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潔 塵 作家。現居成都。畢業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先后供職于媒體和出版社。已出版有《華麗轉身》《提筆就老》《生活就是秘密》《一朵深淵色》《啤酒和鱸魚》《酒紅冰藍》《中毒》《錦瑟無端》等隨筆和小說三十余部作品。
2018年櫻花季,我又去了鐮倉。
那是3月29日的晚上。下午從成田機場出來,直接上車,從千葉出發,沿著東京灣往西南走。中間車子經過了東京的臺場。
第一次去臺場,是十年前。
2008年6月底的一晚,在東京灣臺場的平臺上,我俯瞰著下面如黑緞般柔順的海面。周圍是環繞著海灣的無數的高樓,其中有富士電視臺輝煌的燈光。萬家燈火星星點點投射在海面上。當時在下雨,我撐著一把傘,久久地凝望著東京夜景,什么都沒想,只是被某種情感的暖流擁圍著。突然,在一片如同洗過似的清爽空白的腦子里迸出了一句話:
這是誰的城市?
誰的作品能讓我立刻把眼前的景象和文字以及畫面對接起來?早年的谷崎潤一郎和永井荷風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們跟現代東京是沒關系的。那么,會是誰呢?村上春樹?市川拓司?林真理子?或者是更年輕的青山七惠?但當時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我想的是:這是木村拓哉的城市。
就在那天晚上,回酒店的路上,車子走著走著,突然遇到了一個感覺十分熟悉的街景,而車子正好遇到紅燈,停了下來。我茫然四顧,不知道這種莫名奇妙的熟悉從何而來?仔細回想,明白了,這條街很像《悠長假期》里一場戲中的街景:瀨名和涼子已經約好第二天見面,但涼子來電話希望瀨名當晚到她家去,她有話要說。小南預感到涼子會和瀨名分手,因為她知道涼子喜歡的人其實是小南的弟弟。小南阻攔瀨名,但瀨名執意要去,因為他聽到電話里涼子好像哭了,放心不下。小南開車送瀨名去涼子家,然后,以不熟悉回去的路為借口,一直等到果然被甩了的瀨名下樓來。兩人在車里一路無話,各自心痛不已,在一起合抽了車上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
《悠長假期》我大概看了五六遍,是我最喜歡的拓哉作品。那場戲也是我非常喜歡的,木村拓哉和山口智子都演得非常出色,兩個角色各自的心理層次呈現得相當細膩傳神。
我在東京夜里遇到的那個街景的確很像那場戲的街景,我幾乎覺得就是在這條街拍的。等紅燈的那段時間,同車的人都沒有說話,周圍一片寂靜,路燈昏黃縹緲。
我突然一陣心悸。
我以前一直以為虛擬之愛是非常安全的。其實不然。生活中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來自現實本身,還是來自跟現實平行的文學藝術那個世界,終究都會投射到內心里,對內心產生影響。世間有一種影響是這樣的:現實中的某個人,進入到影像之中,以其自己的理解力和表現力,通過一個角色來呈現一種人生,然后,這個被呈現出的人物,又通過影像,進入到觀者的世界里,對觀者發生作用。現實里的觀者和現實里的表演者,是通過角色這個媒介接觸的,這個過程有點像光線的折射或物體的投影。其實,不管本體如何,折射和投影本身也都是一種現實,都會對內心產生影響。
從這個角度來說,所有的愛都是真實的,對應現實中具體某個人的愛,對應影像中某個角色的愛,對應書中某個沒有形象呈現的人物更為縹緲的愛,都是真實的。這中間的差別在于觸覺,但不在于距離。有的時候,現實中的某個人其實比影像中或書中的某個人更為遙遠,因為后者可以在反復琢磨反復品味中一點點清晰、固定,但前者很可能卻是模糊難辨的,因有著現實的屬性,反而阻斷了接近、了解、親密的可能性。
2018年的初春,看到了路邊的第一樹櫻花之后,空氣里似乎就有了花的味道。我們在夜色中經過臺場。同行友人問我們的領隊、日本通艷寧,臺場有什么好玩的?聽說很潮是吧?
