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偉
俗語云:“無紹不成衙,無湘不成軍,無徽不成鎮”。“無紹不成衙”,指的是官府衙門里紹興師爺最多。師爺,又稱作幕、幕僚、幕友、佐治或佐幕,是指在明清時期,由地方各級官吏自主聘請的一些無官職佐理人員來幫助自己處理刑名、錢谷等事務。其中因紹興籍人士入幕多、名氣大,故特稱紹興師爺。
“紹興師爺”中的“紹興”,即清代紹興府,含山陰、會稽、蕭山、諸暨、余姚、上虞、嵊縣、新昌八縣。此處山川秀美,人杰地靈,昔年為越國腹地。及秦漢統一后,老百姓安居樂業,“俗始尚文”、“俗始貴士”[1]。自西晉末年衣冠南渡之后,紹興因“俗尚風流而多翰墨之士”[2],漸成全國著名文化中心之一。書圣王羲之更是在會稽山陰之蘭亭留下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再加上“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3],騷人墨客多會于此,“俗好吟詠而多風騷之才”[4]。及至元明,紹興形成了“好學篤志,尊師擇友,弦誦之聲,比屋相聞”[5]的局面與“下至蓬戶,恥不以詩書訓其子”的風氣[6]。而紹興出過的文武進士,人數竟超過兩千。紹興師爺正是在這種人文熏陶下出現的,這也從側面反映出紹興師爺腹有才華。
明代第一才子徐渭更是被尊為紹興師爺之祖。袁宏道的《徐文長傳》記錄了他的幕友生涯:“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而他的幕府經歷,正是無數紹興師爺的寫照。
幕府制度,是中國特有的一種用人行政制度。“幕府”最早見載于《史記》。《史記·李牧傳》有言:“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備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為士卒費。”此中“莫府”,實為“幕府”的訛音。[7]至宋,人將“入幕之賓”稱為“幕僚”、“幕客”。至清,更是出現了“幕友”一稱。而“師爺”一詞,出于明清。本質上“師爺”正是“入幕之賓”。可見二千年來,雖稱謂各有不同,然這種謀士性質的職業本身并無多大改變。這種人相當于一種特殊的“吏”,其身份地位頗高,不僅于地方大員重要,對國家的地方政治和政治總體局勢都產生著重要的作用。他們調節著地方政治,使地方行政能順利、和諧地運行,保障了國家機器的正常運作。此點,與那些地方郡望的作用頗為相似。
但隨著幕府制度的不斷發展,至清朝,由其發展出的幕友制度與之出現了巨大的不同。此前的幕府制度是封建統治行政管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入幕之賓”屬于國家正式官員,享有俸祿,其“姓名達于臺閣,祿秩注于銓部”[8]。從春秋晉國的張孟談(后來辭去官職,退還封地,隱居負親丘)助韓氏、趙氏、魏氏結盟反攻智氏后獲官封土的例子中便已可見幕府、幕僚的性質。至秦漢時,幕僚授官已成為規定,如蕭何拜為相、郭嘉擔任司空府軍師祭酒等。而郭嘉的這下職位更是直接表現出了他幕僚的這一身份。由“司空府(曹操府邸)軍師祭酒”可看出當時“入幕之賓”都有官職在身,哪怕官職不夠也要造出一個官職來(“軍師祭酒”一職本為曹操造出來的)。而清代的幕友制度則非隸屬于官僚行政體系。幕友無官職官俸,他們只是地方主管官吏聘請的私人顧問、參謀或秘書,清代有名的師爺如鄔思道、秋桐豫、婁春藩等人,雖然名揚天下、身價百萬,甚至受到皇帝的關注,但他們很少親自涉足官場,僅待于幕中。
清代紹興師爺的發展出現了兩次高潮。第一次高潮出現在雍乾時期,統治者為鞏固政權,平定各地叛亂,招攬大量人才,紹興師爺藉此紛紛入幕,如上文提及的鄔思道正是此時的代表,在此不再贅述;而第二次高潮出現在洋務運動時期。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后,中國被迫打開國門,新生事物層出不窮。為適應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地方大員不得不廣收幕僚,這為紹興師爺進一步壯大提供了新機遇。尤其在鎮壓太平天國中,以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為代表的地方大員多方收羅人才,廣招幕友,這為紹興師爺入幕提供了良機,也就出現了紹興師爺發展的第二次高潮。如曾國荃的師爺章士杰即為會稽人士;張之洞的師爺馬家鼎亦為會稽人士;左宗棠的師爺程塤為山陰人士。
