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唔識七
簡介:她是故宮小小修復師,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貓奴。誰料有一天,御貓九爺變成一個英俊貌美的男子,還自稱是康熙的九兒子胤禟。而最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她似乎好像認識他……
1.御貓跳井啦 2.御貓不是御貓 3.御貓王子 4.錢禟不是錢禟 5.愛新覺羅·胤禟 6.那些被遺忘的過去 7.江櫻,再見
1
民國末年,戰亂四起,北平城未能幸免于難,唯有接受管制的故宮博物院尚有一席清靜。
外面都說,這戰火遲早有一天也要燒進前清的皇宮,可對于在那兒的人來說,那畢竟是不可描摹的以后。
江櫻剛回西四所,就聽木器組的人說,九爺把看門張大爺的臉給撓花了,現在正被關禁閉呢。
江櫻聽完連自行車都來不及停好,慌慌忙忙地回到他們書畫修復組的辦公室。果然,在連著辦公室的小黑屋里,她聽見懶洋洋的貓叫聲。
打開小黑屋的門,江櫻首先看到一雙在昏暗光線中異常明亮的眼睛。那烏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神中頗有些不怒而威的意思。如今,那眼睛的主人很有氣勢地趴在柜子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像是準備隨時對她興師問罪。
這是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唯額頭有一簇朱砂色的毛,與佛祖眉間的白毫相別無二致。
貓奴江櫻在那雙透著翡翠色的清冷眼眸下兩腿發軟,差點沒給她的寶貝主子跪下。
她賠笑:“九爺,吃了嗎?”
九爺不理她。
江櫻好聲好氣地自我檢討:“我昨兒不是故意不來喂你的,這不是看門張大爺給我介紹了一相親對象嗎?你看我都這歲數了,也得解決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兒啊?”
“喵!”
趴在柜子上的九爺一躍而起,動作靈敏地朝江櫻迎面撲來。江櫻怕摔著它,連忙用雙手抱住它,自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九爺從她的手中鉆了出來,居高臨下地踩著她的胸口,瞇著眼睛對她張了張嘴巴,露出尖利的小牙。
“喵——”
“你看這亂世,保不齊我明兒就被炮轟死了呢?要是死之前還沒找著對象,那下了地府見著我爹娘我也沒法交代啊!”
“喵!”
江櫻費力地從口袋里拿出小魚干拆開,討好地遞到九爺面前:“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您老原諒我一回成不?”
九爺用頭拱開江櫻的手中的小魚干,它瞇著眼睛,在江櫻身上拱起了背,繼而用濕漉漉的鼻頭蹭著江櫻的臉。江櫻癢極了,剛別開頭,九爺不滿地用長滿倒刺的舌頭重重地舔了江櫻的臉一口,江櫻的臉上立刻多出一道紅痕。
“喵——”
九爺終于大赦天下,從江櫻的身上跳了下來,卻依舊一臉高傲,仿佛一點兒也不將這小魚干放在眼里。
“怎么了這是?”江櫻坐起來,把手探向九爺,“生病了?”
被撓了。
江櫻委屈極了,整個文物修復組的人都知道,九爺的脾氣在御貓里是最大的,對誰都愛搭不理的,唯有對江櫻才偶爾展露出親近的態度。可現在看來,自己這個九爺面前的紅人也不好使了。
外面人喊江櫻去干活兒,江櫻只好卑躬屈膝地向九爺再次做了一次自我檢討,承諾忙完了一定帶它去打杏子玩兒,離開時不忘把門留出一條縫兒,算是解了九爺的禁閉。
江櫻回到辦公室,看到鋪陳在桌上的是一幅康熙年間名為《千叟宴》的畫。畫的是康熙六十大壽那年,諸位皇子為康熙賀壽、康熙大擺千叟宴的盛況。可以說,這幅畫記錄了九子奪嫡前兄友弟恭的場面,是暴風雨來之前難得的平靜。
這幅畫之前修復過,因為前些時候天氣潮得厲害,所以特意拿出來進行再次檢查,看看有沒有受損的地方。
江櫻怔怔地看著那幅畫,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尤其是那畫中的人……她伸出手,朝那幅畫探去。
“壞了!”
同事的呼聲嚇了她一大跳,她連忙縮回了手。
“九爺跳井啦!”
什么?
等江櫻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奪步跑到屋外。屋外的那口井,是他們夏天用來冰西瓜吃的。如今井底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隱約能看見一團白色的毛,正在水上浮浮沉沉。
江櫻抓起放在一旁用來打水的繩桶,快速地調節好長度,又將桶固定好,義無反顧地抱著繩桶跳了下去。
冰涼的井水把她吞沒的時候,她隱約聽見從井口上傳來的聲音。
“娘哎!江櫻也跳井啦!”
