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帆
京口鮑家之蘭、之蕙、之芬三姝是南朝著名詩人鮑照的第四十代子孫,其作品在康熙年間的文壇上頗負盛名,與其母陳蕊珠有《課選樓合稿》傳世。三人都以詩歌名,其詩風幽嫻貞靜,溫柔敦厚,獲得了當時如袁枚、王文治等不少名士的稱贊。成為當時閨閣文學中的一顆燦爛的明珠。這般如此強勁的女性創作力量的形成必有其特定的原因,參考法國美學家泰納提出的對西方美學史探討藝術的產生與發展影響重大的“三因素說”,即文藝的創作與發展趨向是由種族、環境、時代三種外在力量所決定的。中國并無種族區別,但歷史上卻不乏如京口鮑氏這般非常注重家族文脈傳承的名門望族,故而分析這些家族內成員文學地位獲得的原因,就必須要考慮到家族傳承、環境和時代的影響。簡單概括,即可分為外在影響(自然環境以及人文時代環境)和內在影響(家族傳承)兩部分進行討論。宇文所安在《南方周末》的訪談里更是直接地反對了由少數偉大作家串聯構成的文學史,他認為“我們寫文學史是為了理解這些偉大作家是如何出現的,以及偉大作家出現的社會條件和文學的語境。”[1]出于對一個和現代讀者有著不可回避的歷史隔閡的作家形象的構建,只有從內在與外在的雙重影響的切入口進行辯證分析,方能獲得時空四維的完整性。
鮑家三姐妹出身鎮江京口鮑氏名門。京口鮑氏一支由新安鮑氏仲珍公起遷潤并延續至今,一門風雅,底蘊深厚,以詩書傳家,繼承先祖照公之遺志。至清代康熙年間,鮑皋作為“京口三詩人”之一風頭大盛,雖舉博學鴻詞科不就,但其詩作豐富,在創作一途上頗具天分,現有《海門初集》傳世。此詩集相傳是由鮑皋夫人陳蕊珠編校,蕊珠亦是清朝著名女詩人,八歲時便隨父親開始讀書,極善詩文,后因鮑皋長期客居在外,不能親課子女,便由陳蕊珠對兩子(之鐘、之鏞)三女進行啟蒙,常親作詩文示范以指教,這使得鮑家三姐妹在文學上的起步非常扎實。《起云閣詩抄》的序言中直接點出這一對因果關系:“徵君夫婦皆能詩,故其子女多工詩。”[2]鮑之蕙自己也在收錄于《清娛閣吟稿》中的《曹墨琴女史書扇聊見贈率成四絕報謝》中寫到:“文武傳家母教多”[3],可見家族文化的傳承對女性作家的創作成長可以說是影響巨大,母親在文學一途所獲得的成就亦鼓舞著她們在當時那種對女性相對寬松的時代背景下去追求屬于自己的文學理想。不僅如此,家族一脈相承的詩文風格也會在父母傳教、耳濡目染之中融入血液之中,成為這些女性作家字里行間洋溢開來的獨特精神氣質,鮑家三姐妹的創作也同樣深受鮑家傳統文風的影響。
鮑家的風格形成可從宋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鮑照說起。鮑照詩風承襲建安風骨,俊逸豪放而慷慨奇絕,后杜甫在《春日憶李白》中概括道:“俊逸鮑參軍”,故后世學者論及鮑照之詩風時常以“俊逸”二字稱之,“俊”在《說文解字》中被解為“材千人也”,段玉裁注曰:“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其詩也確如鐘嶸所評“善制形狀寫物之詞”,用語清新而又精巧,才華可見一斑;“逸”在詩文中多指一種“逸氣”,奔放暢達而全無滯澀。而在對于鮑皋的評價中,沈德潛稱之為“京口三逸”之一,王豫則認為他在“三逸”之中“以才氣勝”,鮑氏門內相似的詩歌風格也展現出他們對于傳承的重視。
“俊逸之氣”在鮑氏姐妹的作品中亦能得到體現。如之蕙為和之芬《詠梅四首》所作的《梅骨》:“九疑仙子冠群芳,玉骨珊珊拗雪霜。誰信一寒能入髓,果然竟體總含香。瘦如白鶴凌云健,傲比黃花冒雨涼。自是君身有高格,漫將皮相說龍翔。”[4]此篇上闕用女性特有的柔婉細膩的筆觸描寫了梅花冰清玉潔、仙氣盎然的美好模樣,“仙子”一喻襯著“雪霜”與“含香”顯得格外精巧;下闕卻是筆鋒一轉,詩風走向奔放舒張,反映出女性作家對“瘦傲”之“高格”的向往絕不輸于男性。可以說,三姐妹之詩皆有不輸男兒的開闊遠見與女兒家獨有的柔情細密的心思,王文治評《清娛閣吟稿》道:“情深意練,骨重神清,詩學之深近時所罕,深穩中時露佳句,古體安章頓句俱有成法,近時名家所難。”評之蘭《起云閣吟稿》則曰:“細讀諸作卓然成家……近日士大夫以詩名家者亦罕能臻此,能無嘆服?”[5]
當然,鮑家歷來重視的母教傳統不僅使得自己的子弟才學兼備、詩文兼長,亦對我們現代提高母教素養、弘揚優秀家風有著重要啟示。《百年斯文:文化世家訪談錄》的作者鄭詩亮在成書之后曾感嘆:“這些家族的家風,總的來說,要點有二,一曰知廉恥,一曰讀詩書。前者關乎倫理教育,后者則涉及文化教育,兩者相結合,便構成了家族成員為人處世的根基。”優秀的母教可以兼容倫理與文化教育,這應當成為極其重視家風建設的當代中國可以借鑒的重要寶藏。
