,重新回到科研處之后,就再沒來過鍋爐房,怎么就會突然提出來要來洗澡呢?

是很蹊蹺。趙德把手從下巴上拿下來,說,你仔細回憶一下,別落下細節,從他進鍋爐房開始回憶。說給我聽。

我慢慢地回憶,說,那天是周末,周末是政治學習,學習完了,是洗澡。四點鐘,合作社的女人們先來洗,對,他就是那個時候進來的。我們班長駱駝祥子見到他立即便把他拽到了一邊,偷偷地跟他說,猴皮筋兒,一會兒有節目,等著看啊。

有節目?趙德問我,什么節目?

我說一場鬧劇。我們班每個周末都演一場這樣的鬧劇。師傅們輪番上廁所,然后手舞足蹈、樂不可支。

趙德莫名其妙,問我上個廁所也至于這樣?

我告訴他,我剛到班組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輪番上廁所,為什么從廁所出來就樂成那樣兒,后來還是色盲青年陳晨方首先探知了其中的奧秘,原來師傅們為了能觀看女人們洗澡,他們在廁所里做了手腳。您是知道的,鍋爐房里的洗澡池是在廁所隔壁的。

那天數學家似乎是掐算好了時間,他來到鍋爐房時,正好和前來洗澡的合作社的女人們在門口相遇。我見他的眼睛始終盯在小洋人兒身上,趕緊上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說什么?趙德忽然打斷了我,問,這些女的,他始終盯著小洋人兒一個?

我說對,他始終盯著她。他那眼神兒,就像是要從她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趙德略作思索,讓我繼續說。

我說女人們走進了洗澡池之后,師傅們又開始一個個地往廁所里跑。怕數學家控制不住自己,我跟他說你趕緊回去,回科研處洗澡,但是數學家堅決不走,這時駱駝祥子走了過來,拉上數學家一起走向了廁所。走,駱駝祥子嬉皮笑臉地對數學家說,猴皮筋兒,咱們現在就去看節目,看西洋景兒!

兩個人走出廁所的時候,我見駱駝祥子一臉淫笑,而數學家則滿臉羞紅。

怎么樣,猴皮筋兒,駱駝祥子不懷好意地問,看見什么了?

數學家搓著兩只哆嗦著的手,不語。

哈哈哈,駱駝祥子繼續著他的淫笑,看見里面的人了沒有?

數學家低著頭說嗯。

說說,里面的人什么樣兒?這兒,這兒,駱駝祥子拿手在自己的胸前比劃著,說,這兒跟咱們有什么不同?

多兩坨兒肉……

數學家的話音一落,整個鍋爐房里邊立即響起了一片笑聲。

洗澡的女人們聽到了笑聲,但是她們并不知道師傅們為什么發笑,因此,從洗澡池出來后,她們一面用梳子梳理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面跟師傅們打聽,說得了什么喜帖子了,這么高興?聽了她們的問話,師傅們便笑得更加厲害了。

沒得到答案的女人們便又走向了數學家,搔首弄姿地問,猴皮筋兒,他們笑什么呢?

數學家渾身開始顫抖了,我看到他那兩只手抖動著,正要伸到腰間,忙一把抓住了他。

誰上前問的他?趙德又打斷了我問。

小洋人兒。

肯定?

我點頭,說肯定。她那個晃晃蕩蕩的胸,幾乎就貼在了他的身上!

趙德緊蹙了下眉,再問,他進門時一直就盯著小洋人兒?

我說沒錯,一直盯著小洋人兒。很執著的樣子。

趙德說怪了。

我問趙德怎么了?

趙德說數學家是前天失蹤的,廠門衛說他是跟著小洋人兒的后面走出廠大門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我問門衛看清楚了?

趙德說絕對看清楚了,小洋人兒騎著那輛紅車。咱們廠就那么一輛。

我想了想,說不會吧?前天是星期幾?

趙德說是星期六。

我說絕不可能,星期六他們合作社的女人到我們鍋爐房洗澡,小洋人兒一起來了,我們班組的人都看見了。再說,我們班組的師傅們就愛看她!

這回輪到趙德奇怪了,他問我真的?

12

終于有了數學家的消息。電話是從縣公安局打來的。直接打到了趙德的辦公室。趙德接了電話之后便驚呆了。

數學家死了!

據群眾舉報,數學家一直在尾隨一個女人,女人十分漂亮,騎著的那輛小紅車也十分漂亮。縣公安局說,他是被兩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男人亂棍打死的。目前兩個男人在逃,而女人也沒來報案。趙德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問對方,那個女人跟上次舉報他的那個女人是不是一個人?對方說不知道,沒見到人。據在場的群眾反映,人很漂亮。咱們輝南縣口音。

趙德跟我說了這個電話的內容之后,我也十分震驚。我倏然想到了另一個人——劉英棟!

兩個人的死一樣令人匪夷所思!

數學家怎么會一路去尾隨一個女人呢?他的病不是這樣的啊?他從來沒有尾隨過啊?猛然間,我想到了兩個男人。我和數學家到縣圖書館時遇到過,就跟在我們的不遠處!

數學家在醫院的太平間里躺了足足一個月。這期間廠里一直在研究對他的處理意見。說白了,在研究他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壞人。要是好人,是教授,他應該享受一個追悼會;是壞人,他應該遺臭萬年。

后來,結果終于出來了。數學家功過相抵。這樣,數學家將不能享受被追悼,但是人可以葬在公墓,和人民在一起。

一個月之后的一個早上,廠高音喇叭里忽然傳出來了雄壯的歌曲,隨之全廠沸騰鑼鼓喧天。人們紛紛涌上街道游行。

全廠人簇擁著一列車隊,所有的車身上都裝飾一新,車頭扎了大紅綢子,車上綁著一個巨大的牌子,上書報喜兩個大字。

飛機的研制工作按期完成了。它將被送往空軍某部試飛。

人們歡呼著,舞蹈著,鞭炮震耳欲聾。

廠里空曠了起來。

我和趙德從空曠的廠區走了出去,來到了同樣空曠的墓地。

數學家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風從草地上刮了起來,掀動了我和趙德衣角。

我們沒給數學家準備什么祭品。我和趙德給他疊了一架紙飛機。白色的。用的是數學家的紙。數學家被解除改造臨搬離我宿舍時,我因為工作忙,沒能送他,他則給我留了一個紙包,里面放了二十塊錢,他在紙上寫了一行字:小金,你喜歡看書,這很好,這錢留給你用來買書之用!飛機就是用這張紙疊的。同時那二十塊錢就放在了我貼心口的那個口袋里。

紙飛機被我們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了墓前。機頭朝了北京的方向。一陣風吹了過來,幾片樹葉紛紛落下,有一片恰好就落在了紙飛機上……

【責任編輯 朱 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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