我才沒跳井,我是下來救御貓的。江櫻來不及解釋,事實上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么緊張,她在井水中浮浮沉沉想找到九爺,然而,那團她方才還看見的白毛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江櫻覺得腹中的空氣也在慢慢減少,這讓她的眼皮子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忽然,眼前炸開一片亮如白晝的光明。
水中,她看見一雙人的眼睛。
2
“我不是跳井,我只是腳滑。”
“……”
江櫻抿著嘴巴,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和理智的態度面對正裹著棉被在她房間中喝茶的俊美男人。
事情還要從她跳井救貓說起。
那日沒過多久,同僚就把她和九爺從井底撈了出來,還好施救速度快,一人一貓都沒事兒。江櫻當晚就把九爺抱回了家。
她住的地方離故宮不遠,算是在皇城根兒下。雖然是毛坯房,可和街市毗鄰,倒也方便熱鬧。
江櫻把九爺接回家后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打算等他徹底沒事了再帶它回去。可她腦中總是浮現起那天在水底見到的那雙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在水中朝她游來,而后貼上了她的唇,將氣渡給她。她還記得那人唇上的柔軟和吻她時的溫柔。
江櫻紅了臉,井底怎么會有人呢?
剛洗完澡的江櫻一邊擦著頭發上的水,一邊思考著這荒唐的問題。然后,她看見那雙眼睛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
眼睛的主人是個氣質華貴的男子,他有著一張極其俊美的臉龐——當然,如果他不是身無寸縷,還裹著江櫻的棉被的話,他的美貌一定會更有說服力。
“啊啊啊啊啊!”江櫻捂著胸前的衣服,免得自己走光。她驚叫道,“你誰啊你!”
男人輕啟朱唇,帶著萬般不情愿地態度吐出兩個字:“九爺。”
“……”
就是這樣。
江櫻偷眼看著九爺,他的眉心的確還有那一抹朱砂痣的痕跡,再加上他高貴冷傲的態度、對她了若指掌的陳述,她真的要相信,他是貓變的了。
但是這不對啊!江櫻的腦子嗡嗡地疼了起來,她看過梁啟超、康有為的書,知道凡事要講究科學,要破除封建迷信的。
九爺冷靜地向她解釋了失足落井的過程,并再三強調,他絕不是那種因為吃醋就輕生的貓!
江櫻傻眼:“吃醋?你吃什么醋?”
九爺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決定把話題岔開。
“你就不能先給我找件衣服?”他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真要我……光著屁股和你說話嗎?”
——你不是裹著棉被嗎。江櫻在心中嘟囔,當然沒說出來,究其原因是九爺的氣場著實過于強大,出于對自己安全的考慮,她不敢當面不給九爺面子。
“我這一獨居女子,到哪兒給您找男人衣服去啊!”江櫻委屈,“要不您受累,穿我前年專門為了過年做的那件紅襖子?”
“江!櫻!”九爺的眼睛瞪圓了,“你好大的膽子!”
看看這派頭,不怒而威、天生帝王之相啊!江櫻體內的貓奴屬性又被激發了出來,點頭哈腰道:“得嘞,我這就去給你買新衣裳還不行嗎!”
九爺“哼”了一聲,這才算是饒過江櫻。
江櫻嘟嘟囔囔:“成衣店的衣裳可貴了,得,這個月算是白干啦!”
離去之前,江櫻偷偷看了九爺一眼,她總覺得他看起來眼熟,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
江櫻用最快的速度買好衣服,期間她被成衣店的趙大娘調笑良久,問她沒事兒買男人衣裳做什么。江櫻紅了臉無從解釋,回家時不忘去碼頭多買了幾條鮮魚。回家后幫九爺換了衣服,果然如她所想一般俊美帥氣,可他對著那幾條魚卻面色不善。
“把這些騙貓的東西拿走!”九爺的俏臉漲得通紅,“我是人,我要吃飯!”
“你不就是貓嗎?”
“你瞎了嗎?!”
江櫻又偷偷瞄他,視線集中在他的屁股上,那兒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她沮喪地嘟囔:“尾巴還真沒啦……”
江櫻看起來居然還有些遺憾,她試探地在九爺面前揮了揮逗貓用的貓尾巴草,見九爺瞪她才悻悻地把逗貓棒放下。九爺憤憤不平地告訴江櫻,他因為得罪了皇帝而被方術士封在貓身上,不想寒來暑往,他的朝代早就覆滅,他卻得以貓身活了經年。
“哪個皇帝這么狠啊?”江櫻摸了摸鼻子,“你又是從哪個朝代來的?”