(一)自然環境。鎮江雖位于長江三角洲西段,但全市的地貌形態仍以丘陵山地為主,面積占比一半之多,而平原與水面總占比僅約三分之一。四面環山的整體形態使此地必然有些閉塞,但卻極其利于文脈獨立的、一以貫之的傳承,這也是京口鮑氏家風能夠代代相傳而不偏移的重要原因。
莊綽在《雞肋篇》中提出,“人性類其土風”,這在歷史實踐中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學界對于南北文風的差異也已近述盡矣,但鎮江獨特的地貌依然使其文風擁有獨特之處。清姚元之作《三秀齋詩抄序》曰:“余嘗往來京口覽山川之奇秀,宜其生斯土者,人多瑰異。”[6]金山、焦山、北固山、南山、茅山等著名山峰林立,加上長江與運河在此處的交匯,使得鎮江的民風剛柔并濟而恰宜,與儒學有著極其類似的特征。《說文解字》中對“儒”的解釋是:“儒,柔也。”段玉裁注,凡木曲者可直,直者可曲曰柔,可見儒在行為性情層面具有溫和溫柔、曲直相融的特點,融合到詩作中,便呈現出一種溫柔敦厚的風格。鮑之蕙族侄鮑桂星在拜讀過她的作品后評論為:“律細而神超,辭文而旨遠,漻乎其清也,藹乎其和也,莊莊乎其雅正也,溫柔敦厚導源于三百篇而奄有有六代三唐之勝,豈獨尋常閨秀所不逮……”在《清娛閣吟稿》后的評跋中鮑之鐘也寫到:“從性情中流露,而書卷之氣盎然,深得詩人溫柔敦厚之遺。”[7]可見鮑氏三姐妹的詩文風格與鎮江不同于江南其他地方的特殊地貌是極為相符的。
(二)人文環境。按照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觀點,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同樣受到來自經濟基礎的根本制約性。京口鮑氏三姐妹之所以能夠在文學創作層面取得較大成就的根本原因同樣在于當時鎮江區域經濟情況。鎮江位處江南富庶之地,而江南經濟快速發展開始于東晉南朝時期,當時北方戰亂頻繁,大量北方的勞動人民與手工業者紛紛選擇向戰亂較少、社會較為穩定的江南遷徙,為江南增加了大量的勞動力,也同時帶去了不少先進的技術和工具,江南經濟自此開始快速發展。《宋書》卷五十四中這樣描繪到:“江南……地廣野豐,民勤本業,一歲或稔(豐收),則數郡忘饑……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8]經濟的發展對于教育的繁榮亦有重要的推動作用,經濟騰飛的江南私學興起,本土文人名士不斷出現,而至唐朝安史之亂時,北方不少文化精英又大量南遷,南北文化的交融也對南方文學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從大江南的范圍縮小并具體著眼于鎮江一地,雖多山但同時水網密布,水上交通極為發達,極大地方便了往來貨物運輸,這些條件對鎮江經濟的快速發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經濟的發展為當時高門貴族中的女性提供了良好的物質生活環境,使得她們有余力和閑暇來進行文學創作,明清資本主義萌芽的影響使得社會對女性的態度更為寬松和包容,與前代女性相比自由許多,可以接受教育、出版作品,甚至向男性文人拜師學習,這一現象在當時的鮑家也是尤為典型的,比如鮑之鐘在為《清娛閣吟稿》所作的序中開篇第一句便說:“《清娛閣吟稿》予仲妹茝香作也,妹幼聰慧善吟詠,卷帙紛披雜羅于妝臺奩具間,儼然弟子員也。”[9]
寬松的社會、經濟環境以及受教育程度的提升使得當時的女性文學創作進入高潮時期,女性文化圈開始出現,這一點在三姐妹的詩集中有著較詳細的體現,如之蕙的《贈閨秀王玳梁》(玳梁后有和詩)、《和秋亭春日寄懷元韻》、《答秋亭謝贈碧桃花原韻》,之蘭的《殘雪喜晴書寄閨友》、《遇汪桐君女史宅即贈》,之芬的《贈駱佩香》等等,另外三姐妹之間也有不少唱和詩作。鮑之芬在《贈駱佩香》中放出豪言:“六代繁華古帝畿,而今靈秀屬蘭閨”[10],同時代大家袁枚更是招收隨園女弟子三十余名,清代社會文化環境對女性作家的友好程度可見一斑。在這樣的情況下,女性作家們將私人的情感體驗和女性共同的命運融入到文學創作之中,使詩作擁有性別特色的美感,在文壇上和男性詩人同樣占據著重要地位。
京口鮑氏一支至今仍在鎮江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地傳遞著他們帶有鎮江地域特色的家風家學和文化態度,因此,對之蘭、之蕙、之芬三姐妹文學地位獲得成因的探討不僅能夠明確鎮江地域文化風格,使鎮江更具文化向心力,還有利于當代中國吸收并推廣優良家風的傳承經驗,對國家發展和社會繁榮都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