我朝外張望了一下。
臺場是很潮,年輕人喜歡的地方,后來幾年內,我帶著李伊北又來過兩次,東逛西逛,買點東西吃點東西,拍過那個縮小版的自由女神像,還幾乎趴在地上,想方設法把十八米高的“始祖高達”的腦袋和站在高達像下面的李伊北收進鏡頭里,居然成功了。雖然我一直不知道高達是一個什么故事的動漫英雄。
我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在臺場那個雨夜的感受。
那時,我為與木村同在一個城市而感到有點恍惚。當時我剛看完他的電視劇《華麗的一族》不久,為其從一貫的青年偶像角色成功轉型為一個成熟男人的角色而感到欣喜。就在同一時期,木村還奉獻了一個十分出色的電影角色,山田洋次導演的《武士的一分》。熟悉木村表演的人,熟悉他那雙很有表現力的大眼睛的觀眾,在這部電影中都會有一種相當驚奇的觀感,那就是木村對三村這個盲人的詮釋,在這部影片中,木村的面部表情依然層次細膩,但眼睛里的神光褪去了,代之以盲人的空茫,但這空茫中又射出巨大而深刻的痛苦。
但就在《華麗的一族》和《武士的一分》之后,十年內,他的戲一部接一部地塌方,我長時間的迷戀也無可奈何地干涸了。什么叫眼睜睜?我就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地身不由己地離開了這個占據了我整個青年時期的迷戀對象。這是一種相當悲傷的感覺,我很難描述。
后來幾年內,我到臺場,也看一看東京灣的海水,也看一看海灣四周的高樓,也還是要張望了一下富士電視臺。木村拓哉還是在我觀劇的視線里,他的戲按慣性還是要看一看,看后嘆口氣。他的存在于我已經稀薄了,感覺當年的那個人和現在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之間似乎斷掉了某種聯系。分明就是兩個人。不真實。不過,再稀薄也是一種深刻的存在,嵌在我過去的歲月里,這種存在讓我不敢去否定他。我能怎么辦?如果放棄,我自己說服不了自己。
2016年底,木村所在的SMAP組合解散了,四十四歲開始單飛,顏值不再,當年杰尼斯組合捆綁所造成的各種惡果已經顯現出來,資源搭建不夠,角色形象僵化,也就接不到高質量的戲。我是這么認為的,除去其他的因素,他自己的問題是一直秉持一種逞強的人生態度,一直局限于事務所和他自己共同打造的人設之中。到現在為止,他在各種場合還是幾乎絕口不提他的家人,父母、兄弟、妻子,還有兩個女兒,一堆人在他的生活中,但他的人設似乎是真空的。明明比誰都刻苦努力,但人前總是做出一付輕松隨意的樣子,仿佛從來就是信手拈來。看過幾個他的同演者的采訪,說木村從來不把劇本帶到現場,一張口臺詞嘩嘩的,不打一點磕巴。可以想見不知道在家花了多少時間背熟了臺詞,但現場他就是要保持這種輕松的人設。
明明很累,卻故作輕松,崩塌襲來,卻一直逞強。單飛之后的兩部劇,一部演一個外科醫生,一部演一個保鏢,除了在他的角色履歷里又增添了兩種職業之外,實在是乏善可陳。在日本影視圈里,我一直追看著幾個比木村年輕幾歲甚至十幾歲的相當優秀的演員,小田切讓、瑛太、松田龍平,還有現在如日中天的菅田將暉,他們無論是角色還是本人,都不避諱人生的喪意,特別是小田切讓,完全偏愛廢柴的角色,通過角色傳達自己真實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演員都是有人設的,但這種選擇,讓他們的角色和人設都相當真實可親,而其中傳遞出來的心酸和努力,又別具一份力量。逞強就虛弱,喪且有力,這是作為一個演員個人的人生觀的問題。
日本的綜藝節目里,我喜歡看明石家秋刀魚的節目。這個自稱是“全日本最糟糕的男人”,中國網友叫他為魚叔,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超級話癆,在各種令人噴飯的胡說八道中,透出一份別致的睿智。他喜歡說他自己的各種糗事,特別喜歡說因為自己總是在電視上亂說話很丟臉,經常接到女兒抗議的電話。秋刀魚還總是會談到他的前妻、日本著名女演員大竹忍,秋刀魚說,他送過大竹忍一個珍貴的蛋白石戒指,離婚后想起,去找大竹忍討要,大竹忍也厲害,直接回復說已經拿去賣了。有一次節目里,有人需要從一個高處往下跳,秋刀魚一臉嚴肅地鼓勵說:沒事,前陣子我從一個女孩房間的窗戶跳出來,在二樓呢,比這個高,一點事沒有……實在是一個有趣的人。