九爺不說話了,卻靜靜地朝江櫻看了過來。
不知怎么的,江櫻被他那么注視著,心中又生出些奇怪的感覺來。可她尚未理清那些感覺是從何而來,九爺忽然朝她撲來,將她壓在地上。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失神地看著那個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在水底的那些記憶又浮現了上來,那時他救了她,也吻了她。
而如今,男人的臉上流露出她無法忘懷的悲傷,好像她是造成他悲傷的來源。可江櫻依舊不明白,她想撫平男人眉間的褶皺,抬起手才驚覺這舉動未免有些過于親昵。
即使九爺曾經是一只她親親、抱抱、舉高高的貓,現在也已經變成人了啊。
還是個身材樣貌都不俗,和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
江櫻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地說道:“你放開我,這影響多不好……”
九爺臉上的悲傷一閃即逝,終于放開她,卻不肯離開她。
“那……你總能說說你的名字吧?不會真叫九爺吧?”
他一怔,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嘆息著笑道:“你就叫我錢禟吧。”
3
江櫻就這樣,喜提“人形跟寵”一個。
工作時間,江櫻不敢讓錢禟現身,免得嚇著人。所以大多數時候,錢禟都還是高貴冷艷的御貓九爺,睜著一雙翡翠色的圓眼睛,不發一言地陪她工作。
唯一的不同是江櫻開始帶著他上下班,白貓每每坐在她自行車的前簍里,像大將軍似的威風凜凜,對誰都不屑一顧,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樣子。同僚對此見怪不怪,畢竟上次江櫻勇跳老井救貓的事跡在故宮被傳開了,她成了別人口中腦子壞了的大英雄,領導教育了她幾次之后,也對她飼養御貓這事兒睜只眼閉只眼。
錢禟一夜之間有了主,氣勢大盛。好幾次碰上看門張大爺,錢禟兇神惡煞地對他齜牙咧嘴,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
這日午后,江櫻趁著午休時間整理她的小菜地。故宮里的樹不能高過房頂,不少在這兒工作的手藝人利用這兒的得天獨厚種些植物。江櫻也是務農大軍中的一員,她找了塊地,在那兒種了不少辣椒。
中午時分多困乏,人都去午睡了便也沒什么人。江櫻用小鋤頭翻地的時候,錢禟變回人的模樣,站在墻根下一臉不耐煩地等著她。
“快點兒,熱死了。”
江櫻樂了:“我說了讓你別來,你非不聽。”
錢禟撇撇嘴,道:“你師父睡覺的時候愛磨牙放屁,跟他待在一起有辱斯文。”
江櫻笑得更歡,她道:“那就找你的貓朋友去,誰讓你非得往我師父跟前湊啊。”
錢禟瞪她,江櫻知道自己這又或錯了話:錢禟可是自詡人類,哪里會和宮廷真御貓交朋友。
一想到這兒,江櫻覺得有點兒奇怪,她問道:“照你上次那么說,你是不是被人詛咒了?你既然是人,總變貓也不是個辦法。難道就沒什么破解之法?比如……某個公主的吻?”
陽光正好,江櫻的頭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她說得帶勁兒,全然沒注意到男人正瞇著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她絮絮叨叨:“哎,你知不知道,上個月還有個英國人來這兒講學,他說有個童話故事叫青蛙王子,說是有個王子就是被巫婆詛咒變成了青蛙,必須要有一個真正愛他的公主親他一口,詛咒才能解除。你是不是也該找個公主去?”
錢禟對此嗤之以鼻:“幼稚。”
“別介啊,我是認真的。”江櫻一本正經地說道,她想了想,又趕緊搖了搖頭,“算了,算了,要不你還是別解除詛咒了吧,我比較喜歡九爺的樣子。”
錢禟的臉徹底黑了。
江櫻對即將到來的危機毫無知覺,還在翻著泥巴犯花癡:“九爺長得多漂亮啊,雖說你長得也好,但我還是覺得,貓比男人有用……”
話未說完,江櫻的臉被迫抬起,原來是錢禟用手指挑起了她的臉。男人細長的鳳眼危險地瞇著,一副隨時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模樣。
“在你眼里,我還比不過一只貓?嗯?”
江櫻握著小鋤頭的手緊了緊,心里琢磨著萬一等會兒錢禟妖化要吃了她,她也不能打他的臉,否則太暴殄天物……
誰知錢禟朝她傾身,動作輕柔地含住了她的唇。
江櫻瞪大雙眼,這正是那時她沉于水中時的感覺,好像天地間除了眼前這個人誰都不能讓她依賴信任。而這個吻又仿佛遲來了經年,讓她隱約有了想哭的沖動。
錢禟在她的唇上輾轉反側,又像是懲罰她的不專心,在她的下唇輕輕咬了一口才放過她。
他離開了些,輕輕喘著氣說道:“看,解除詛咒的方法可不是什么公主的吻。”
明白錢禟說了怎樣了不得的情話的江櫻臉紅了。都說色令人昏,她正準備趁著私下無人再嘗芳澤的時候,忽然聽見看門張大爺的聲音:
“小江啊!找你半天了!你那辣椒熟了沒?摘點兒給我回去炒雞蛋行不?”
