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龍添壽（四）

鹿聘

上期回顧：問題少年揚零利用“給我破”這一招，但卻被曹添秀看破玄機，誰知道半路又殺出來個繡帽兒……

索索驟然見到同窗，并沒有把盞言歡的興致，似乎頗恨得牙根癢癢積怨由久，兔顆洞察到索索心思，心中納悶既然是兩個人的恩怨，怎么曹添秀不見惱色，他向來滿不在乎任君使喚，可兔顆在乎，她知道索索的敵人不是曹添秀，于是抬腿制住索索的腳步，趁索索重心不穩，一只手揪過他衣領，兩只胳膊一晃，將他扛在肩頭。

兔顆要溜了！還扛著索索。

曹添秀的速度完全追得上，此刻卻一屁股蹲下來，悶悶玩弄沾著泥土的草根，般般子趕來，問他人呢，他只說不知道。

兔顆為了那一瓶洗衣裳的秘密拼了，路旁百姓詫異地看著一個少女肩頭扛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跑得不帶喘氣。兔顆扛著索索跑到一處鬧哄哄，臭不可聞的街市。屏山街，作奸犯科之人聚集交流的屏山，這里比別處都熱鬧，攤販擠得落不下腳，無論成名已久的惡霸還是偷偷摸摸的宵小，都愛往這里鉆。這兒是他們的家，兔顆與索索在這兒待了足有四天，可能是因為屏山街馬上就要被肅清的緣故，他們最后的狂歡中又多了幾分感傷。索索一腳就踏上了一攤不知是豬還是人的黑血，皺眉縮腳。旁邊砍大骨頭的人狠狠盯著他，他扯扯衣領，沒來得及報名頭，一個人橫空被扔來，撞了他滿懷，扔這個可憐家伙的是從山中進城來的山大王，。索索不知道兔顆為什么要找這個地方，兔顆有自己的考量，這是整個露京城，唯一可以隨時藏匿或逃跑的地方，它足夠混亂。沒人認得露京城的地下君王索索長什么樣，他從來不示外人，所以索索現在站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敢戳他的胸膛，真是一個個趕來投胎的。

“滾。”兔顆握住了那人的手臂，大家不認得索索的臉，可他們認得兔顆，一大半識相的人立刻退開。

索索掏出兔顆的銀子，買了一個烤黃粑，靠著墻根兒，蹲下，邊吃邊抬起臉龐，因為炙日暴曬而瞇起眼睛，兔顆站在他身旁，問：“地下君王索索，怎么潦倒到了這份兒上，就算有什么人要殺你，當今世上，還有能讓你不戰而屈的人？”

所謂的蟻穴，一直都只靠著索索一人，露京城歷來有名的組織除了極餓道，幾乎都是一兩個精英帶一大批小魚小蝦，如果首領倒下了，這個組織就會潰敗，再無一戰之力，看著很威風的蟻穴，在遇到真正強大的敵人時，并不能幫索索增益多少。

“我覺著你剛剛拉我走，不是為我好，”索索嚼完了黃粑，斜眼看她，“是為了不想曹添秀跟我起沖突，你知道我準備揍他的。”

“是啊。”兔顆利索承認。

索索想起了自己的學舍生活，只有發黑的天空和浸滿了汗水的泥土，黑的不僅是夜空，還有自己的眼睛，他每天沒頭沒腦地日夜練習，單純地反復如一日，三清山上的人說他是笨蛋，國師大人說他是大器之材。清晨吃到的豆沙包是沒有豆沙的，可那時候他渾然不覺，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自己的包子之所以沒有豆沙，全因被曹添秀挖出來吃了。

兔顆沉默了一會兒，道：“所以你這么恨他，就是因為他摳走了你的豆沙。”

