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故事》與《阿黑小史》比較閱讀

殷麗萍

廢名的田園小說、沈從文的湘西小說，同為我國20世紀30年代的“京派小說”代表作品，作品風貌一脈相承，頗有周作人“漸近自然”的文學思想，展現自然景物的靈性美和自然人物的人性美，演繹著不同人生形式的追求，給人異曲同工之妙。

一.一曲清悠而哀婉的田園牧歌

“在中國現代作家的內心深處的一角，都留有憧憬大自然中的沉靜、閑適田園生活的傳統印記”【1】，廢名師承周作人，追慕公安派的性靈說，鐘愛陶淵明的田園風格，筆下的自然景觀、自然人物故事，在舒緩、平和的詩意敘述中，散發出田園詩的樂趣，也抹上了一層哀婉的色彩。沈從文，自稱受廢名影響，他在1929年創作的《夫婦》中有一個署名“甲辰”的跋語，說：“自己有時常常覺得有兩種筆調寫文章，其一種，寫鄉下，則仿佛有與廢名先生相似處。由自己說來，是受了廢名先生的影響，但風致稍稍不同，因為用抒情詩的筆調寫創作，是只有廢名先生才能那樣經濟的?！薄?】筆下的湘西原始民風，淳樸清新，但仍籠罩著封建宗法制度的陰影，寫得豐贍而深沉。

廢名《竹林的故事》的開篇，是王維筆下“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的生活圖景，竹林聳翠，流水潺潺，茅屋菜園，和氣的老程、三姑娘一家住在此處，悠然恬靜；結尾又是一幅竹林流水圖，老程不在了，多年未見的三姑娘成了婦人，“低頭而過”。這一家經歷了哪些故事？從結尾圖景看，總有著淡淡的感傷，有“‘我’對自然人生的眷戀與感傷，表達了‘談去人生紛擾’的審美情趣與人生情緒，體現了一種靜觀空靈的美”【3】。廢名自己為《竹林的故事》作序時也說：“我愿讀者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4】耐人尋味。

沈從文的《阿黑小史》，由五個篇章構成，分別是《油坊》、《秋》、《病》、《婚前》、《雨》，這五個篇章看似各自獨立，實則前后貫通。寫在湘西青山碧水間，阿黑與五明純美自然的愛情，阿黑是健康活潑的母鹿，五明是吸引追逐母鹿的笛手，兩人在大自然的清風明月里奏唱著美妙的田園牧歌。讀到此，所有人都期待一個美好的結局?？墒窃凇队辍分?，最后留下的是衰敗的鄉村和瘋子五明。究竟發生了什么？作品中沒有交代，留下了無限的空白，讓讀者在感傷中思考。想起《邊城》的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就回來?！贝浯涞男腋＜耐性凇斑@個人”身上。這種空白蘊含著作者對人生中“必然”與“偶然”的思考，對人生命運不可預知的迷惘。沈從文坦白地承認，經常感到“好像一個對生命有計劃有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戰敗了”【5】，呈現出悲劇的力量。

二.表現對美好人生形式的追求

20世紀中國社會大轉折、大動蕩、大變革的歷史潮流中，一批文人積極尋求現代性的時代情懷時，廢名、沈從文卻默默堅守自己的漸近自然的情懷，著意發掘人情人性之美，引導人們在人物身上看到封建宗法制度的烙印，追求美好的人生形式。沈從文曾說：“一個偉大的作品，總是表現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對于當前社會黑暗的否認，對于未來光明的向往?！薄?】所以，他在作品中“表現對健康、優美而又不悖人性的人生形式的追求”【7】；廢名想“引導人們向古樸、寧靜的宗法制農村皈依”【8】。

《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安靜乖巧、勤勞善良、質樸美麗。老程在世時，她有著快樂的童年，老程打魚，三姑娘“不住地摳土，嘴里還低聲的唱歌；頭毛低到眼邊，才把腦袋一揚，不覺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頓時興奮起來，然而立刻不見了，偏頭又給樹葉子遮住了——使得眼光回復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聲‘啊呀’！這回是一尾大魚?！币恢备S父親成長，充滿著孩童的童年樂趣，活潑可愛；老程去世后，時間撫平創傷，一切終歸回復自然，三姑娘穿著素凈淡雅，“穿的是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言行舉止淑靜、乖巧、勤敏，不看熱鬧，性情平和，生活平靜如水，仿佛也融入了這竹林流水一般，體現著堅韌的生命力。三姑娘形象折射出廢名所追求的一種“淡去人生紛擾”的靜美的人生形式，時間能稀釋、沖淡一切，包括封建宗法制度等等，一切融入自然，留存的是自然的美和人性的美。這是一種大智若愚的人生境界，難怪魯迅說廢名寫文章是“以沖淡為衣”。