當此之時,紹興師爺也因其處事靈活、練達、圓通,深受地方大員重用。山陰縣婁春藩先后入幕為李鴻章、王文韶、榮祿、袁世凱的師爺,在其任李鴻章師爺時,專辦奏折、刑錢、河工、鹽務等公務,深得李鴻章賞識。紹興師爺深謀遠慮,未雨綢繆,雖無“負手算盡天下事”的本事,但“權傾談笑變,妙計斂藏于袖”[9]的本領贊襄幕主,使其地位權勢得以,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削弱中央權力,頗有漢末謀士遺風。是時,紹興師爺勢力發展至巔峰。
然此后,尤其至清末,紹興師爺逐漸失勢。當是時,清王朝推行“變法”、“新政”。1902-1906年間,清朝大量裁撤各級官吏,迫使大量紹興師爺離開幕府。此舉大大弱化了紹興師爺的影響與勢力。再者,1905年科舉制廢除,清政府興辦新式學堂、獎勵游學。此后,辦學堂與出國留學蔚然成風。國內新式學堂學生與各地海外留學生,構成了一個新的群體。這一群體接受的新教育、新思想,在國內逐漸取代了紹興師爺的職位,憑著他們學習的新手段,使紹興師爺刑名、錢谷兩大優勢喪失,從而取得了政壇優勢。而紹興師爺卻因這一變故而土崩瓦解、煙消云散了,其影響微乎其微,其勢力從此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紹興師爺雖然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奈何復雜的社會背景阻礙了他們的求官之路,從而將他們推至了幕友之路。縱觀紹興師爺的成因,大致如下:
1.人多地少,生計艱難。紹興地處江南,其地理特征為“三山六水一分田”,本就不利于農業發展。再加上歷史上“永嘉之亂”、“安史之亂”、“靖康之難”等使得北方人口大量南遷,導致紹興人口急劇增加,加劇了人地矛盾。宋朝時,“四方之民,云集兩浙,百倍常時”[10]。據王振忠先生考究,“早在16世紀末,紹興府平原的開發就已經達到了極限”[11]。清代時,“水岸田畔,凡可資耕種者,幾無一隙之存”[12]。長期的耕作,使得土地地力下降,糧食單位產量逐漸降低。再加上生產工具依舊較為落后(明清時生產工具幾無太大改變與創新),導致生產力并無多大發展,人民生計日發困窘。為了生存,只能另謀生路,放棄耕作,有的外出經營、有的為人作幕。
2.科舉艱難,競爭激烈。紹興身為“名士鄉”,崇尚讀書、追求功名早就成為紹興風尚。據《紹興士志》統計,從順治元年(1644年)至宣統三年(1911年),紹興“中舉人者二千三百六十一人次”。[13]從順治元年(1646年)至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紹興舉人多達656人,占全省15.5%,而本籍進士也達505人,“居全國科甲排行榜的第六位”。[14]競爭如此激烈,紹興人中舉人、進士無疑比別處要困難許多。就算高中,但官職畢竟有限,許多高中者只得先為人作幕,以待機遇(據載,清朝時有預備官員一生都未等到轉正的機會)。而那些落榜士子,有些人便放棄了科舉,也轉而作幕、經商。雖然高中困難,但一旦高中,榮華富貴隨之而來,便會有更多人熱衷于讀書。如此,就形成了源源不斷的幕友來源。
3.前輩名揚,上流賞識。紹興師爺之祖徐渭曾為胡宗憲“草表”,“表進,世宗大悅,益寵異宗憲。宗憲以是益重渭”[15]。沈文圭被皇太極召見,沈提出一系列針對性策略且多被采納實施。鄔思道先以游幕為生,后為河南巡撫田文鏡“羅而致之幕下”[16],助田文鏡名揚天下,得圣眷。雍正曾在田文鏡請安折上朱批:“朕安,鄔先生安否?”使得以鄔思道為代表的紹興師爺更是身價百倍。后“鄔先生去大梁,他督撫聞鄔先生名,爭以厚幣聘之”。為紹興師爺廣泛入幕造就了一次契機,也使得更多紹興人為幕友之路所吸引。
4.各通聲氣,互相提攜。紹興人對鄉緣、血緣、師緣等親緣關系十分看重。紹興老鄉互相提攜、推薦,而遍布各地的紹興會館也具有“準師爺之鄉”的性質。甚至有的會館還開設的相關的“訓練班”專門培養師爺[17]。此外,師爺們還互通婚姻,加強彼此的聯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頗有漢末“世家”的味道。“彼此各通聲氣,招呼便利”[18],使得紹興師爺的勢力和影響不斷發展壯大。
