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組詩）

木公

老屋

老屋老了，大門洞開

像個沒牙的老太

陽光，風雨和雪，一撥撥

從稀疏的瓦縫溜進來

泥地坑坑連著洼洼

土墻上一道道雨痕

深刻，散亂

匯入屋腳年年長高的青苔

娘遠行之后

陪老屋說話的

就剩下門前發小——老槐

聊爺爺奶奶拜堂鞭炮一地鋪紅

聊我爹當生產隊會計一把算盤

聊我娘過年砧板菜刀一片脆響

聊我大姐出生六斤九兩

二姐出嫁單車是鳳凰牌

聊我考上大學放電影

大弟招干小弟經商散煙芙蓉王

去年夏天，石板路被挖機挖斷

老屋身邊又走了一個伙伴

茅草趁著月色下山

將屋后的小路霸占

新修的水泥路灰著一張寬臉

整天趾高氣揚人來車喧

燕子已多年不來

舊巢還掛在梁邊

一只灰雀站在屋頂歇腳

叫聲急促

震得老屋簌簌落灰

它飛過田野齊人高的雜草

和埋頭草叢的背影

一滴水一樣

融進暮色里

烤薯劉

木柴塞進爐膛

紅薯擺滿烤箱

從租住的小煤屋推出小拖車

一路吱呀，烤薯劉就來到大街上

烤薯干凈焦黃，像他盛年的臉色

特有的薯香，用方言替他輕聲吆喝

冬夜里，風寒雨冷，人來人往

火苗溫暖，像堂客一樣把他陪伴

十七歲，跟著伯父進城做泥水匠

二十歲，腳手架垮塌摔成重傷

包工頭跑路，老板賴賬，他

從此獨眼看世界，瘸腿走四方

小城的人都喜歡他的薯香

他害怕小城里沒收拖車的城管

吃過他烤薯的人叫他烤薯劉

只有城管知道他的名字叫劉浪

乳名，證明我還是有故鄉的人

跋涉千里，我

于清明回到老家

祖屋靜默于迷蒙雨絲里

滄桑而憔悴。讓我不禁

浮現起雙親一次次站在村口

迎接目送的情景

而今，他們

笑容掛在了墻上

軀體安息在土里

還是那方矮矮的黃土

還是那塊高高的墓碑

還是那些蒼郁的松柏

年年茂盛的是野草，和傷悲

叩別雙親，返程

在祖屋斑駁的老墻上

赫然看到了我的乳名

木炭書寫，父親熟悉的筆跡

像一根結實的細繩

把遙遠的記憶

風箏一樣拉回

淚光里，依稀看到童年

我還是那個有故鄉的人

跪

殺掉了生蛋的老母雞

賣掉了唯一的毛線衣

還是未能讓，那年寒冬

躺在里屋昏睡的外婆

睜開眼睛。于是

劈檀為香，雙手合十

母親，跪在堂屋門前

流著淚，仰天默祈

記得，娘的回憶

我，三歲出水痘，命懸一息

是外婆，從黃昏里跪出黎明

跪出，她長外孫的重生

二〇一三年，五一

母親，雙目緊閉，躺在棺木里

我，跪下來；山跪下來，樹跪下來

萬物跪下來。那一刻

天比頭低

辭舊，用一枝桃花

北風開始清點黃葉的時候

我打了個寒噤，鏡子里

除了白發新生于兩鬢

感覺中年所有的東西都在變舊

手腳偶爾酸麻，牙齒畏冷怕硬

舌頭和胃腸聯合欺生

眼神，耳朵，與腦袋

避匿同陌生的事物說話

皺紋里，秘密越來越多

夢中，倒敘的故事很有年份

雪正準備一頁新箋

我想構思一枝桃花

題于新春扉頁

就用我唯一不敢變舊的

熱血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