“才不僅僅是這樣！”索索嚷嚷。

七年前的曹添秀與現在其實沒有多大的變化，反而比現在沉郁一些，當時他特別不愛說話，但是待人隨和，雖然是被學舍寄托的希望的人，可誰與他開玩笑都不惱，無論是國師大人親自與他授課，還是沒有背景，沒有天賦的同窗找他指點，他都一個樣，曹添秀的風評是很佳的，索索卻覺得他這個人有些輕狂自傲，至少在他面前，曹添秀頑皮得很。他拿小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打擾練習中的索索，索索生氣了，揮拳打他，他也樂得鼻青臉腫。

“可以了，”兔顆微笑道，“并不是很大的事，我讓他給你道個歉買點禮物。”

“刺殺小王爺也算是小事嗎？”索索問，兔顆瞳孔皺縮。

索索說導致曹添秀被勸退的那場斗毆，并不是意外事件，小王爺眉毛邊上的疤，不是曹添秀干的，當時大家聽說曹添秀被打了，群情激昂，極餓道就能打人了嗎？于是一股腦兒涌上來要報仇，混亂中索索拿著一板磚竟然擠到了小王爺面前，小王爺將貼在他身上的人一只手拍飛一個，雖然厲害，到最后也架不住人潮，正狼狽地招架，索索恍然發現他身旁就剩自己一個人了，于是再也不猶豫，一板磚下去，正砸在他眼眶上，板磚被砸得稀碎。小王爺也被砸蒙了。

“好家伙，原來是你！”兔顆竄近，瞪著他，“因著你這一板磚，曹添秀替你背黑鍋了。”

“我還沒說完吶。”索索急急辯道。

當時大家看小王爺蒙了，又一齊擁擠上去，索索被擠出人群，注意到曹添秀從地上爬起來，懷中不知揣著什么東西 銀光微閃，是一片薄如蟬翼的刀尖兒。他指頭夾著刀尖兒，神情微惘，進了人群，索索不知道曹添秀為什么要隨身帶著刀尖兒，更不知道他準備干嗎，拼命想拉住他，可是曹添秀太快，三兩下就潛到小王爺跟前，迅速地將刀尖兒摁進小王爺胸口，又隨著人潮被擠出去了，這時人們才驚呼一聲，小王爺胸口涌出了大片大片的鮮血，這一系列動作極快，身法詭異，除了索索沒人察覺。刀尖兒插得太狠了，又穩又準，離心臟險差一毫，小王爺遭受重傷這件事封鎖了消息，兔顆家中僅有父親與祖父兩個人知道，后來小王爺就離開了露京城，他的能力似乎也受到了影響。

“別這么看著我，真的是曹添秀。”索索說。

兔顆不緊不慢地掏出竹筒仰頭喝一口水，與他平視，她道：“要追殺你的人又不是曹添秀，為什么執著抹黑于他。”

“愛信不信。”索索冷哼一聲，頭枕著手臂，側過身準備睡覺了。

曹添秀正跟般般子搜尋索索的下落，其實般般子的符咒上有索索的氣息，感應起來本該得心應手，但是似乎有太多干擾因素。

“太紊亂了，你那位街坊到底把索索帶到了什么地方。”般般子問。

曹添秀道：“不知道。”

他們十分艱難地走走停停，般般子瞥著曹添秀道：“索索可是殺了三清山數十人的魔頭，你這么三心二意，待在他身旁的那個人也會有危險。”

“確實挺危險的。”曹添秀笑了笑。

曹添秀與索索是同一屆學子，白馬學府從各地方招人，曹添秀據說是從棠溪鎮來的，棠溪鎮盛產鐵礦，鎮上家家戶戶都會打鐵鑄刀，可是他手掌白嫩像女人，絲毫繭子都找不出，一定是從小被爹媽寵溺著長大的，曹添秀的來歷平凡，而眾人一聽索索的家鄉便探頭觀望，倒吸一口氣，掩飾不住的好奇，這可是頭一回有三清山的弟子進學府，備受復雜目光的索索很緊張，背對著大家一直在扣墻皮，無人關注的曹添秀怡然自得，他穿著寒酸，卻干凈清爽，小背簍只挎在一邊的肩上，一只手握著野李子，一只手拿著肉餡燒餅。

