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凌初。這篇文講的是一個有關(guān)溫情和救贖的故事,最開始構(gòu)思的時候,我想到的是文末的那個畫面:男主在戰(zhàn)前寫信給女主,窗外風(fēng)雨飄搖,窗內(nèi)一燈如豆。多么美好,一如他們的感情。希望大家喜歡。
中華民國二十六年,日軍侵入上海,國民政府組織淞滬會戰(zhàn),血戰(zhàn)三月后,國軍戰(zhàn)敗,上海淪陷。
我爺爺?shù)臓敔斆嘘惖铙希瑺奚谀菆鰬?zhàn)斗中。
他死后,遺骨被送回到林深雪厚的大東北,他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
一
宣統(tǒng)小皇帝剛繼位那會兒陳殿笙才八九歲,彼時陳老爺子手里握著一支兵,陳家在奉天的勢力數(shù)一數(shù)二。世道亂了,誰拳頭硬誰就是大哥,老子拳頭硬兒子的拳頭自然也跟著硬,可惜陳殿笙從小就慫,事事不爭先,長得也比同齡其他孩子瘦小,遇到什么事只會用眼睛冷冷瞪人,若他不是陳家的大少爺,早已被其他孩子揍過千八百遍了。
長成之后他也和兒時差不了多少,面皮蒼白身形瘦削,長袍馬褂穿在他身上空蕩蕩地兜風(fēng)。直到娶親,他才被迫脫了那緞子料的長袍,換上一身西裝,因為他要娶的是和他指腹為婚的新娘梁晚眉,剛剛從西洋留學(xué)歸來,說什么也要身穿白婚紗辦一場西式婚禮。陳老爺子無奈應(yīng)允,搖頭恨道:“從來也沒聽過結(jié)婚要穿一身白的,真他娘晦氣。”陳殿笙剛穿上油光锃亮的皮鞋,總嫌有些磨腳,反復(fù)在院里踱著步,只是不放聲,陳老爺子瞅著自家兒子,心里火往上撞,一把摔了手邊白瓷杯。
這場婚姻沒能落個好結(jié)局,梁晚眉只在陳家待了兩年半,那時候滿大街報紙、雜志宣傳新式教育和馬克思主義,她天天買那些報刊在屋里看,后來,毅然決然跟一個在報紙上發(fā)表很多文章的青年跑了,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娃。
梁晚眉留給陳殿笙一封信,信中寫到:我們的結(jié)合本就是個錯誤的,你我之間沒有愛情,舊時代的包辦婚姻是對美好愛情的扼殺,我有追求自由和愛情的權(quán)利,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愛情,對不起。
隔幾日,陳殿笙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請了先生來陳家教他白話文,同時大批大批地買報刊回家來看,陳老爺子心知肚明暗自嘆氣,悄悄去問那先生:“我兒子學(xué)得咋樣了?”先生皺眉擺手,連連搖頭。
陳殿笙讀書看報堅持了一段不長的時間便膩了,抽空帶著小廝去戲樓聽?wèi)颍犃T了想找個地方方便,不想迷了路撞入后臺廂房,撞見方才在臺上唱青衣的女子卸妝,青黛眉桃花眼,半臉脂粉半臉?biāo)亍?/p>
他被女子的美貌攫住,雙腳粘在地上般,挪不動步子。女子注意到他,側(cè)過臉問道:“什么人?”他慌張地四處亂看,結(jié)結(jié)巴巴道:“抱歉,打擾了。”說罷便掀開簾子走了出去,心莫名跳個不停。
她叫蘇紫苓。隨后,陳殿笙連著去聽了蘇紫苓一個月的戲,大把大把的賞錢花在她身上,為了她頭一次同爹叫板:“戲子怎么了?你們不要對戲子有偏見!我們應(yīng)該平等,都有權(quán)利追求自由和愛情!”陳老爺子氣得語塞,派人把他關(guān)了起來。
他被關(guān)了許多時日,終于尋得機會去見蘇紫苓一面,還沒等他進去,恰巧趕上另一位男人從她房間里出來。他認得那是本地有名的黑幫大佬,那人與他目光相碰,輕蔑一笑便走了,鉆進門口的轎車。果然,蘇紫苓不久便跟著黑幫大佬走了。
回去后陳殿笙吩咐小廝去買了幾瓶烈酒,仰脖想一飲而盡,卻第一口就被嗆得連連咳嗽,小廝忍不住提醒道:“少爺您慢點喝。”他心里憋屈,揮手將酒瓶子摔到地上,吼道:“不用你管!給我滾!”