明石家秋刀魚比木村大十幾歲,兩人是很多年的忘年交,一起演過《從天而降的一億顆星星》,劇末,秋刀魚在車內的痛哭,實在是相當撼人的一場戲。好演員。秋刀魚和木村兩人每年要在一起做一個兩個多小時的新年特別節目,叫做SANTAKU,取秋刀魚和拓哉兩個人的名字組合生成的節目。這個節目是富士電視臺的重頭,2003年至2018年,我全都看過的。在這個“全日本最糟糕的男人”和“全日本最耀眼的男人”的設置搭配的節目里,除了閑聊,還設有特別的冒險環節,往往到最后,木村總是挺身而出,魚叔總是認慫逃走。在這個節目里,在摯友和兄長的旁邊,木村要放松很多,相當可愛。
最近,我看到木村的一個采訪,木村說,有一個人對他說,你以為你是自己走到這個位置的?這么想就太傻了,你是被推到這個位置的。木村說,這段話讓他有如夢方醒的感覺。那個時候,困于SMAP解散的風波,在各方質疑和事業困境的雙重夾擊下,有一個人在幫助木村從他多年的人設中清醒過來。這個人就是明石家秋刀魚。在剛剛結束的2017—2018冬季檔日劇中,木村的戲依舊讓人無語。但我覺得,他似乎真的開始變了。最近看幾個他出演的綜藝和訪談,他似乎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松弛感。有一個主持人問他:如果有來世,你還做木村拓哉嗎?他一愣,隨即苦笑:不了,做一回足夠了。
木村拓哉是一個太好的演員,他的眉宇之間有一份獨特的微妙的靈動和傳神,有著演技天才的感染力和沖擊力。如今的木村,人到中年,昔日被人稱為“暴擊美顏”的容貌也已經改變了。對于像我這樣的鐵粉來說,不怕他老,怕的是他總是演爛戲。也許,他現在真正有覺悟也有能力離開“木村拓哉”那個人設了,在逐漸的放松中,在每個人都會遭遇的人生的喪意中,把他的演技好好地發揮出來,給我們再獻出一些經典的角色吧。
我寄希望他能翻身。于情于理,他都應該可以翻身吧。
但是,如果翻不了身,也沒什么吧。我的多年好友孟蔚紅,也是我的“拓友”,在過往的二十多年的歲月里,我們一起細細碎碎淅淅嗦嗦地分享對木村的愛慕。我告訴她看到的那個采訪,她說,他做一回木村拓哉就足夠了,抵得上別人的三輩子。是啊,就此低落甚至湮沒下去,也沒什么,足夠了。
木村的《武士的一分》,是他迄今為止最好的電影作品。木村的電影作品很少,《武士的一分》是杰作。日語里所謂的“一分”是指尊嚴、面子。當時我寫了一篇蠻長的電影隨筆盛贊這部電影和木村的表演,在文章中,我寫道:“其實,我覺得影片的高潮是最后三村的懷疑。在決斗中一劍砍掉島村籘彌的一只胳膊并導致他自殺之后,大仇已報,加世也回來了,三村開始懷疑這一切的意義。他覺得這‘一分,這些尊嚴和面子的獲得其實并無意義可言。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派仆人去跟蹤妻子加世,即便是知情之后,也似乎不應該去挑戰島村籘彌,更不應該砍掉他的一只胳膊以致他悲憤自殺。其實,三村不需要這些武士的名譽和榮耀,不需要狹路相逢殺出一條血路之后的那種實際上相當愚蠢的成就感,他天性是個很空的人,他是一個在虛無中尋找光芒的人,那些世人關于人生成敗的評價,其實都不會留存在他的身上,因為他的天性不是一個容器,他本來就是空的,一切穿過,然后流走。以懷疑始,以懷疑終,我很滿足地在《武士的一分》中看到我希望的這種高潮這種結尾。”
天分太高的木村拓哉行走至其職業生涯的這個階段時,會不會也會有三村一般的領悟?
在2018年春天的某個夜里,走到東京六本木的街頭,夜光是濃艷的,艷寧指著四周的高檔公寓給同行人講,這里住著好多日本明星哦。我突然用日語大喊了一嗓子。內容就不說了,不好意思說。同行人全笑了,艷寧問我,萬一他正好就在附近,聽到這一嗓子會怎么樣?我想象的是,他聽到這一嗓子,跑過來一看,露出標志性的壞笑,哦呀,中國歐巴桑哦。
一時的失控發癲讓我自己也忍俊不禁。也真是完全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