“嘭”的一聲,錢禟變回了貓,渾身毛發豎立,連尾巴都炸了起來。
江櫻捂著紅彤彤的嘴巴和臉,終于明白為什么錢禟每次都朝張大爺張牙舞爪——打擾人親親抱抱舉高高,這實在是太可氣了!
下午回到西四所,江櫻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散去,整個人輕飄飄的,就好像踩在棉花上。
錢禟親了她以后就跑了個沒影沒蹤,不知道是不是找角落害羞去了。
江櫻捂著臉傻笑兩聲,可猛然又意識到不對勁。
等一下,她現在這算什么?在和一只貓談戀愛?不不,嚴格上說來錢禟并不是貓,而是一個被封印在貓身上的古代人。所以說,她是在和一個可以隨時變成貓的古代人談戀愛……這樣好嗎?,這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吧!
而且,她竟然對此一點兒驚訝都沒有,這設定說接受也就接受了。江櫻憂心忡忡,倒不是為這段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愛情,她倒是不介意和自己看對眼的是不是古代人,也不介意他到底是人是貓。她只是覺得錢禟似乎對她有所隱瞞,他的身上好像始終裹著一層紗,讓她看不清他本來的面貌。
那錢禟小心遮掩著的真相,又會是什么呢?
4
“完犢子啦!”
江櫻跟著師父和書畫組的同事齊齊在《千叟宴》前傻了眼。原本放在外面曬霉的畫兒上如今多了好幾個窟窿,生生挖掉了大臣和阿哥們的腦袋不說,且滿是貓爪印。
案發現場留有幾片白色的貓毛。偌大的故宮,御貓中白色的只有一只。
眾人看向江櫻。江櫻咬咬牙,跑了。
找到錢禟的時候,他正優雅地趴在臺階上曬太陽,四肢慵懶地舒展開,毛發在陽光下迎風擺動,虎虎生威。江櫻眼尖,看見那尖利的爪子上殘留著屬于畫紙的纖維。
江櫻看四下無人,指他:“你給我出來!”
錢禟看了她一眼,起身抖抖毛,慢悠悠地走進小房子里,再出來時已經換好了衣服,雖然是簡單的長褂,可看在江櫻的眼里怎么都是一副斯文敗類的模樣。
“你知道那些文物有多寶貝嗎?!”江櫻氣得直哆嗦,“你……你到底想干嗎啊?”
錢禟冷冷地看她一眼,一臉冷漠地說道:“這些不過是前人的玩物,只是存放的時間長了些,就成了珍寶。在我看來,它一文不值。”
江櫻更氣,傷人的話不經大腦就脫口而出:“你跟我們能一樣嗎?!”
錢禟愣住了,她也愣住了。
江櫻雖然后悔自己說的話,可她畢竟是文物修復師,那些畫作她平時寶貝得和什么似的,如今就這么被錢禟弄壞了她當然生氣。再加上錢禟一點悔過的意思都沒有,江櫻心底那點不安又滲了出來,讓她心慌。
錢禟的膚色本來就白,如今大抵也是動了怒,白皙的臉皮下泛著淡淡的紅暈。而讓江櫻在意的是,錢禟眉心上的那點朱砂竟然淡了許多。
她一怔,手已經撫了上去,低聲問話的姿態像極了在求和。她問:“你這兒的顏色怎么還能褪呢?”
錢禟一僵,背過身子躲開她的手。
江櫻撇撇嘴,只當他還在生氣。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輕聲道:“我這不是被你氣急了才口不擇言的嗎?我和你當然不一樣,我哪有你好看哪!”
錢禟聞言一怔,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到最后只換來一聲幽幽嘆息。他忽然抬手,將江櫻擁入懷中。江櫻不明所以,只能倚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聲。
江櫻聽得認真又仔細,這心跳聲是真的呢。
“所以你到底為什么要把畫撓破?”江櫻小聲說,“你知道我們修復一幅畫兒要花多長時間嗎?”
“洗揭補全。通常是先用毛巾、排筆、熱水來洗,水不僅能軟化糨糊,還能去除字畫表面的塵埃和污跡;書畫性命,全在于揭……”
錢塘說得頭頭是道,江櫻聽得一愣一愣的:“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曾聽一人說起,至今難忘。”錢禟淡淡地笑了。
“哦——”江櫻拖長了音,有點兒酸。她決定幫錢禟把話題岔開,不讓他想起別的人,“你還沒告訴我為什么要把畫撓破呢!”
錢禟冷冷的:“我不喜歡他們。”
“誰?”江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康熙?”