他依舊時常去戲樓,坐在舊位子上。座旁的人時有談?wù)摚骸奥犝f有個戲子勾搭上張大帥嘍,不知是真是假。”“真假又如何,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哪個有權(quán)有勢就傍哪個,女人喲,就沒幾個好東西。”陳殿笙狠狠捏著手里的酒杯,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有一次,他喝得匍匐在桌案上,突然想到梁晚眉,梁晚眉的臉在眼前搖晃了幾下就又變成了蘇紫苓。糊里糊涂的時候,有人走近他身邊喚他道:“大少爺?”他轉(zhuǎn)過去迷離地瞧著那人,臉頰酡紅。身后煙霧繚繞,那人手里拿著一支長長的煙槍,對陳殿笙笑道:“大少爺,不如抽一口這個,心里的難受勁兒就都散了,快活似神仙。”
那人又掏出洋火來點著了煙膏。陳殿笙接過煙槍,雙眉一皺:“這玩意兒是哪兒來的?不是早禁了嗎?”說罷,哈哈大笑,笑了許久,竟猛地吸了一口。“對嘍……對嘍……”那人也跟著哈哈大笑,轉(zhuǎn)身又沒到煙霧里。
二
不過三個月,兜里的銀票被陳殿笙一股腦兒全花完了,他無奈回到陳宅。轉(zhuǎn)過一重回廊,隱約聽得四姨太尖聲譏諷:“果然是賤人生的敗家子兒,這陳家要是落到他手里,遲早得教敗光了。”四姨太身邊的丫鬟附和道:“您不是還有二少爺嗎,二少爺明天就要從北平回來了。”陳殿笙不動聲色離開,余光瞥見三姨太養(yǎng)的松獅犬慵懶地歇在草地上,他唇邊挑起一絲陰冷的笑。
隔天大清早三姨太就嚷嚷著她的松獅犬失蹤了,大家一起找了一上午,最后在四姨太的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犬尸。兩個女人由此吵吵打打直到天黑,四姨太臉上被抓出兩道指甲印,三姨太也沒占上風(fēng),一只耳環(huán)被扯掉,耳朵上的傷口鮮血直流。入夜時分陳老爺子方才從省城歸來,院子里站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耍惱蠣斪勇犕暝瘜徱暼巳海闹馨察o,陳殿笙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父親的目光不經(jīng)意般落到了自己身上。
弟弟陳宇笙的出現(xiàn)打破尷尬局面。少年一身風(fēng)塵出現(xiàn)在陳宅門口,大聲道:“大家怎么都在,是在等我嗎?”眾人注意力成功被轉(zhuǎn)移。陳殿笙仔細打量著自己五年未見的弟弟,北平的五年闖蕩沒能磨掉少年的棱角,他笑容爽朗,英姿勃發(fā)。
東北的冬天極冷,宇笙偏不怕,穿上皮襖便要到山里去打獵,陳老爺子素來喜歡兒子繼承他持槍跨馬的作風(fēng),叮囑了幾句便允諾了。哪想到?jīng)]過幾日,奉天突降暴雪,道路上積雪皆已沒腰,陳家慌忙派人去山林里搜尋宇笙。
陳殿笙拾得宇笙的棉帽子,辨識著痕跡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往深山走,不幸迷路,到了后半夜,他被凍得漸漸失去知覺。恍惚中,有一只溫?zé)岬氖稚爝^來探了探他的鼻息,隨后他被人背了起來。
醒來時他躺在熱乎乎的土炕上,外套被脫了下來晾在火爐旁。面前是一個穿著大紅梅花棉襖,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姑娘,她正拿著棒槌給他搗凍傷藥。陳殿笙明白自己大難不死,打量這姑娘許久,開口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幸虧雪落得太大,林子里的野狼不愿意出來。你弟弟也同你一樣迷了路,但他運氣好些,找到了山里的人家,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被送回去了。”她把藥汁抹在他凍傷的皮膚上,又道,“霜前冷雪后寒,雪化的這幾天你就別出去了,等到傷都好利索了再走吧。”
他猶疑著點點頭,干熱的爐火烤得他的心躁動起來,爐子里的炭火爆開吱吱作響,窗外積雪悄無聲息地融化。
姑娘的父母均健在,姑娘還有兩個十來歲的弟弟,一家人生活在山里以打獵、采藥為生。晴天時陳殿笙走到屋檐下看看雪景,她隨手搬了個板凳給他坐,又進屋拿出一堆干草遞給他,道:“這個送給你。”陳殿笙不明所以,她笑道,“這是我爹從長白山弄來的烏拉草,墊在鞋里就不會凍傷腳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他,“你見過狍子嗎?”