忽然有人哄搶什么東西，曹添秀也想去搶，兩只手沒空，李子骨碌碌滾下來，彎腰去撿，背簍里的東西又傾倒下來，有人替他撿起來，他抬頭道謝，燒餅脆皮卻沾在了那人胸口的綠色衣衫上。眾人不擠了，停下來看向這里，口耳密傳那家伙是三清山的，綠色衣衫的是索索，十九歲的少年，長著一雙蝌蚪眉毛，嫩生生的臉龐，黑眼珠左右轉轉，發現人正在瞧自己，不免局促，挺直了身子，肉疼心也疼，這衣裳是小師叔親手縫制的。大家用同情的眼光看向寒磣小子曹添秀，恐怕他連考核都沒機會，就會被名門來的索索教訓怎么做人，索索的大師兄般般子出了名的冷面無情，眾人對三清山的印象很有距離感。

索索扣了扣嘴唇上的死皮，他嘴上什么也沒說，逞強轉過去，心中又急又委屈，淚珠卻打濕了眼眶，因為神情委靡，后來的考核也不如人意，他頹敗地蹲在茅房里，茅房里不停有人取笑、議論他剛才的表現。

“這就是從三清山出來的弟子嗎，不會是假冒的吧，看他那樣兒，我覺得我也可以去做三清山首席大弟子了。”

“江湖上沽名釣譽的人也太多了，老王八都能給你吹成鱉精，改天我也上三清山領教一番哈哈哈。”

索索想，回去后一定又會挨大師兄罵：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小師叔會攔著大師兄拿紅梽木揍他，但他無奈又失望的目光，會令索索更難受。

忽然，茅房外響起巨大的聲響，木料震斷的聲音，人慘烈地號叫與興奮地呼喊，索索一出茅房便險些被那道勁風掀翻，他定下腳步，望向旋風眼中的那個人，此刻整個場地空落落的，眾人四散奔逃，除了心神尚穩的幾名考官還在里面，就只剩下了索索，索索這才知道這場風是因為自己而起。

原來當時曹添秀正準備考核時，突然提出要求道：“剛才那個三清山來的弟子，我把自己的機會讓給他，讓他再考核一次。”

考官不同意他的要求，有人開始大聲奚落道：“是想賣好心腸，還是想巴結三清山？”

說話的人名叫彪丫，是個十七歲尚未成名的野豬王，他虎頭虎腦，嗓門兒大得出奇，方才他已經通過了考核，不免志得意滿，用倨傲的口氣道：“學府名額有限，已經滾蛋的人憑什么再回來占一個，這樣還對排后面等著的人公不公平！”

彪丫想，這個曹添秀肯定覺得自己不能過了，索性退出，賣個人情給索索，索索搞不好這次很大概率會過，那曹添秀豈不能跟三清山攀上關系了，而且多個索索對自己也是莫大的競爭，彪丫這一吼，等候的人紛紛警惕起來，虎視眈眈著曹添秀。

“既然名額有限，就能者居之，你以先來后到的優勢得到了名額，似乎也不太公平，因為后面還有許多比你更強的，我現在要搶你的名額，你服氣嗎？”曹添秀道。

“那就見真章吧。”彪丫跳下來，一雙肉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考官沒有阻攔，眾人為曹添秀擔憂起來，彪丫心狠手辣，在考場外就打死了幾個人，俱是被那雙手掌拍成肉餅的，有姑娘轉過頭，實在不忍心看這位清俊男子被拍得面目全非。