錢禟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你……難道是清朝人?”江櫻倒吸一口冷氣,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摸著錢禟,口中喃喃自語,“不得了不得了,有生之年我能看見活的文物,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錢禟面色不善地抓住江櫻的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嘆道:“你可真是一點兒也沒變。”
江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未問個仔細,忽然一陣困意襲來。她打了個哈欠,完全忘了自己是來興師問罪的,竟把頭枕在錢禟的膝蓋上,就這么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她好像聽見錢禟在她耳邊呢喃的聲音:“時間不多了。”
怎么會呢?江櫻混混沌沌地想,外面都亂成那樣了,故宮里的一切卻還如昨。這里平靜安穩,時間就好像是靜止了一樣,能讓人看見永恒。所以,時間怎么會不夠呢?
錢禟如果變不回人,那就變不回人吧,她能像現在這樣和他在一起,就已經是很好很好的了,她期盼這一天不知道期盼了多久。
咦?為什么她會有所期盼呢?難道是她和錢禟早就遇到過嗎?
這怎么可能?
她越來越困,鋪天蓋地的黑暗將她淹沒。恍惚中,她依稀來到了一個古宅,在那古宅里的一口井邊,她看見一個穿著清朝官婢衣服的女孩兒,那女孩兒正被兩個侍衛架著。
她正撕心裂肺地哭喊:“放開我!你聽見了嗎?胤禟!你不能這么對我!”
順著那哀怨凄婉的視線,江櫻看見一個一身華服的男人。男人背對她們而站,她怎么也看不見他的臉。
她看見他冷漠無情地抬起手,那兩個侍衛便把她舉了起來,毫不留情地扔進了井底。
失重感吞噬了江櫻,唯有男人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在她的耳邊回響。
胤禟。
5
據史書記載,愛新覺羅·胤禟是康熙的第九個兒子。世人皆傳他模樣俊美,而他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在學問上的造詣和掙錢的手段。據說,九阿哥胤禟是眾多阿哥中最富有的一個,在他的府內有各種奇珍異寶,而他的家底也多為八阿哥結交政黨朋友所用。
胤禟并不怎么得到康熙帝的偏愛,九子奪嫡中,他是堅定不移的八爺黨。他追隨著八阿哥胤禩至死不改,雍正恨極了他,登帝之后便削去他的王位,將他囚禁起來,最后死于雍正之手。
江櫻合上了史書,帶著滿腹的心事回到師父身邊。《千叟宴》被錢禟撓花了之后,師父便承接了古畫的修復工作。修復古畫必須要有極高的美術造詣,江櫻功底沒到,只能幫師父打打下手。
“你今兒怎么笨手笨腳的?”師父敲了敲她的手,“不認真工作可不行啊!”
江櫻斂了斂心神,討好地笑道:“我這不是第一次修這名畫,沒經驗嗎?”
“你上次不是參與了這幅畫的修復工作嗎?”
“上次?”江櫻一陣愕然,“我怎么不記得?!”
師父嘆了口氣,道:“你上次修畫修到一半暈了過去,醒來以后什么都不記得了,我們也就都沒再和你提起這件事。”
江櫻更加錯愕,一切都變得有些匪夷所思。
江櫻師父不愧經驗豐富,他對整幅畫做了評估,認為整幅畫破損最嚴重的部分是九阿哥胤禟的臉。
江櫻一怔,又是胤禟!她認為這絕非是一個巧合。難道錢禟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劃花胤禟的臉?兩人的名字交纏在一起,江櫻又是一怔,難道錢禟就是胤禟?
江櫻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那些被她遺忘的回憶,就這樣如潮水一樣涌入她的腦海——
機智又靈巧的小姑娘穿著官婢的衣服,可神態一點兒也不唯唯諾諾,反而有幾分癡迷。她的嘴角流著口水,一會兒摸摸這個寶貝,一會兒摸摸那個珍藏,嘴中止不住地嘟囔:“好東西,都是頂尖的好東西啊!”
“大驚小怪。”跟在她身后,陪她賞玩的男人高傲地開了口。
小姑娘不滿了,回過頭捅了男人一拐子,道:“你說話要是能不這么討厭,你皇阿瑪就能多喜歡你一點兒了。”
男人兇巴巴地說道:“身在皇室,便是父子君臣,只需盡忠盡孝便可,哪有什么喜歡不喜歡?幼稚!”
“既然如此,那你就別做九阿哥了,反正你這么喜歡錢。”姑娘扯著男人的臉,嬉笑道:“我看啊,你也別叫胤禟了,你就叫錢禟吧……”
“江櫻……你好大的膽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
江櫻頭疼欲裂,她捂著嗡嗡作響的頭,摔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這些記憶是怎么回事?
耳邊隱約傳來師父喊人的聲音:“趕緊來個人,櫻子又暈倒了!”
——又?什么叫又?