他搖搖頭,如實道:“沒有。”她望著他,臉上現(xiàn)出惋惜的神情:“假如你運氣好能看見它,打一只回家是輕而易舉的事,傻狍子見人不知道躲的。”
陳殿笙身上的傷沒幾日便痊愈,該向姑娘一家辭別了,臨行時他問她:“和我回省城好不好?”姑娘似乎沒聽清,直愣愣地瞪著他,他看了一眼在爐子邊啃玉米面窩窩頭的她的兩個弟弟,掏出幾張銀票來,“我有錢,能讓你爹你娘都搬到省城里住,還能讓他倆都讀上書。”
她盯著那銀票,點了頭。
賣一個女兒出去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何況父母聽聞陳家是有錢有勢的大戶,給的報酬又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大數(shù)目。她和陳殿笙一起出山,陳家的人慌忙來迎,陳殿笙拉過她的手,就像炫耀獵物一般:“她叫宋蕓,我買了她,她以后跟著我。”
宋蕓很會伺候人,又懂事,茶水總燒得剛剛好,說話聲不高不低。
陳殿笙帶著宋蕓逛了一圈省城,特意帶上幾個警衛(wèi),讓他們腰里別著槍一路跟著。她穿著陳殿笙買的豆青色新旗袍,顯得局促而惶惶,行走在車馬涌動的集市,時不時回頭看兩眼那些警衛(wèi)。
蘇紫苓回到奉天的消息是慢慢傳到陳殿笙耳朵里的,一開始他還不信,以為是有人故意開他的玩笑,直到親眼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戲樓門口,從轎車上下來一位姿容曼妙的女子。
蘇紫苓傍上了黑幫,這會兒回來,花大價錢包下了整個戲樓。
陳殿笙賤毛病又犯了,又顛顛地趕去戲樓找蘇紫苓。話沒說上幾句,幾個胡子拉碴的漢子闖進來,不容分說,把他摁在地上結(jié)結(jié)實實揍了一頓,蘇紫苓就坐在一旁看著,全程沒插一句嘴。直打得他口吐鮮血,那些人才收手,為首的一腳踹在他胸口,指著他的腦門,嘴里噴煙味兒,驕橫道:“你小子給我記住了,以后離嫂子遠一點,什么陳家大少爺,狗屁不是,再讓我們看見你來找嫂子,直接把這天靈蓋給你掀嘍。”
陳殿笙欲起身而不能,最后還是蘇紫苓叫了幾個人把他抬回了陳宅。陳老爺子本來最近身體就有恙,這下子被氣得病倒在床,陳家亂哄哄地沒了主心骨,在遼東做生意的大伯臨時趕過來主持事務(wù)。陳老爺子虛弱咳嗽道,“……那黑幫勢力遍及東北……咱們陳家不敢惹……殿笙啊,他終究是個不成器的……”他捶著床問身邊人,“大夫說沒說他的腿怎么樣了?”身邊人道:“大夫說……大少爺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
臥床的日子里陳殿笙很少說話,總想起曾聽到的那句:女人喲,就沒幾個好東西。想著想著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宋蕓在身邊端水端藥照顧他,她話也不多,總低著頭不知道想些什么。后來家里給他買來了輪椅,宋蕓就每天推著他到院里曬太陽。
他愈發(fā)變得性格陰郁喜怒無常。一次宋蕓給他洗毛巾,水聲響動讓他莫名心煩,他猛地把手里的茶碗摔了,大吼道:“給我出去!”宋蕓被嚇得一哆嗦,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低下頭,收拾起茶碗碎片退了下去。他狠狠一拍桌子,大口大口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少頃后又后悔,慢慢地搖著輪椅推門出去,見她正站在墻邊擰毛巾,雙手被水浸得起了皺。他動了動唇,道:“……怎么還沒洗完?”她回道:“快了,還剩兩條。”隱約能聽見一絲委屈,卻被強行壓制。陳殿笙心火無來由地又著了,搖輪椅回屋,故意把門摔得振山響。
晚上宋蕓伺候他歇下,她熄了燈剛要退下去,他把她叫住:“宋蕓。”她住步回身,月光給她身影罩上薄紗,他莫名其妙問出一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宋蕓不言語,他等了半天等不來回答,輕笑一聲,放棄了追問。
三
陳老爺子生病,不知道是誰提了個主意,說要娶個新娘子進家門來沖喜。眾多姨太太嘁嘁喳喳過后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得很,而后一致把目光投向宋蕓,原因很簡單,沒枝沒蔓談不上什么彩禮,該是個下人嫁進門之后也還是下人。請過先生來一算,宋蕓的八字正好占上天德貴人和月德貴人,大吉大利。
那段時間陳殿笙難得心情好,說話的次數(shù)變得多起來。給他推輪椅的人變成了他以前的小廝,他問道:“宋蕓呢?”小廝告訴他宋蕓去照顧陳老爺子了,他“哦”了一聲,沉思片刻,又沒頭沒腦地問:“你見過狍子嗎?”