索索從茅房出來時正趕上大暴風結束，茅房在他出來后沒幾秒就傾塌了，風暴中心的男子挺拔的鼻尖上那一顆小痣卻顯得很溫柔，彪丫早已不見蹤影，這是彪丫一生的恥辱，他被風扇回山溝溝后，心有余悸面色緋紅，他愛吹噓見聞，這件事卻怎么也不好意思說，只道：“我點子太背，去學府那會兒，巧了，碰上難得一見的龍卷風，一個不慎就給帶回來了。”

“走吧，收拾東西一起去學府。”曹添秀又從背簍里拿出一個酸掉牙的野李子。

“找到了！”般般子對曹添秀道。

曹添秀還沒回過神，般般子已經循著蹤跡消失在拐角，他只好硬著頭皮再次追上，很快，兩個人來到了屏山街口，曹添秀突然問一個無聊問道：“找到了他，你怎么做。”

“清理門戶。”般般子回道。

曹添秀心下了然，默然不語。

屏山街內，荷葉覆蓋下是一張皺起來的臉蛋，索索被日頭曬得要命，他老煩兔顆，道：“給我點銀子，我去茶館坐著美美喝一口君山銀針。”

兔顆用手指抵著他的額頭，左右躲避道：“喝茶重要還是命重要，你在茶館里被人堵個正著，連跑都跑不掉。”

“我受不了了，”索索站起來，跳了三跳，道，“不給喝茶，我就去死。”

“你真是比白馬巷最可惡的孩子還可惡，”兔顆也站起來，索索以為她妥協，兔顆卻慢條斯理地道“我向來對頑劣的孩子油鹽不進，你要死就快去死，我就在這兒看著你死。”

索索歪頭恨恨地盯了她一會兒，轉頭跑進了茶館，兔顆好奇伸頭看過去，他卻不是坐下喝茶，而是“噔、噔、噔”三兩下跑上樓梯，端茶的店小二看得的都怔住了，索索爬上茶館的最高處，客人一窩蜂跑出來圍觀看熱鬧，索索往底下找了一會兒，終于找到兔顆，他用手擋住前額的日頭直射，似乎在跟她暗暗較量。

兔顆也抬起頭，用手掌遮在前額，道：“跳唄。”

索索想自己跳下去砸也得砸死她，腳一抬正準備跳，一個小童忽然指著他，清脆的聲音道：“哎呀你看，小蝌蚪眉毛。”

索索乍聞這一聲，一時錯腳，失了重心，雙手亂劃向后仰去，一聲巨響，兔顆臉色一變，迅速奔跑，繞到茶館后面，查看他摔得怎么樣，卻不料情況比她想象得還糟糕，索索方才這一跌恰巧砸中了一個過路人，這倒霉蛋怒罵幾句，抬頭，兔顆心涼了半截，可不就是揚零嗎？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穿著淺青色衣裳站在一旁，神情緊張卻無處下手。

原來自那日，揚零見過了學府里關照繡帽兒的女夫子，便以怕繡帽兒被欺負的鬼話天天來學府，繡帽兒背書，他站在窗外一邊裝作折楊樹枝，一邊偷偷瞧那位女夫子，她名叫魏渺，渺渺秋風，洞庭木葉，盼望佳期。對一個人神魂顛倒的滋味很痛苦，他終于撐不住厚臉皮地送人一筐橘子，又說要替她扛到家門口，還說自己沒其他意思，一句話打了好幾個結，揚零垂手低頭溫順如一只大狗，魏渺聽到一半就制住了，他驚愕抬頭，見她抿嘴一笑，眼底是聰慧洞察的清澈，她說：“好”。

本來屬于揚零的這段風月，還沒開始，就被從天而降的索索破壞殆盡，筐里的橘子滾落，被周遭一哄而搶，僅剩的幾個也在索索起身時不慎踩碎了，揚零灰撲撲地趴在地上，面色朝地陰沉得可怕，他抬眸，正準備一躍而起一拳勾上那人下巴，卻見魏渺驚喜地出聲：“小蝌蚪。”