江櫻從同事的臉上看到了關切和焦急,再然后,她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像閃電似的從房梁上跳了下來,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是九爺。
不,是錢禟。
不不,是胤禟。
江櫻朝他伸出手,想問問他“我是不是見過你?”可她的胳膊一點力氣也沒有,再也不能多靠近他一點兒。
“喵——”
她聽見錢禟急切地叫了一聲,然后搖身一變,變出了人形。
不行的。江櫻想哭,她想說你在人前變身怎么行?你還沒穿衣服呢!
可面前的人衣冠楚楚,這讓江櫻更想哭了。
在人類面前變身,萬一他們把他當成怪物抓走可怎么辦啊?
像是聽見了她的擔憂,錢禟在她耳邊俯下身子,低聲說道:“他們很快就會忘了。”
江櫻怔怔地,她看見錢禟眉心中的朱砂更淡了,仿佛隨時隨地都要消失一樣。
錢禟朝她笑了,道:“別怕,你也很快就會忘了。”
再然后,她就暈了過去,什么都管不了了。
6
江櫻第一次見到《千叟宴》這幅畫,是在她剛進入故宮工作的第一年。
那時正值民國初年,溥儀沒搬出紫禁城時故宮就被國民政府接管了,也開始向公眾開放。適逢北京政變后,人們趕走了溥儀,又成立了故宮博物院,并把東西兩路許多空房子留來做辦公室。
國民政府從民間找了許多手藝人,讓他們修復前朝的文物,這便有了文物修復組的存在。
那時的江櫻作為新人,能參與到這種名畫的修復實在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江櫻萬分珍惜,所以更加廢寢忘食。
那日中午,輪到她盯著上墻的畫兒撣水,撣著撣著,她忽然被畫中的異象吸引去了注意力——那九阿哥胤禟的身上,似乎在發光。
江櫻好奇地湊近了看,卻感覺到一陣強大的吸力,竟將她吸進了畫中!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是乾坤倒轉,日月顛覆。她竟然回到了康熙年間的大清,還好死不死地坐在一個陣中。
江櫻見到的第一個清朝人,就是胤禟。
彼時胤禟臉色難看,指著他請來的方術士的鼻子破口大罵:“我砸了這么多錢在你們身上,你們就給我召回了什么玩意兒?!”
江櫻不滿:“你是什么玩意兒,就敢說我是什么玩意兒?!”
胤禟氣歪了鼻子。
后來經過方術士的協調溝通,兩人總算明白自己和對方不是一個時代的人。江櫻之所以會來這里是因為胤禟想幫八哥胤禩爭奪皇位,所以特意找到方術士,希望能請來能人異士幫助胤禩,可沒想到方術士的陣法發生錯亂,竟把江櫻給吸了來。
江櫻當然沒辦法幫胤禩奪得皇位,歷史書上寫好了每個人的結局。方術士暫時拿她毫無辦法,胤禟也不敢放她出去亂跑,只好將她留在王府。對于她來說,胤禟的府邸簡直是天堂,因為她可以欣賞到無數見都沒見過的完好名畫!
可胤禟卻總對她吹胡子瞪眼的,好像很不喜歡她。可他又對她的存在很是縱容,好幾次被江櫻撞破他在偷偷看她,胤禟還偏要嘴硬,非說他對她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她就是他的災難。
“別這么說嘛……”
說這句話的江櫻正帶領一眾下人在八阿哥府燒烤,她舉著烤雞翅樂呵呵地湊到胤禟面前,道:“要不是我,你說你哪有機會見到外面世界的廣闊?”
“胡說八道!”胤禟嘴硬,卻一臉嫌棄地抬起手,為她擦掉臉上的油漬。
江櫻看著胤禟,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變成了無奈。
方術士一直沒找到送她回去的法子,她就心安理得地待在了古代,和這傲嬌的九阿哥成了朋友。寒來暑往,也是好幾年的光景。她與胤禟朝夕相處,算是摸清楚了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胤禟的心并不壞,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說不定真能成為個學士,過著閑散的日子,即使清貧,卻到底能壽終正寢。
江櫻忽然抓住了胤禟的手,胤禟的臉在月色下泛起了詭異的紅。
“大膽!”他色厲內荏地叫道,話卻說得赧然磕絆:“你你你,抓我手做什么?”
“胤禟,你跟我走吧。”
胤禟眉毛一挑:“去哪兒?”
江櫻急切地說道:“別幫你八哥了,等方術士研究出回去的辦法,我帶你去我的世界吧!我一定能帶你過好日子,我靠我的手藝能養活你!”
胤禟嗤笑:“笑話,我堂堂滿洲男兒,何來要你養活?你看我這偌大的府邸,要什么有什么,我養你還差不多。”
一句話出口,胤禟先紅了臉,可到底沒解釋他剛才說的話,似是打定主意要等江櫻的反應。
江櫻嘆息:“富貴榮華不過都是過眼云煙,就算你守得住眼前的事物一時,也守不住他們一世!跟我走吧,胤禟,我不會害你的。”
“你為何非要回去?”胤禟面沉如水,“你那兒真的就那么好?”