小廝道:“小時候在山里見過。”
“長什么樣子?”
小廝撓撓頭:“像梅花鹿,又像羊,屁股上有兩塊白毛。”
他似懂非懂展顏一笑,雙手用力撐著輪椅把手,道:“來扶我一下,我想試試站起來。”
站起來不久后,陳殿笙竟能離開輪椅,拄著雙拐顫顫巍巍一步一晃地挪幾個步子,大夫連連說著不可思議。他每天都堅持在院里走數(shù)十圈,累得滿頭大汗,旁人都勸他歇歇,他只笑道:“過幾天我便連拐杖也不用。”另一廂,家里開始忙忙碌碌地籌備喜事,紅地毯都買好了。
一日他走累了停下來喝口茶,隨口問道:“怎么這些日子不見宇笙。”小廝笑嘻嘻道:“二少爺正準(zhǔn)備喜事哪,天天去找宋姑娘說話。”陳殿笙一愣,尋思了片刻才明白,嫁過來沖喜的姑娘原不該作續(xù)弦的,之前是他多想了,他抬頭望向窗外,天空中缺少云彩,陽光明晃晃,白花花的。
前些時日長輩介紹他認識一位付姓名媛,其父在本地辦實業(yè)出了名,他本來不想去赴約的,現(xiàn)在想了想,還是去吧。
婚禮很快舉行,宋蕓按照沖喜的習(xí)俗身著大紅色鳳冠霞帔,陳殿笙也戴上禮帽收拾齊整去赴付小姐的約,臨行前他駐步問她:“你真的喜歡宇笙?”
宋蕓低著頭,道:“二少爺……他人很好……”
陳殿笙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坐上了門口的洋車。
咖啡廳里,陳殿笙和付小姐相對而坐,淺談沒幾句,窗外吹吹打打的聲音引起了付小姐的注意。陳殿笙也朝窗外看去,陳家迎親的車隊載著新娘走過,對面付小姐笑問:“今兒個正趕上誰家娶親了。”陳殿笙收回目光,喝了口咖啡,道:“誰知道呢。”
可惜宋蕓的沖喜沒起什么作用,陳老爺子一口氣懸了半年,到底還是在三月初歿了。彼時陳殿笙在付小姐父親的工廠處學(xué)習(xí)經(jīng)驗,聽到消息飛奔回省城,只是已經(jīng)晚了,他沒能見上爹最后一面。
禍不單行,沒隔幾天北伐的革命軍便打了過來,烽火綿延到奉天城,陳氏軍戰(zhàn)敗,陳家勢力如漏瓢里的水,撒了個一干二凈。
新婚不過兩個月的宋蕓,等來了陳宇笙在戰(zhàn)場上中彈而亡的消息。
大伯亦不能總待在奉天,處理好各類賬目,將陳家剩下的事務(wù)托付給陳殿笙,自己便到南方去處理生意了。
陳殿笙剛剛能行走得利索一些,就被接二連三的變故折磨得精力憔悴,便拿來煙槍一口接一口地抽。宋蕓勸他別抽那害人的玩意兒,他偏不聽,百來天下來變得越發(fā)眼眶凹陷,面黃肌瘦,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恰好家里存著的煙膏都抽完了,他就吩咐小廝去黑市上買,小廝剛一出房門就被宋蕓攔下,宋蕓眼珠子一瞪:“我是這陳家二少奶奶。”小廝無奈,諾諾而退。
陳殿笙遲遲抽不到大煙,晚上煙癮犯了,大喊小廝的名字,宋蕓守在門口,聽見屋里砸東西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便聽不到動靜,宋蕓小心翼翼推門進去,見他倒在地上抽搐,額頭燙得厲害卻又不住打著寒戰(zhàn),兩眼翻白。見宋蕓進來,他一下子撲在她身上,嘴里反復(fù)道:“快把煙槍給我。”宋蕓堅決搖頭,他狠狠一口咬在她肩膀上,渾身戰(zhàn)栗,末了又把手槍掏出來將槍上膛,對著自己的太陽穴:“讓我去死!你讓我去死!”