“渺渺。”索索還沒回過神，不過隨著他們確認身份，揚零徹底被人遺忘了，他只好在兔顆同情的目光下自己站起來，魏渺給索索遞過去一個橘子，索索狼吞虎咽皮也不剝就吃。魏渺與索索是當年在學府的同期生。

他們熱烈地交談，揚零有些悶悶不樂，剛剛一路上自己跟魏渺都沒說幾句話，他想插進嘴，絞盡腦汁記起一件事，連忙問：“既然你倆認識，曹添秀也跟你們同一期，上次我跟曹添秀一起來學府送飯，魏渺姑娘你為什么沒認出曹添秀。”

“曹添秀從前喜歡她。”索索道。

魏渺浮現一絲不自然的笑容，索索握著橘瓣不知吃還是不吃，兔顆默默取出竹筒喝了一口水，揚零道：“那魏渺姑娘從前一定很受歡迎了。”

“并不是。”魏渺道。

顫抖的睫翼，她又想起不愉快的過去，白馬學府招收人才不拘一格，所以像她這樣的少女殺手也能順利進入。眾人對她的殺手身份很是忌憚，再加上她著裝舉止怪異，沉默寡言，頭發剪得參差不齊。在上一場任務中右眼受了傷，導致暫時性失明，所以用紗布包裹住了右眼。她對于只有一只眼睛還不太習慣：不慎將墨水灑到別人從家中帶來炫耀的字帖上，練劍中時常刺入同伴的致命要害，使陰招，作為一個殺手的種種敏銳在這個正常世界格格不入。

在她低頭拾撿硯臺的時候碰到他的手指，他收回手，轉頭笑著對他們道：“喂，不要老說了，渺渺是我喜歡的女孩兒。”

曹添秀揚起嘴角的側顏出現在她僅有左眼的傾斜世界中。

“我與曹添秀的交集僅有這些而已，雖然他好心替我省去了很多麻煩，卻帶給了我更多困擾。”魏渺說完，拾起僅有的幾個橘子放進框中，揚零隨即跟在他身后，兩個人便離開了。

他們前腳剛走，般般子與曹添秀后腳趕來，索索望了一眼后頭的師兄，有些怯縮，又看到朝自己一步步走近的曹添秀，頓時略低下巴，眼神兇狠起來，一副隨時準備攻擊的姿態。 他提前向兔顆說道：“這家伙再接近我一步，我一定讓他葬身在我手里。”

曹添秀看也不看索索一眼，沖兔顆道：“我們先回白馬巷，三清山的事由他們自己解決。”

話音未落，索索奪身上前，一掌拍向曹添秀的臉龐。兔顆心叫不妙，猜想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一定蘊藉了索索全身功力，曹添秀必兇多吉少。掌風襲來，吹拂起曹添秀幾綹頭發絲，他轉過頭，側身輕松躲過，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往下一折，同時膝蓋向上，正擊中他的腹部，索索被過背摔狠狠摔倒在地上。與其說曹添秀完成得太過行云流水，干凈漂亮，不如說索索架勢差勁體質太弱。兔顆怔住了，少見的意外與震驚在她面容上浮現，眼前這個戰斗力與普通百姓無異的男人，真的是盛傳可以與身為大國師的父親較量，使小王爺不敢回都城的地下皇帝嗎？雖說傳聞總有夸張，但也不至于如此云泥之別。

索索似乎被打痛了，捂著肚子艱難地爬起來，愈發紅了眼。重新撲上去，毫無章法，但依稀有三清山弟子的架子。不要說比般般子，就是比起只練了一兩年的小師弟都差遠了，要力道沒力道，要技巧沒技巧。曹添秀一拳過去，打碎了他的下顎骨，一腳，踢得他飛出去十幾米元，撞倒了煎白腸的攤子，最后一巴掌打在索索的太陽穴上，這才止住了他的下一步動作。天旋地轉，天靈蓋之內一片嗡嗡聲，連兔顆的喊話都聽不清。他渾身斑駁血跡，烏青著眼，鼻血肆意流淌，一口腥甜堆積在喉嚨口，像條被痛揍的狗，兔顆看著有些不可置信。

