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京希 李 梅
在以儒學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復興被納入國家文化戰略的大背景下,社群與個體的關系問題再度成為漢語思想界探討與交鋒的焦點。較之現代自由主義,歷史上的儒家更擅長通過宗法血緣與政治權威,將社會成員規范在群體之中,其“個體”從來都是在“社群”中定義的;近現代以來,中國主流思想界在長達百年的“反傳統”情緒中,一再試圖以現代自由主義的“個體權利至上”原則來重新組織中國社會,而與此同時,“社群主義”“角色倫理學”,乃至鮮明的“反個體主義”等思潮則在西方思想界此起彼伏,“原子個體”的無根性被一再彰顯并深受批判?!吧缛骸迸c“個體”究竟孰先孰后,遂成為一個懸而未決的理論問題。究竟應當如何看待二者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一個學理問題,更是當下中國思想文化和價值觀建設所無法回避的基本問題。
正是在此時代背景之下,由山東大學《文史哲》編輯部主辦的第七次人文高端論壇于2018年4月20-23日在曲阜舉行。該論壇以“個體與社群孰先孰后: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為主題,來自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中山大學、南開大學、廈門大學、四川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東北大學、山東大學等高校的近四十位專家學者參加了討論。
與會學者圍繞個體與社群之間關系調適的邏輯基礎、現代社會個體與集體之間關系建構的基本準則、現代政治共同體建構的德性倫理與制度基礎等話題展開了熱烈研討,不時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尤其是“自由主義‘理性人’假設的抽象性在現實社會生活中所遭遇的矛盾與困境”“個體自由能否開出‘社會’”“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古典人性預設在現代社會制度安排中的價值”等尖銳話題的提出所引發的激烈論爭,更是將論壇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與會者認為,儒學需要積極吸收域內的和域外的先進思想與文化以實現中西文化的溝通與融合,才能使自身的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化與現實接軌,“必須找到一個涵攝不同文化、相互通約、可公度的普遍價值,作為比較、鑒別的準則和尺度、以及融合的基礎”。這就是儒家“社群”和西方“自由”的內在張力與基本動力。哈耶克說:“只有社會是自由的時候,社會才比個人更偉大。”把這句話套用到本次論壇的主旨,那就是:只有社群是自由的時候,社群才比個人更偉大。
本次論壇主要在以下幾個話題的討論上,取得了相應的進展。首先,個體與社群孰先孰后?或者說,二者學理關系調適的邏輯基礎何在?究竟應以何種價值“合群”?是否可能以“舊禮教”的觀念合出“新社群”?“舊禮教”之中是否還遺留著存在生機的部分?“新社群”里是否也有不符合時代精神的部分?“新”社群與“舊”禮教(無論是中國的“舊”禮教還是西方舶來的“舊”禮教)相去幾何?“新”中“舊”與“舊”中“新”是理解當今中國“社群”問題的關鍵所在,也是我們探索“社群”的多種可能的空間。但有一個事實,伴隨不同社會形態的嘗試,已經越來越趨于明朗,那就是:一個有所作為的集體,離不開個人的行為;要認識集體,就得從個人行為的分析著手。
其次,在儒學與自由主義對話中,尋求超越二者各自局限的人類普遍價值,無疑已成人類文明建構的當務之急。與之相關,個體與集體的關系建構,應以“公意”還是“共意”,以公共利益還是共同利益為其準則?在傳統中國甚至當下社會,人們認為公共性應該由國家承擔。“一般中國人并不容易將社會領域或人民與‘公’聯系在一起”,也因此,人民的一般利益總是用“公共利益”來表達,從而造成公共利益對于公民個體利益的吞噬。那么,在理論層面如何化解這一矛盾呢?