宋蕓瞳孔驟縮,當(dāng)即去抓陳殿笙持槍的手,想把槍奪過來,一不小心走了火,子彈射中她左胸。槍聲和鮮血讓他清醒了些許,他抖著手去扶宋蕓,門外小廝聽到槍聲嚇得趕緊沖進來,宋蕓忍痛道:“把他弄暈!”小廝咬咬牙一個手刀砍在陳殿笙后脖頸上,陳殿笙終于軟綿綿昏了過去,而宋蕓也倒在了血泊中。
那一槍射穿她肺部,她被送往省城最好的醫(yī)院,陳殿笙清醒后立刻過去看她,讓請最好的洋醫(yī)生來。宋蕓被送進手術(shù)室,他在門外緊緊攥著拳。好在子彈直徑小,沒造成大面積損傷,醫(yī)生摘下口罩告訴他,她脫離了生命危險,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攥出一手心冷汗。
經(jīng)歷此事之后陳殿笙立志戒煙,每每煙癮將犯,便讓人把自己捆在椅子上,五花大綁,布條封嘴,反鎖房門。如此數(shù)次,他終于可以扔掉煙槍。
宋蕓出院時,陳殿笙拄著拐去接她,開頭便是一句道歉:“對不起。”
宋蕓道:“一場意外罷了,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兩人一路無話,徐徐而行回到陳宅。
陳家敗落后,之前結(jié)交的各道上的朋友盡皆音信斷絕,什么付小姐、付先生也沒了蹤影。宅子里空空蕩蕩,家里的警衛(wèi)也大多在那場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了,只剩下幾個自小跟著陳殿笙的丫鬟和小廝還留在這兒。陳殿笙大多時候坐在院子里看鳥兒來啄食門前草里的蟲子,夕陽斜照,投下他頎長的身影,他慢慢陷入對世事的懷疑。
好在還有宋蕓在,時間長了,她會站在他身后和他聊些往事,來來回回話題總會牽扯到宇笙。每到此時她便低著頭不再說話,她著實是個很老實很悶的姑娘,學(xué)不會轉(zhuǎn)移話題。轉(zhuǎn)眼過了一年,雖走路不似從前那么利索,但他的腿也痊愈得差不多了。宋蕓幫他哄孩子,給他漿洗、縫補衣服,從來沒抱怨過一個累字,陳殿笙有時候就勸她:“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陳家的少奶奶,別再干這些粗活了。”她搖搖頭,連聲說:“沒事。”
四
陳殿笙沒能像他爹一樣統(tǒng)領(lǐng)兵馬,也不是讀書的料,誰也沒想到,他最后做實業(yè)做出了名堂。二十九歲時陳殿笙在奉天辦起鐵礦,就著原來在付小姐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經(jīng)驗,竟把礦廠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剛過半年便小有盈余。
與陳家往來的達官貴人諷刺般又多了起來,更有做軍火生意的,需要用到精鐵,明里暗里找上門來。
他兒子陳廷十歲,繼承了他爹清明柔和的五官和骨子里的善良。陳殿笙應(yīng)酬生意白天黑夜忙個不停,便由宋蕓每天接送陳廷上下學(xué)。同窗不經(jīng)意問及陳廷:“她是你娘嗎?你娘挺漂亮。”陳廷眨了眨眼,抬頭望了眼身邊的宋蕓,笑得露出小虎牙,道:“是呀,她就是我娘。”宋蕓心頭一慟,用手捂住臉,捂得滿手都是冰涼的淚水。
一天,陳殿笙很晚了也沒回家,宋蕓在家里坐立不安,想起旁人提及的土匪最近活動猖獗,經(jīng)常綁架有錢的富商,敲詐勒索,銀子不夠就撕票,她越想越慌,匆匆披了件外套便出門去找他。
陳殿笙在一家新開的歌舞廳中喝得酩酊大醉,這種應(yīng)酬他一向是推不掉的,都說紅酒勁兒不大,和自家糧食釀的白酒沒法比,可喝多了酒勁兒慢慢就上來了,眼前物體漸漸變得不真實,果然洋人一天到晚喝的也不盡是水貨。
