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醴
《西游記》約成書于十六世紀七十年代我國明朝中葉,它和比它先出現的《三國演義》、《水滸傳》以及后來的《儒林外史》、《紅樓夢》都是我國明清時期最有代表性、最著名的長篇小說。它們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的光輝成就,成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所熟悉和喜愛的古典文學作品。關于《西游記》的作者,歷來眾說不一,歷史上也沒有留下確實的作者資料。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經胡適《西游記考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集中論定作者為吳承恩,這一說法得到了普遍贊成。
《西游記》雖然是神魔小說,但它也同樣反映著一定的社會生活。現實性是這部浪漫主義杰作的重要因素。文學作品的現實性就是文學作品中反映社會生活的內容。但文學作品的現實性并不意味著與社會生活直接劃等號,它體現著現實生活的某些抽象化本質,而并非現實生活的原始形態和具體過程。
作品中出自幻想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仍然離不開現實,它們是以作者對現實所掌握的見聞材料和對生活的感受理解作為創作的基礎的,它們或是人間生活的投影,或是某些社會現實的抽象反映。《西游記》成功地在宗教故事的外殼中填充了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內容。
在封建社會,儒家思想一直占著統治地位,儒學價值觀基本上代表了中國古代文化的價值觀。作為一個封建文人,吳承恩自然也繼承了傳統的儒家思想。所以,在吳承恩的筆下、取經目的從一心探求佛法演變成了具有強烈的世俗、現實、功利主義色彩。歷史上的玄奘是私自外出越境求學佛理,而《西游記》中的唐僧是奉旨出行。唐僧對李世民所說:“貧僧不才,愿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第十二回)這就點明了唐僧取經的宗旨。
這樣,取經人與王權的利益緊緊地捆在了一起。從這個意義上講,唐僧的取經不僅僅具備探求學理的意義,而是將探求學問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學價值觀結合起來,將佛學與經世致用結合起來,顯示了強烈的現實功利色彩。這也是舊式儒生入世的出發點。
正因為取經的功利目的,吳承恩賦予了唐僧舊式普通知識分子的特征,將唐僧塑造成一個迂腐的封建儒士與虔誠的佛教信徒相結合的形象。
除了取經目的的現實功利性,《西游記》 還以人間的模式來架構神魔體系,使得藝術形象別具一格。文學是以藝術形象來反映社會生活,表現人對藝術的審美關系。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總是以生動的藝術形象反映出一定社會的某些內容。《西游記》作為一部優秀的浪漫主義的神魔小說,在人物形象塑造及人物關系等方面同樣地表現著時代特色,熔鑄著現實生活內容。
《西游記》中的唐僧師徒四人結構完全是按中國家庭模式來安排的。唐僧自然是家長,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他們以前各不相識,毫無關聯,當他們在同一師門后便以兄弟相稱,而且按投師門的時間順序決定弟兄之間的序位。并且中國文化有一個特殊的突出現象就是師徒如父子。如第三十一回孫悟空被唐僧驅逐,后又回來降妖,與妖怪有一段對話:
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師父趕逐,卻有甚兒嘴臉,又來見人!”行者道:“你這個潑怪,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子無隔宿之仇’!你傷害了我師父,我怎么不來救他?”
顯然,孫悟空是以兒子的身份自居的,吳承恩用了傳統的現實的師徒觀念來處理唐僧四人的師徒關系。
再者,作者創造了雜糅佛、道與民間傳說的神魔體系,符合中國傳統文化和心理,并在民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西游記》的整個神仙系統充滿了人間色彩,整個寵大的神祗系統是人世間的摹寫,也有—套類似塵世統治機構的命令、宣調、奏議、行賞、責罰的行政手續和管理方式。
《西游記》的神魔世界中,作者展現了現實社會人情的真實圖景。中國社會自古以來有著以人情為重的獨特文化風景,在中國社會中,人情的意義并非一言可概之。古人有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在《西游記》的幻象世界中,照樣反映著人間社會的人情泛濫,關系盛行。
作品中,唐太宗“游冥”這一段,在唐太宗彌留之際,魏征卻讓他盡量寬心,并管保“陛下長生”。只因為魏征與現掌陰府生死薄的豐都判官崔玨“八拜為交相知甚厚”,堅信崔判官看在友情上,“管教魂魄還陽世,定取龍顏轉帝都”。于是修書一封給崔玨。果然當崔玨在生死薄上發現唐王壽數已盡時,竟不顧生死之法,私改生死薄,讓唐太宗的陽壽平添了二十年。(第十回)就這樣,唐太宗在人情的關照下又還魂于陽世。
另有烏雞國王為鐘南一全真道人所迷惑,被推入井中而亡,陰魂不散,欲求唐僧救命復位。唐僧對他說:“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烏雞國王回答道:“他的神通廣大,宮吏情熟——都城隍與他會酒,海龍王與他有親;東岳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第三十七回)人情在這里成了縱容包庇罪犯的護身符。這些描寫有著深刻的現實基礎,是現實社會人們對人情網無可奈何而又投告無門的經歷的影射。
黑水河神的遭遇也能說明人情無處不在。黑水河被鱉怪強占,黑水河神無可奈何,只因西海龍王是鱉怪的母舅,西海龍王不僅“不準狀子,反而要真河神“讓與他住”,是非顛倒,黑白混淆,體現了封建時代家族社會人情為大的真實。
《西游記》的現實性還表現在作品中具有時代特點的世俗化描寫。正如巴赫金所指出的,小說“是世界歷史新時代所產生和哺育的唯一種體裁,因此它與這個新時代有著深刻的血緣關系”。吳承恩所處的時代,正是中國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嬗變的開始,社會經濟已經出現資本主義的萌芽,作品對明代中葉商品經濟的發展也有所描寫。
小說描寫了不少都市,都市的興起與繁榮是商品經濟時代開始出現的明確信號。取經四眾一路經過了許多都市,這些都市實際上正是明中葉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城市的縮影。如作品寫朱紫國都城是“六街三市貨資多,萬戶千家生意盛。果然是個帝王都會處,天府大京城。絕域梯航至,遐方玉帛盈。”(第六十八回)比丘國也是“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掛簾。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只為錢。”(第七十八回)
作者不僅寫出了生意興隆,物資交流的熱鬧與繁榮,寫出了商品交換地域日益擴大,還寫出了商品經濟時代人們價值觀念的變化。又如第四十八回,唐僧見到許多人在冰凍的通天河上奔行,不知就里,陳老便對他講了這些人的目的:“河那邊乃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們不顧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數十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舍命而步行也。”這些描寫,寫出了明代各地通商、貿易頻繁的實況,也寫出了人們為了利而鋌而走險的冒險精神,這正是商品經濟條件下人們思想的反映。
一般的小說史都將《西游記》與稍后出現的世情小說分屬為兩個階段。而《西游記》所體現的文化特點和審美理想,都有了新時代的特征。世俗化是宋代以后中國文化的一個基本發展趨向,至《西游記》,世俗化就成了它的一個重要的思想特點。它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強烈關注社會和人生現世精神對虛無出世的宗教意識的揚棄。《西游記》也就實現了取經題材由宗教主題向社會主題的轉變。于是,對社會現實的直接描寫,對人的力量的熱情與肯定,成了作品的核心。
總之,《西游記》之所以成其為多姿多彩的有生命力的藝術品,就因為小說包含著豐富的多元的因素,在眾多的棱面上映射出眾多意象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