沈從文也是“用平靜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動靜，從為平常眼睛所疏忽處看出動靜的美，用略見矜持的情感去接近這一切”【8】，阿黑，一個善良美麗、勤勞能干、柔弱堅韌的女性形象。《婚前》一章中，老一代的人因為阿黑的嫻靜本分乖巧而喜歡她，阿黑在干媽的面前“不說蠢話，不懶，不對老輩缺少恭敬”【9】。熟知阿黑的五明則是因為知道她性格里還有其他令人驚喜的東西，所以愛她愛得像“觀音菩薩”。五明與阿黑的愛情讓人感受到青春的甜蜜，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他們相處的歡喜融洽，無不展現著阿黑女神一樣的形象，甚至作為讀者的我們可以想象得出他們今后幸福生活的模樣。在《病》一章中，阿黑的形象逐漸豐滿起來，阿黑的病一直不好，阿黑爹叫老巫師驅鬼，看似封建，但其實飽含了阿黑父親對阿黑的愛，對阿黑病的著急。文中有這樣一句話 “使人頑固是假的禮教與空虛的教育，這兩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腦中有影響”【10】，如此開明想法超前的阿黑爹也造就了阿黑有如“菩薩”般的性格。阿黑的成長境遇與《邊城》中的翠翠有些許相同之處。阿黑自幼與父親一同長大，而翠翠是與爺爺一起長大的，爺爺是她唯一的親人，翠翠總是盡自己所能為爺爺分擔辛苦，阿黑也亦是如此，盡她所能幫父親分擔家里的瑣事。她們兩者在生活中都表現出過作為一個女孩的柔弱情態，可面對生活苦難的時候，她們都掩蓋了自己的柔弱，而是選擇堅強地面對生活、面對愛情，堅韌勇敢。

三.呈現出一種悲憫美

兩部作品，在清新雋永的故事背后卻是一個感傷的結局。特別是沈從文的作品，悲劇力量更突出一些，那種對人間苦難感同身受的一種悲憫美貫穿在作品中，廢名也是，“人美景美人情美的田園牧歌般的意境只不過是它的表層結構，作品的潛在結構指向是生命存在的苦難”【11】，追求并描繪理想的人生形式。

其悲劇的形成有社會悲?。喝甏闹袊且磺锌嚯y的開始，是全民思想大轉變的一個時期，很多與傳統思想不一樣的東西漸漸涌入千家萬戶?！栋⒑谛鳌分幸环逍滦沱惖南嫖黠L景畫背后，真正想要訴說的是湘西美麗背后的傷痛，散兵四處騷擾，存在諸多不安定因素。作者通過這本小說是想告訴我們，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這樣純潔、淳樸的人性已然成為了一個夢。他魂牽夢繞的家鄉，或許也開始變得面目全非起來。亦或許，五明的“癲”是因為他的思想止步不前，他只想停留于過去那個純凈的世界里，是哀嘆湘西世界的消逝，哀嘆真善美的時代已經不復存在。

悲劇的形成也有人物性格悲劇：沈從文的很多作品，人物命運無法擺脫封建宗法關系的束縛，那里的人對自己的人生命運無法把握，比如蕭蕭的童養媳命運，自己無法擺脫，可小說結尾處蕭蕭又為兒子娶了童養媳，一代代童養媳制度在延續，延續的人卻是童養媳制度受害者，蘊蓄著人生內在的悲劇內涵；廢名筆下的三姑娘，有少年喪父的傷痛，與母親的孤苦相依，有生活重擔的艱辛，這一切使活潑、趕熱鬧的三姑娘變得沉默寡言了。這便是三姑娘人生命運的悲劇性所在，文章最后見到三姑娘“低頭過去”，也指向了三姑娘朦朧的未來，雖沒有沈從文筆下的大悲，平靜中透著艱辛和堅忍，所有苦難都藏于樸素的人生形式中。沈從文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故事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視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視了”。作品背后的悲痛和熱情，使兩部作品都蘊藏著深厚的悲劇藝術。

廢名的小說，重視心靈的領悟，“散文化”傾向較濃，小說故事性不強，詩歌式的語言，點染式的描述，如竹林、茅屋、流水、三姑娘……簡單描繪，連成一個故事情境，讀時要充分展開聯想，要品出文字背后的言外之意；沈從文的小說，客觀敘事為主，展現給大家的是主人公的人生遭際，宗法制下的橫暴與屈辱，頗有“屈原《九歌》的凄艷幽渺”，語言樸素直白一些，加上湘西的地方口語色彩，情歌的對唱，很豐富，讀起來趣味很濃，形成富有湘西特色的小說語言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