身邊歌女柔軟的胳臂伸過來,給他一下一下地揉肩,波浪般無斷絕的嬌俏笑聲中,他隱約想起從前戲樓子里的日子,緊接著想起蘇紫苓,再往前倒帶,想起梁晚眉,那些記憶如今已經(jīng)顯得縹緲而不真實,過去的怦然心動不剩一點蹤跡,繁華開幕又落幕,浮沉起落都像個笑話,他心底冷冷笑兩聲,側(cè)過臉親了身邊人一口。
沒承想宋蕓會來找他,省城大街又寬又長沿途不知多少酒樓歌廳,也不知她是怎么尋到這兒來的。她見他喝酒,皺著眉拉他回去,醉酒的陳殿笙黏黏糊糊像個流氓,怕是把她當(dāng)成了剛才的歌女,手臂一直摟著她的腰。她攙著他以防他倒地,他又勉強往前走了幾步,忽覺胃里翻江倒海直往上涌,猝不及防“哇”地吐了她一身。
酸臭撲鼻而來,而陳殿笙推開她想自己往前走,路燈的光華里,男人走得晃晃蕩蕩。她到后來便哭了,眼淚順著臉頰不住地往下掉,她一邊哭,一邊過去扶陳殿笙回家。她脫下他臟了的外衣扔到水盆里,他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而她點起燈找了些葛根,到廚房去給他熬醒酒湯。
天將亮未亮?xí)r陳殿笙醒過來,見宋蕓趴在圓桌上睡著了,他以手支頤嘗試記起酒醉時發(fā)生的事情。宋蕓睡得淺,睜眼見他醒來,便起身去把溫在鍋里的醒酒湯端來,盛了一小碗,又舀起一勺反復(fù)吹了吹,送到他嘴邊。他覺得心中有愧,拿過勺子,道:“我自己來。”宋蕓把碗遞給他,道:“以后別再喝這么多酒了,傷身。”
他注意到她端碗的手,那不像是一個二十幾歲姑娘應(yīng)有的手,瘦削,長滿老繭,關(guān)節(jié)凸出,青綠色的血管蜿蜒在手背。心像被什么猛然一揪,牽動淚意,他幾番動唇,最終問道:“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同多年前一模一樣的問題。
這個問題他似乎永遠無法直接從她那得到答案,她依舊不說話,空氣凝滯,她的目光傾斜在小茶幾上擺放著的一個相框上。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似乎豁然開朗,那相框里放的是宇笙的遺照。
陳殿笙沒能再睡著,他在黑暗里睜著眼睛,思考過往和未來。
吳老板到陳宅拜訪,是在那一年的夏天,吳老板是從江浙那邊坐郵輪不遠萬里過來談生意的,人家有官府撐腰,政商兩界通吃。期間陳殿笙始終陪著個笑臉,眼見著紅手印馬上就要摁上,吳老板突然壓低了聲道:“陳老板得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陳殿笙道:“您盡管講。”吳老板一臉邪笑:“我想要一個女人,陪我喝幾杯。”
“漂亮女人有的是,您看上哪個告訴我,我?guī)湍I了,親自送到您府上都不成問題。”
吳老板道:“就是你們家東院種花的那個,聽說她是你弟弟的老婆,結(jié)婚兩個月就守了寡?”
陳殿笙把事情半真不假地告訴給宋蕓,宋蕓猶豫了一會兒,道:“不就是陪他喝幾杯酒嗎,我可以幫你。”酒宴擺在歌廳二樓的雅間,樓下喧囂淫靡的聲音被隔開,酒喝到一半,陳殿笙佯醉而出,他徘徊在房門外不離開,倚在走廊墻上抬頭望著造型繁復(fù)的吊燈,光華刺中他的眼。
過了些時候,聽到房間內(nèi)器皿破碎的聲音,宋蕓含著眼淚奪門而出,徑直跑下了樓。吳老板喝得醉醺醺的,摸著自己被扇過一記耳光的面頰想要發(fā)火,陳殿笙上前賠笑道:“是我們家沒調(diào)教好,傷了您雅興。”送走吳老板后,他隨即找來打手,去到吳老板下榻的旅店,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這樁生意最終沒能做成,吳老板養(yǎng)好傷之后來見他再次商談時,揚言揚得露骨:“我吳興就喜歡這樣烈性的,非得睡上她一夜不可。”陳殿笙實在忍不住,當(dāng)下拒絕得毫不留情,吳老板反譏道:“她又不是你老婆,你那么在乎她做什么,難不成你們之間還有一腿?”陳殿笙懶得再解釋,吩咐身邊人:“送客。”