江櫻苦笑,她的年代戰亂四起,人人惶惶不可終日,未必就比眼下的大清王朝安穩。可至少她能把他帶走,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死亡。
起初,江櫻顧及自己的性命,沒敢告訴胤禟九龍奪嫡的結局,她怕胤禟聽后大怒,連帶著她也小命不保。現在她卻不想隱瞞,她要改變歷史,她要救他!
可當江櫻告訴胤禟據史書記載,最后會是胤禛當上皇帝,并在登基后對手足進行一系列的殘殺后,胤禟勃然大怒,竟把她關進房中。不論江櫻怎么苦苦哀求,胤禟都不肯聽她說話。
江櫻記得被軟禁的日子,胤禟到底不曾虧待過她,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卻不再見她。她只能透過房間的窗戶往外看,看日月變幻,偶爾,會有低沉婉轉的簫聲闖進她的房內,那簫聲讓她覺得仿佛是誰在她的耳邊呢喃,可她從來沒見過吹簫之人。
再次見到胤禟,已是半年后了,長街上傳來了禮樂聲,像是在慶祝什么盛世之景。她被兩個大辮子侍衛押到后院,古井邊畫著一個陣法,站著兩個方術士,還站著不發一言的胤禟。
胤禟冷冷地說道:“你說的不錯,今日是四哥繼承皇位的日子。”
“那你還在等什么?你還不趕緊跟我走?”
胤禟轉過身看她,冷峻的眉眼中多了一絲柔情。他走到她面前,忽然抬手為她拂去臉上的發。
他道:“也許真如你所說,大清遲早會走向衰亡,可不在這兒,我還能去哪里?”
江櫻怔怔地看著他,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可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宿命。既然我選擇了要支持八哥,沒有在這時臨陣退縮的道理。”
“你傻不傻?!”
“方術士已找到回去未來的方法,江櫻,你該走了。”
江櫻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她掙扎了起來,叫道:“胤禟,你要做什么?我不回去,除非你和我一起!”
胤禟卻笑著搖了搖頭,道:“回去吧。你跟我本來就不該遇見彼此。”
江櫻撕心裂肺地哭喊:“放開我!你聽見了嗎?胤禟!你不能這么對我!”
胤禟閉上眼睛,不肯再看她。他極其心狠地抬起了手,那兩個大辮子侍衛就這樣面無表情地將她推入了井中。
江櫻來不及看他最后一眼,甚至都來不及告訴他,她喜歡他。
她就這樣被推入了時光的隧道中,她繼而絕望地發現,她在清朝經歷的這種種竟都變成了畫片,從她的身邊快速地飛過。她抓不住那些記憶,抓不住胤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遺忘。
原來,穿越時空的人,是要忘記那些曾經的過往的。
即使那些過往里住著她愛的人,即使那些過往那么刻骨銘心。
醒來之后的江櫻果然回到了她的時代,對于這兒的人來說,她不過只是中了暑暈倒,昏迷了三天而已。沒有人知道她曾在前朝留下過足跡,也沒有人知道她曾愛上過那里的一個人。
連江櫻自己都不知道。
你說,這有多可笑。
7
江櫻是三天后醒來的,她一把抓住師父的手,急切地問道:“胤禟呢?”
師父一臉驚訝地看著她,仿佛她摔傻了。
江櫻又問:“九爺呢?”
師父更加迷茫:“什么九爺?”
江櫻向師父形容那只通體雪白,眉間有朱砂的貓,得來的結果卻是從來沒人在故宮見過這只貓。一切仿佛都是江櫻的臆想。
這怎么可能呢?他的存在和他的溫度明明是那么真實。
江櫻又去找看門張大爺,問他是不是有一只叫九爺的白貓把他的臉撓花了,張大爺卻樂呵呵地說,撓是撓了,但不是白貓,而是宮里的那只名叫佛爺的三花。
一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這世上仿佛從來都沒有胤禟。除了她以外,沒人記得他。
江櫻不顧醫生的勸阻,提前出了院,她去到圖書館,翻遍了所有清朝的史料,得到的結果都是九阿哥胤禟在雍正四年初被革去黃帶子,削除宗籍;同年八月,被定罪狀二十八條,送往保定,加以械鎖,改名賽思黑,后在獄中被折磨致死。
那個胤禟死在了1726年,那個胤禟從來都沒有來過她的年代。
不可能、不可能!江櫻還是不肯相信,她去了昔日胤禟的貝子府,那貝子府原位于老獅子胡同,如今和西邊的老恭親王府一起改為軍政府辦公用。
政府機關把守森嚴,江櫻自然進不去。只是她忽然想起當時在胤禟府邸時,曾因為好玩兒在西面的墻根下刨了一個洞。她急不可待地按記憶找到方位,那洞口已然雜草叢生,可果然還在!