“夠了。”曹添秀收回那條修長的踹人的腿，皺眉道。

“才不夠。”索索喃喃道。

“夠了！”兔顆蹲下來，壓低聲音，一雙眼睛在他面孔上逡巡，“你怎么回事，是般般子要殺你，不是曹添秀，我現在數三個數，立馬扛著你跑，同時讓曹添秀擋住你師兄。”

“我不是怕死，就是想死前揍曹添秀一頓。他對不起我，當年我做的傻事，是曹添秀給我計劃的，或者說，是他有心唆使我干的，我對不起師兄，就算是死，可我就是討厭曹添秀。”索索說這話時驀然像個委屈的孩子。

“什么意思，有隱情怎么不跟你師兄解釋。”兔顆有些急了。

索索的聲音更輕了，道：“我要是說了，曹添秀也得跟我一塊兒被師兄打死了。”

兔顆瞧著這個索索，她真是對他無可奈何，傳說中的地下皇帝竟然匪夷所思地弱，到了這個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還胡鬧賭氣，可他又那么善良，即使被曹添秀出賣，也只是想揍他一頓解解氣，害怕般般子將他也殺掉。

“我問你，真是曹添秀教唆你干的？”兔顆再次問索索，目光緊迫，讓人毫不懷疑如果說假話就會被她干掉。

索索的嘴被血水充滿，點點頭，兔顆嘆了一口氣道：“索索，這回你欠我的大了，用那瓶洗衣裳作為報答吧。”

她起身轉頭，曹添秀重復了一遍說要她跟自己回白馬巷，她將腰間長劍出鞘，沉聲道：“索索得活過這個晚上。”

曹添秀似乎第一遍沒聽清什么意思，但看她守候在索索身前，一下子明白過來，惱怒的神色一閃而過，他又換上那副悠閑的模樣，只是眉頭再無所謂也掩飾不了那份凝重，兔顆打不過曹添秀，但是曹添秀怎么會跟她動手呢，他第一次跟這女孩兒出去巡夜都會特意換上新衣裳，怎么可能動手。

“喂，兔顆，我傷心啦，你再擋著，我就更傷心了。”他用戲謔的語氣說。

兔顆沒有說話，曹添秀突然奔身向前，沖到兔顆臉龐前，那張臉的溫柔神情令人失神。兔顆后退中揮劍砍去，他一個躲閃，便消失無蹤了。兔顆萬分警戒，曹添秀并沒有消失，他現在跟風一樣快，颼颼竄在街道中的每個隱秘角落，兔顆捕捉到了他每一次交換位置的身形，同時腦袋飛速運轉算出他下一個出現的地點，一劍刺去，風停了，劍尖正好停在青年的胸膛，浸沒一寸，鮮血染紅了衣衫。曹添秀低頭看看，牽起一個笑，他猜到索索跟兔顆說了什么，而兔顆辨別之后動搖了。

“你這么容易就不相信一個人，那我該怎么辦，以死證明清白？”他還在自嘲。

“這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兔顆的劍勢早已送過去，曹添秀分明只是開玩笑，他躲過了那致命一擊。血泊中的索索看向這邊戰況，他也有些疑惑，兔顆怎么會選擇相信自己，曹添秀心中漸漸不平，實際上，兔顆沒有相信任何一個人，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戰斗。

“兔顆，麻煩你退后，”長街盡頭慢慢走來一個人，揚零玩弄著手中前天從般般子那里偷來的斗笠，打個轉兒戴在頭頂，他的眼里只有曹添秀，“我跟他有一場男人的架要打。”