吳老板罵罵咧咧地離開,惱羞成怒,回去找人杜撰了許多揭露陳殿笙和弟妹宋蕓奸情的文章,發(fā)表在報紙上。陳殿笙得知后無奈,只得花大價錢買下當(dāng)天所有報紙,滿滿當(dāng)當(dāng)堆了一院子。
從此陳殿笙和宋蕓分住兩院很久沒見面。此后,陳殿笙開始頻繁去逛歌廳、戲樓,喝酒狎妓。奉天吏治混亂,為搶女人打得你死我活之事經(jīng)常有,他也跟風(fēng),為了搶一個新來的美貌戲子,和別人干起架來,不過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次位高權(quán)勢大的是他,被揍的是對方。
戲子唱花旦,名叫杜小珊,被他買回家去,日夜陪伴。荒唐事他又不是第一回干了,索性閉門謝客,礦廠的事也不理了,每天都在自己那方院里擺一張八仙桌,沏壺茶,聽杜小珊咿咿呀呀地唱戲。過了段時日,陳殿笙又揚言要娶杜小珊,要八抬大轎迎她進門,也沒人敢阻攔。
陳廷白天去讀書,晚上想早點歇息,無奈陳殿笙那廂燈火通明,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唱詞念白。陳廷氣不打一處來,闖到院里把杜小珊罵了一通,又憤憤地對著陳殿笙口出狂言:“爹,你怎么變成了這樣!我怎么有你這樣的爹!”
陳殿笙站在原地沒說話,想起若干年前,自己的爹娶第六房姨太太的時候,娘偷偷躲在廂房里哭。母親雖是陳老爺子的心頭摯愛,為他生下長子,卻因為婢女的卑賤身份,始終得不到名分,傷心一世,郁郁而終。他見娘哭得傷心,不顧一切地去找爹。同樣年少輕狂的語氣,似曾相識。
他抬起手掌,卻舍不得落下,最終摔門而去。
陳殿笙要娶杜小珊的消息傳到宋蕓那兒,他和她終于撞見,在陳宅門口,她往里進,他往外出。“聽說你要續(xù)娶了?……挺好,挺好的。”她語調(diào)一直平靜,直至最后幾個字,才出現(xiàn)些許顫音,“你……很喜歡戲子,是因為蘇姑娘嗎?”他喉結(jié)動了動,在心頭腦海里飛速告訴自己,面前的女人不能愛,她是弟弟宇笙的妻子,自己的弟妹,自己愛的是梁晚眉、蘇紫苓或者杜小珊,總之是其他人。然后,點頭道:“沒錯。”
陳廷長大了,不再用宋蕓接送上學(xué)。消磨過了很久,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兒的陳廷偷著過來給她傳信,一臉狡黠:“蕓嬸嬸,爹昨天晚上在夢里喊你的名字。”這孩子聰明得很,不少事都懂。
宋蕓愣了半晌道:“嗯,嬸嬸知道了,快去背國文吧,午后先生還要提問。”
就這樣吧,她在心里想。
五
陳殿笙生意只輝煌了一年,就把礦廠轉(zhuǎn)讓了,而后他傾盡家底,送陳廷出國留學(xué),又棄了杜小珊。
沒人知道他這樣游戲人生究竟圖個什么。
只有看破世情的人啊,他自己明白。
日軍發(fā)動“九·一八”事變的時候,他身在四川,去見大伯最后一面。大伯做了一輩子商人,走南闖北,臨終也沒能落葉歸根。見陳殿笙來看他,大伯堆滿皺紋的眼里竟潸然落淚,問他道:“是不是到現(xiàn)在還恨著你爹,恨他負了你娘?”陳殿笙低頭不語算是默認,大伯伸出枯槁的手拍了拍他的肩,慢慢道:“你誤會了他……他最愛的是你娘,最疼的孩子是你,他覺得虧欠你和你娘,一直留你在他身邊,正是想親自教導(dǎo)你……他也有心把家業(yè)傳給你,介紹你認識付小姐,自有他的目的……陳家的老爺,原配夫人怎能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山里丫頭……盡管你愛她,那也不行……”陳殿笙一句句聽在耳,終于明白父親的一片苦心,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濕了衣襟。
可也正是這一片苦心,誤了他和宋蕓兩個人。
大伯去世之前,還一直望著東北方。含淚安葬過大伯,他聽聞東北淪陷的消息。
風(fēng)塵荏苒,音書斷絕,電報、電話已不通。他飛速趕回,想方設(shè)法搞到通行證混入日占區(qū)。