無疑,公民切身權益的總體性維護,面臨“公共利益”還是“共同利益”的抉擇。“公共利益”是通過提升共同體的利益,進而對個人利益有所增益,由此有人將“公共利益”看作是個人私利、私益的前提。但同時也應看到,對“公共利益”的追求,又會成為否定或抑制某些個人權利的正當性理由,“公共利益”的受益者是不確定的,而以“公共利益”為由所抑制的個人權利,則往往是確定的,援引‘公共利益’實施某種政府行為時,必然對一部分人有利,對另一部分人不利。與“公共利益”相比,“共同利益”則以不需要個別人犧牲自己的權利而提升每個人的利益為追求。以對“共益”或社會共同利益的尊重為旨歸,實現個體與集體之關系的內在有機平衡,從根本上改變或“個體缺席”、或 “集體缺席”的畸形或極端狀態,成為本次論壇所共同關注的焦點話題。
再次,在個人優先與社群優先之間,是否存在第三種狀態——關系優先?有學者指出,中國文化是關系本位的文化,中國社會是關系本位的社會,人倫關系優先是其典型表現。這一特點延續至今天并且根深蒂固,我們無法用連根拔起的方式徹底拋棄關系本位,走向完全西方式的個人主義社會,只能用儒家之理順人文關系的方案,引導其走向現代性。也有學者提出,這里所說的“關系”,需要概念范疇的界定,否則,不免有失混沌和抽象,難道西方現代社會就不存在關系形態嗎?為了避免歧義,用“交往”替代“關系”,也許不失為一個較好的選擇。
最后,在政治共同體建構中,德性倫理與制度倫理應如何通約?儒家“修齊治平”的序列,是將私領域的個人道德延伸至公領域的國家治理,即好的政治是一個好的道德的延伸,但這種理想無法在現代社會實現。我們如要改造中國傳統,應先從公、私領域的界分開始。個人道德無法直接轉化為合理的政治,因為在個人道德與合理的政治之間,有一個如何建立制度的問題,現代社會不可能拋開制度,從個人和“家”一步跳到“國”的層次。
合理與理想的政治,總是道德的政治。只是,達致道德政治的路徑各有不同。儒家賢能政治從人性善出發,試圖以人格“修齊”的路徑實現此一理想的政治狀態,實踐證明效果不彰,因為它以人性善為立論的邏輯前提,故而無視個體道德修養的制度性轉換、外化,以及制度反身對于個體政治行為的規約,其道德政治的理想因為人性的善變而總是不可預見;相反,民主政治以人性惡為立論前提,對于個人的道德修為持懷疑態度,因此,它特別強調權力來源的正當性、權力行使過程的外部制約性,總是把法度、制度嵌于個人道德與合理的政治之間,這就使得政治運行及其結果,成為一件可以預判的事情。
與會學者一致認為,處于現代社會,對于儒學的研究一定要置于現代性的架構之下,置于中國目前還處于現代化過程之中這一歷史背景之下。儒學與自由主義各有優缺點,二者并非不可兼容,而是陰陽互補,相輔相成。
正如《文史哲》雜志主編王學典所指出,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特別是優秀傳統文化走出去的過程中,必須要與占世界主流地位的思潮和思想展開對話,只有通過對話,中國文化才能為世界所理解和接受。同時,也只有在對話的過程中,以儒學為代表的優秀傳統文化才能實現其現代性轉換。基于此,自2015年起,《文史哲》編輯部連續舉辦以“儒學與自由主義對話”為主題的系列高端論壇,分別以“性善與性惡”“賢能政治的可行性及其限度”等為切入點,組織專題研討,引發了人文學術界的持續性關注與積極參與。
針對“個體與社群孰先孰后”話題,此次論壇的參與者,既有張祥龍、姚中秋、方朝暉、陳明、孫向晨、唐文明等人文學界的學者,也有韋森、姚洋、任劍濤等社會科學研究背景的專家,如此,既能反映不同領域研究者的思想觀點和研究進展,又體現了思想交流的開放性和對壘性。以問題為中心,打破學科壁壘,不同學科背景的專家學者的共同參與,使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更形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