揚零是為了心儀的女人而打，從知道曹添秀曾經喜歡著魏渺他就生著氣，那天一同去學府，曹添秀明明也見到了魏渺，卻仿佛不認識，越遮掩越心虛，魏渺提起他時也神色古怪，這一切令他忍無可忍，怒焰沖天。

“還喜歡著魏渺姑娘吧，你這個發霉的家伙。”揚零冷笑道。

“魏渺是誰？”曹添秀問。

“少裝蒜了！”這一問將揚零徹底點燃，爆破來得比以往更猛烈，似乎正投曹添秀心意，他被兔顆弄得很郁悶，正好借揚零酣暢淋漓地打一架。

“快走。”兔顆扶起一旁的索索，因為怕扛著會顛破他的五臟六腑，所以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不要命似的逃起來，身后的般般子跟來，他逼得不緊，風度翩翩從容不迫地追逐，永遠差一線距離，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索索往后望了一眼，邊走邊小聲抽泣起來，本來不惱的兔顆現在有些怒了，憤憤道：“不許哭。”

索索說：“我本來就是三清山的哭包，沒用窩囊還老拖后腿。”

在學府那會兒，曹添秀比任何人都早察覺到他的不自信。因為索索覺得是沾了曹添秀的光才進來的，比其他人都更想證明自己，可每次都弄巧成拙，本來他是最受矚目的學子，可是一次次的失敗令周遭的目光一點點冷卻下去。大家都覺得摸清他的底了，他給三清山丟臉了，小師叔說他進益了許多是哄他的，他還是那個剛上山的鄉野小子。

而平日備受院長夸贊喜愛，給同窗解疑的曹添秀晚上推醒了他，道：“想不想吃頓好的。”

索索沒覺得學府里吃的有什么不好，而且曹添秀還摳走了他豆沙包里的豆沙。曹添秀不由分說地帶他翻墻出學舍，兩人找了個鋪面不大卻好名聲的小酒館坐下，曹添秀掏出不知打哪兒來的銀兩讓索索很驚訝。兩人都是一樣的一貧如洗，桌上很快擺上一壺小酒，一碟花生米，兩樣涼菜，一只燒雞。

曹添秀喝醉了酒，竟然很大聲地笑起來，他道：“銀子是從剛剛路上，那個一直沖他拋媚眼的中年婦人身上摸出來的。”索索萬萬沒想到曹添秀還有這樣的一面，他拘謹地坐著，曹添秀想讓索索開闊心胸，可索索的沮喪無藥可治，曹添秀繼續道，“盛京城風氣開放，我來的第一天就有貴夫人掀開轎簾要我上轎，我故作冷漠地說，我很貴的。”曹添秀醉意熏熏，兩頰酡紅，笑得擠出眼淚，捧腹彎到桌底下去。

一聲咳嗽驚動了他們，不知不覺已是深夜，酒館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兩桌，另一桌便是盛京神秘的極餓道，好幾個男人坐在一桌，俱轉頭盯向鼓聒噪大笑的曹添秀，為首的小王爺喝得比曹添秀更醉，他素來涵養很好，不會與這種粗野之人見識，但是今天卻非同尋常，他的心情很差，脾氣暴躁，就在這天，他被兔顆退婚了，他陰冷地盯著曹添秀，眼神可怕得令索索膽戰。

索索拉了拉曹添秀的袖子，想帶他回家。曹添秀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索索幾乎記不起引子是什么，可能曹添秀僅僅與小王爺對視了一個目光，當即躍上桌子，確定了對方是自己要打的人。

曹添秀與小王爺的梁子，就是在小酒館里結下的，后來才會發生曹添秀刺向小王爺的事件。那天在小酒館里，尊貴高雅的小王爺與天之驕子曹添秀就像兩個普通的醉漢打架，小王爺略勝一籌，索索立刻幫忙拉扯曹添秀，極餓道的那幾位見狀也上了，下手不知輕重，索索撲在曹添秀身上，替他擋了所有的腳與拳頭，快被打死了。