江櫻一下子濕了眼眶。
她偷偷溜了進去,這里的一切都曾是那么的鮮活,她記得這里:這棵樹,她曾經爬上去過,非要摘果子給胤禟吃;這個池塘,她挽起褲腿淌過,說要給胤禟撈條錦鯉讓他許愿;這幅畫,她親手摸過,還因為不能留存而遺憾傷感了好久……
江櫻避開人群,來到后院,那口古井早就封上,如今怕是再也沒辦法帶她穿越古今。
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悲痛,她走到井邊,對著那口古井說道:“胤禟,我知道,你是真實存在過的。就算所有人都不記得你,可是我知道,你來過這里。”
江櫻的手拂過古老的石壁,喃道:“我想起來了,我全部都想起來了。你真傻,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喵——”
江櫻一個激靈,她猛地回過頭,看見那只通體雪白的貓從樹上輕盈一跳,落在她的面前。
“胤禟……”
白貓的眼中流露過一絲痛惜,再一個眨眼的瞬間,他終于變回了那個讓江櫻心心念念的人。
江櫻大喜,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將胤禟緊緊抱住。她一點兒都不敢松勁兒,她怕她一松手,胤禟就不見了。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江櫻,我的時間不多了。”
江櫻驚訝地看著胤禟,這才發現男人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整個人卻愈發透明,好像隨時都要消失。
“我之所以敢現身見你,是因為等我消失之后,你就會永遠地忘記我。”他抬起手,摸了摸江櫻的頭,道:“能再見到你,能與你再共度一段時光,與我而言已是心滿意足。”
“消失?為什么會消失?”江櫻緊緊地抓著胤禟的胳膊。
“江櫻,你可知我為什么能在你的時代見到你?因為我曾和方術士定下契約。”
胤禟送江櫻離開后,沒多久便被雍正關押起來。一切和江櫻說的一樣,胤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雍正到底顧念手足之情,送毒藥給胤禟之前,問他還有什么心愿未了。胤禟想了想,說他還想見一個人。
那人無意間闖進他的生活,對他描述了一個他從沒見過的人間,也給他許下了一個讓他動搖的愿。可胤禟知道,那愿景再怎么美好都沒用,他有他的宿命,不能去艷羨這根本不屬于他的生活。
可他還是對那人心生依戀,天知道他送她走時,是有多么的不舍。
那人便是江櫻。
方術士對胤禟說,可以將他暫時封在一只白貓身上,他可以以貓的身份一直活在這個世上,直到他找到他想找到的人。可是,這方術也不是永恒,方術士在他的眉間點了一點朱砂,然后告訴胤禟,待他找到他想找的人,朱砂便會消失。朱砂消失之日,便是他消失之時。
“消失……”江櫻心中一痛。
“四哥許我一個愿望,我謝謝他。可他到底是恨極了我,這愿望的代價是我魂散天際,永不超生。不過沒關系,我不在乎。”胤禟笑笑,“我到底不是這世界的人,所以,只要我消失,這個時代里所有一切和他有關的記憶都會清空。”
江櫻怔怔地看著胤禟,那人眉間的朱砂早就不見了。
“你不要回去,我不會忘記你。不要,不要……”江櫻說著顛三倒四的話,早已淚盈于睫,她緊緊地抓住胤禟,可是,她感覺到手中那人的溫度正在一點點的流失,而他的身體變得愈發透明。
“江櫻,能再見你,我很高興。”
江櫻說不出話來,她想問問他,他獨自生活了這么久,寂不寂寞?她還想問問她,找她的這段時間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這人不是一直都很嫌棄她的嗎,又為何要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原來,他們都是癡兒,守著對對方的念想,只因時代不同,始終不能奢望能永遠在一起。
“胤禟……”
快要消失的男人已經無法用手觸碰到她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臉上,仿佛要為她擦去眼角未干的淚。
“我喜歡你,江櫻。”
那人已經慢慢消失在天地間。
他只敢在她快要忘記時,才對她說出心里的話。
尾聲
《千叟宴》修復完全的時候,江櫻站在人群里,極其滿意地看著自己有份參與修復的這幅畫。
畫中描繪的是康熙晚年的盛況,他和他的兒子們一派和樂,還沒有受到之后那些血雨腥風的影響。
江櫻笑笑,轉身離開,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回家。
北京已經到了冬天,她圍著圍巾騎在路上,不知為什么并不覺得冷。她路過一座古色古香的府邸,她知道,那是昔日九王爺胤禟的貝子府。
她不知為什么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直到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貓叫才喚回她的意識。
江櫻如大夢初醒,再次騎上了她的自行車,遠離了只屬于過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