5.順應時勢,把握機遇。第一,滿族在入關、統一全國中認識到了漢族士子的重要性,這為師爺的出現提供了國家政策的可能。第二,清朝時文字獄多發,科舉制僵化,科舉優勝者不善處理政事,只能依靠文治武功雙全的幕僚。第三,西方列強入侵的危機、民族矛盾的加深、階級矛盾的激化,使得清朝統治動蕩不安。為了應付危局,各地官員不得不招攬更多師爺。第四,紹興素為文化之邦,紹興人精明能干,工于心計,善于言辭,具有處理各種政事的能力。
紹興師爺滿腹經綸、才華橫溢,深諳謀士之道,不僅能力超群,擅舞文墨,而且城府極深。他們長袖善舞,翻云覆雨,一字逆乾坤,一筆倒黑白,有“刀筆吏”之稱,因而在歷史上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視。
1.謀已。紹興師爺入幕,首先謀得自身性命,修身養德,塑造良好的自我。萬楓江在《幕學舉要·總論》有言:“大約主人信任一分,則勇往一分,可以任勞,可以任怨。若是主人有疑心隔閡,則退縮收斂,不必圖功,立身于無過而已”。“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9],與功高震主的先例,焉知下一刻不會降臨在師爺身上?師爺律已立品,也是有防人忌恨敵視的一層因素在內的。
2.謀人。師爺忠心事主,為主效忠。汪輝祖曾在《佐治藥言》中寫道:“歲修所入,實分官俸,亦在官之祿也。食人之食而謀之不忠,天豈有以福之?……而視其主人之休戚,漠然無所與于其心,縱無天譴,其免人謫乎?故佐治以盡心為本”。鄔思道窺破帝心,為助田文鏡得圣眷,以文鏡之名上疏參隆科多,事果成,“而文鏡寵遇日隆”[20]。另,康熙祭禹時,行禮中,浙江藩臺不慎將朝冠掉落,被前排與他有夙怨的將軍所參奏。此事由浙江巡撫查復。巡撫有心保全藩臺,但又不敢得罪這位滿籍高官將軍,遂密招眾多紹興師爺商議。一師爺擬出八個字:臣“列位在前,禮無后顧”,使此事不了了之。曾國藩的紹興師爺馬家鼎謄寫曾國藩請罪折時,將“我軍屢戰屢北”改為“我軍屢北屢戰”,使曾國藩反受咸豐夸獎。
3.謀兵。兵者,國之大事。所以兵爭攻伐,是紹興師爺不得不研究領悟的。作為幕僚、謀士,尤其在戰爭時期,必須要學會謀兵,以助幕主更好地生存與發展,助天下百姓更好地安居樂業。《明史》載:“渭(即徐渭,字文長)知兵,好奇計,宗憲擒徐海、誘王直,皆預其謀”。而在太平天國時期,知兵用計的師爺更是數不勝數。
4.謀天下。謀天下,在我看來,倒不如說是謀民生、謀民族。師爺,與當年戰國的“士”、漢末的謀士有極大的相似。而真正的士、謀士、師爺并不是僅存著一已私心的人,而是愿以天下為已任者,以民族興亡為己任者。“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23]倒不如說“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方此才不枉一身抱負。如李鴻章的師爺婁春藩為治理永定河水患,進行多次實地考察,終于制定出一個治水計劃。從此永定河水患大減,保住了北京城的繁榮與京都百姓的安樂。而在他主持總督府方案期間,直隸府竟無一冤獄發生。汪輝祖《佐治藥言》云:“法在必死,國有常刑,原非幕友所敢曲縱,其介可輕可重之間者,所爭止在片語,而出入甚關重大,此處非設身處世,誠求不可,誠求反復,必有一線生機,可以藉手。”此外,紹興師爺的前輩也為謀天下民族興亡做了很好的注解。東漢末年,面對北方蠢蠢欲動的烏桓,謀士郭嘉堅持北伐,不顧身后劉備、孫策的威脅,終于取得白狼山大捷,威震異族一百年。為何要做師爺?為何要科舉?為何要為官?初心不為它,只為民耳。王朝的興衰遠沒有人民、民族來的重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24]自古是每個有識之士的抱負。雖然紹興師爺也造成了一些嚴重后果,如文牘主義、官僚主義之風盛行,也在客觀上加強了地方割據,削弱了中央集權,破壞了國家的穩定,但他們在總體上推動了歷史的進程,調節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確保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
縱觀歷史可知,紹興師爺初心為民,但由于種種原因,使得他們最終很無奈,只得長袖善舞,四處周旋。如果可以在利益與百姓間做出選擇,他們中的大多數一定都會長嘆一聲,選擇安民安天下。他們本不愿算計他人,出盡計謀,無奈政局水太濁,只得城府比人深。他們本可像其他讀書人一樣,孤高傲岸,出淤泥而不染。但,他們明白:
“出淤泥而不染,俗也。”
“既出淤泥,念蒼生之苦,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