但也是那天，索索在生死一線之際，終于覺醒了自己的能力，甚至在短時間內成長為毫不遜色曹添秀的男人，他本來與曹添秀就是最好的朋友。今晚，此時此刻，索索面臨與那天一樣的處境，卻是被曹添秀打的。曹添秀是風，他不與揚零硬碰硬，避開糾纏，直奔兔顆與重傷的索索，索索感覺自己快死了，可是那一腳還是毫不留情地踹在他的后背。踹散了他和兔顆，他滾落在地，曹添秀的靴子停在他面前，索索笑了。他想，曹添秀終于要拿出隨身的刀子往他心口上來一刀，像暗算小王爺那樣嗎？

第一刀插在腹部，第二刀插在肩胛，索索一聲不吭，曹添秀用指尖慢悠悠轉著滴血的刀尖，在第三刀降臨之前，兔顆的劍也插進了曹添秀拿刀的臂膀上，她眼珠像鐵烙一樣紅得讓人恐懼。

“我真的傷心了，”曹添秀看向她道，“你不是真心想幫我嗎，你不是說幫我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嗎，你對我有虧欠，為了我，你甚至可以去求國師，現在改變心意了？”

兔顆朝他背后喊道：“揚零，帶索索逃命。”

她不直接回應他，曹添秀低頭笑了一會兒，然后抬頭，用前所未有的兇惡神情吼道：“你們敢！”

索索眼角婆娑的淚光糅雜著細碎的目光，看到曹添秀冷漠的神情，怎么會這樣，他們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曹添秀搬離學舍那天，送了自己的毛毯給他，上面繡著繡球花與獐子，還有他的姓氏，他將最不值一提，但也是最貼身的東西送給他，索索從來愛聽他的話，曹添秀對他道：“你要是真心想為一個人好，就去做你想為他做的事。”

于是索索連殺三清山五名長老，力氣竭盡后，被人從后山崖推下去。最后視線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火龍烈焰，吞噬閣樓屋宇，恍惚間竟以為是九月份三清山的雞舌花開放。

一開始就不是他想殺曹添秀，而是曹添秀想殺他，他是有意讓索索去干這件傻事。

在兔顆驚異的目光中，索索緩緩站起來，風拂不動他的頭發，帶不起衣裳的褶皺，時空的漣漪凝固在他周身。他面容肅穆，血跡烏黑干涸，蜿蜒在他起伏如繪的五官，潔白細膩的皮膚，美麗得妖異，蝌蚪眉仿佛神話中的妖怪，長衫死寂，五指蠢蠢而動。

他走上前，一只手貫穿曹添秀的身體，輕盈如霧，恍然似夢。曹添秀平靜地看著他，咧開嘴笑，握著他的手臂，將其抽離自己的身體，跌跌撞撞退后三步，雖然冷汗涔涔，卻兇狠決絕更甚。

“是那天晚上，在小酒館里，你救了我倆性命的一招，后來還是你背我回去的。”曹添秀笑道。

兔顆渾身都在顫抖，曹添秀還想與索索分出勝負，卻被般般子攔住，這個三清山最強大的男人一直作壁上觀，如今終于要出手了，他道：“沒人能打敗現在的索索，除了我。”

當年小師叔道：“我們小蝌蚪是有天命歸屬的男人。”

“回憶一段過往便能絕地反殺”能力者，每次瀕臨死亡只要回憶一段過去就能活過來，并且比“鳳凰”能力者還強大的是，活過來一次力量敏捷與智慧會翻倍，所有人夢寐以求的能力，天命歸屬的能力，在這個瘦弱自卑的山村來的少年身上。

他是索命的索索。

般般子的笑容不知是欣慰還是苦澀，總之，他笑了，對索索道：“孽種，放馬過來吧。”

下期精彩：索索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去，是怎么從劉姓人家的小女兒成為三清山嫡脈弟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