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望
不少古代文學作品都有多個版本共同流行于世,各個版本間的差異,一般能在理解上殊途同歸,并不造成太大出入;但辛棄疾《鷓鴣天·送人》這首詞,它不同的版本間雖僅有一字之差,卻造成了對作品原意、思想感情的不同理解。
先來看當今通行版,即《全宋詞》中的《送人》:唱徹《陽關》淚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而另一版本,來源于《四印齋所刻詞》中的《送人》,則將下片“只應離合是悲歡”一句的前兩字寫作“只今”,于是,本詞的理解在此產生了一定的分歧。
對于通行版的詞作,一般的闡釋是:從“陽關”曲、“努力加餐飯”的典故起筆,點明送別,隨之描寫周遭景物,襯出悲情;過片宕開一筆,追思古今,反問“難道只有離情才堪悲歡?”,從而揭示出,江頭風浪還不算“風波惡”,人世之艱難更甚于此。
我們的探究重點,自然是在下片“只應”一句上。陳祥耀先生說:“這里的‘離合’和‘悲歡’是偏義復詞?!保半x合是悲歡”表示由離別生出的悲情。因此,很自然地,“只應”二字表示一種反問的意味,他接著說:“下闋抒情本應該是以“別恨”為主調的,但是作者筆鋒拗轉,說今古恨事有幾千般,豈只離別一事才是堪悲的?”言下之意,過片三句宕開一筆,從上片的感情中分離出來,詞人想表明這種“離愁別恨”是不應該、不值得的,因為古往今來的“恨”實在還有許多。而鄧廣銘先生更是把這一問句,解釋為意有所指的反諷,他說:“南宋的一般“騷人墨客”,只把一些離愁別恨作為抒寫的主題?!毙翖壖部床粦T這樣的兒女情長,便“對于這等反?,F象,也在歌詞(按:即《送人》)中加以指摘和質問”了。
結合二家理解,我們可以明確,通行說法認為:辛棄疾先在上片抒發離恨,又在下片反說離恨是世俗“騷人墨客”的感情,是應該“指摘和質問”的;古往今來“幾千般”恨事,以及將要面對的人世多種艱難,才堪讓人多加思量。
雖然近年出版的辛棄疾詩詞集中,在“只應”句末尾用了句號,但其編者闡釋仍抱持“豈止離愁別恨”、“難道只有離合悲歡……”的觀點,與上述反問、反諷意味是吻合的。
然而,我們不禁會有疑問:上片由“淚未干”所描繪的送別情感,是如此真摯濃烈;到了下片,卻把這種情感撇開、拋棄了,這似乎有一點不合情理。雖然我們知道,辛棄疾的作品常在中間宕開一筆、別開生面,但在一首贈與友人的送別詩里,對“別情”的主題進行某種程度的貶低,未免顯得怪異。
這樣說來,是否還有另一種更合人情的解釋呢?
近代俞陛云先生所讀到的就是“只今”二字的版本,他所摘錄的本詞下片為:今古恨,幾千般。只今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對此,俞氏在將“江樹則盡隨水遠,好山則半被云埋”的景色概括后,即說:“人生欲望,安有滿足之時”言下之意,即三句所謂的古往今來“人生欲望”,自然包含了“離愁別恨”的情緒,這些“欲望”都是難以得到滿足的。因此,俞氏并不認為過片三句是宕開——這三句中的情感態度,仍繼承了上片的“別情”,不但沒有和上片分離,反而是以此為基礎進一步作出了追思古今式的感嘆。
的確,我們能夠體會到,“只應”變作“只今”后,整句更接近于陳述意味,仿佛是辛棄疾一方面既感慨“今古恨”之多,另一方面也承認自己心中“只是今日因離別而動了悲情”,這樣,便使得過片三句的情感和上片切合;緊接著,俞氏闡釋末二句說:“況世途艱險,過于太行、孟門,江間波浪,未極其險也?!保@樣,過片和末二句也得以連貫。
那么,這二者哪一種更合乎本詞原意呢?
比較之下,四印齋版本的“只今”句,及由此生發的理解,和通行版相比,在情理上更近于古人臨別贈友的態度,雖然缺少別開生面的表達,可能會在藝術性、思想性上稍弱一些。我們倘若設身處地為辛棄疾考慮,他在送別友人的時候,顯然會更傾向于寫出自己真摯熱切的感情態度,因此可以認為這一版本比通行版更接近于原意。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并不是要以一種版本去否定另一種,畢竟,兩個版本都有可靠的流傳淵源,也都能在詞作解釋上自圓其說,我們就應該將之都視為合理的;而鑒于通行版的流傳較廣泛、闡釋較全面,我們不妨將四印齋版的《送人》詞,以及有其內容所產生的理解,作為另一種可能。
綜上所述,本文將《送人》詞的兩種版本,以及各家由此生發出的不同理解進行了對比,并認定“只今”一句的理解,對于詞作情感態度有獨特的參考價值。至于兩說是否還有更多可比較之處,其流傳的過程又是否能提供更多的線索?這些,都要待更進一步的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