他站在車站舉目望去,自己的家鄉(xiāng)已是滿目瘡痍。
陳殿笙四處打聽宋蕓的消息,得到的是她的死訊。
時值深秋,他來到初見宋蕓的那一處山谷,深山里飄滿枯黃落葉,而他再也見不到她,他單純善良的傻狍子姑娘。她是他墮落時的救贖,黑暗中的光明,是人心冰冷時唯一的暖,可如今他的光明,他的暖都沒了,此后春秋千萬皆不復(fù),他的生命里只剩漠漠寒冬。呼呼的大風(fēng)掠過耳畔,西裝革履的男人在這秋風(fēng)里以袖掩面,痛哭失聲。
若干年后,南邊戰(zhàn)況緊張,他決定參軍。
南下的碼頭上,有人傳唱著數(shù)日前上海戲院首演的《生死恨》:
說甚么花好月圓人亦壽
山河萬里幾多愁
胡兒鐵騎豺狼寇
他那里飲馬黃河血染流
嘗膽臥薪權(quán)忍受
從來強項不低頭
思悠悠來恨悠悠
故國月明在哪一州
站在海邊回望故園,竟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宋蕓?很像她,但他不敢認。一個挎著行李,行色匆匆的女人。
他不甘心地抬腳上前。目光相碰時,彼此難免神色驚愕,竟然果真是她,她就在這座城里生活,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不是如他所聽聞,早在數(shù)年前便死在炮火硝煙之中。他一顆心臟快要跳出心腔,眼前人面容似真似幻似夢境,她穿著新式旗袍,頭戴小帽,眼角畫了淡妝,已不像他從前認識的那個她。
他們站在浮橋邊簡單寒暄,周圍行走過形形色色的人,遠處傳來輪船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到南方我會給你寫信,聽說南方還熱得很,蚊蟲也很多,”他抬眼望著遠處,那里海浪拍打堤岸,有海風(fēng)吹動茫茫海霧。他問及她將去何處,她未回答,一個穿對襟褂、戴眼鏡的高個子男人走過來,喚了一聲宋蕓,她猶疑片刻,那男人才注意到還有個陳殿笙。
宋蕓看著陳殿笙,歉意地笑笑:“他是我丈夫,老周。”
男人禮貌地把手伸過來,“你便是陳殿笙?阿蕓跟我提過你。”
恍然如大夢一場醒,煙云往事與匆匆歲月一起碎裂在無盡頭的記憶深海。他伸出手,同樣禮貌地回以微笑:“你好。”他咽了口唾沫,說,“好好對她。”
陳殿笙乘船離開,宋蕓望著海面,直到最后一點痕跡也消失。
老周站在她身邊,同她一起望著遠處的水天一色,嘆息道:“你愛他。”
宋蕓默了一會兒,聲音被淚水洗過般凄愴,道:“我愛他。”
從那年雪地里初遇開始,她一直覺得能陪在他身邊便是上天的恩賜,可她目睹他的心一直在別的女人身上,也自卑于自己的身份。所以,從來不敢說。
若不是遲遲等不來他的消息,以為他已死在南方的亂軍中,她便不會毅然加入抗聯(lián),又和老周假扮夫妻執(zhí)行任務(wù)。半個月后,宋蕓死在最后一次任務(wù)中。
六
蕓娘如晤:
日前我軍駐守羅店,敵人集中兵力猛攻,明日我軍將嘗試突圍,形勢危急,我情知即將捐軀。
我死則死矣,勿以我為念。
我孑然一身,所念只有阿廷。我此前虧欠他良多,未盡到父親責(zé)任。若阿廷回國,可能回去尋你,央你多加看顧。
我在華北樹林里見到狍子,似鹿而小,其可愛肖你。
戰(zhàn)事緊急,匆匆擱筆。
你既已嫁人,唯愿你平安喜樂,百歲無憂。
八月十九日晚
殿笙手書
這是我爺爺?shù)臓敔旉惖铙显趹?zhàn)爭前夜匆匆寫下的信。
他不知道的是,寫下這封信時,宋蕓已去世將近一年。
這封信,她永遠都沒有收到。
簡短信文的最末,有三個被濃墨抹去了的字。我拿著泛黃的紙張反復(fù)端詳許久,仿佛看見在戰(zhàn)地的夜,地平線處映著通紅的火光,細雨敲打著窗子,一燈如豆,身著姜黃色軍裝的男人拿起墨筆,思量許久,終是顫抖著筆尖,把最后的三個字抹去。那三個字她一生沒能說出口,他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