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秋日,碧空如洗。午后,斜陽映照下,客廳顯得敞亮些了。眼前一尊瓷盤,溫潤白底,梅花旁逸,飾以古詩名句:
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落款:項南一九九四年三月北京。
項南最喜歡、最常引用的這一詩句,見之于王冕《墨梅》。
我家洗硯池邊樹,
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顏色,
只留清氣滿乾坤。
——元·王冕《墨梅》
這首題畫詩,詩人將梅花人格化,形象化地體現了自己的人生追求。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如同梅香,與天地共存。追憶往事,項南形象愈益清晰。
也是在1994年,《臺港文學選刊》創辦十周年。回首來時路,甘苦備嘗,感慨萬端。我們給項南去信,懇切希望能夠再次得到他的勉勵和指導。我們的期待沒有落空。項南果然寄來了賀辭:
臺港文學選
窗口加紐帶
苦斗十年整
驕驕海內外
凝視項南道勁的手跡,心潮翻涌。“苦斗”二字,道盡開拓之艱難困苦!當時,著名評論家、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唐達成在賀辭中,用一段詩意化的文字,對此作了形象概括:“篳路藍縷,倍歷艱辛,為了給文學交流架起一座燦爛橋梁,編輯諸同仁劈波斬浪,運土填石,孜孜石乞石乞,在所不辭。”
《臺港文學選刊》于1984年9月創刊。我們常說,這是“應運而生”。1984,可謂特殊的年份。八閩大地上,改革開放熱風浩蕩。這年2月,鄧小平視察廈門。項南提出,要將廈門特區由2.5平方公里擴大到全島,爭取建成自由港。3月下旬,55位廠長經理聯名寫信,呼吁“松綁放權”,項南立即要求《福建日報》在一版頭條發表,親自撰寫按語,說此信“情辭懇切,使人有一種再不改革、再不放權真的就不能前進了的感覺……”5月中旬,項南為《福建日報》寫了社論《讓“包”字進城》。他認為,一搞放權,一搞承包,一放一包,可以很快把企業搞活。一時間,形成濃厚的輿論場。從農村到城市,從經濟領域到思想文化領域,改革開放產生強勁的動力。也正是在這一年,鄧小平明確提出“一國兩制”的戰略構想。中英兩國簽署了關于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當時全省上下,充溢著解放思想、勇闖禁區的氛圍,從領導到基層,渴盼在兩岸關系上開創新局面。《臺港文學選刊》于焉問世。
小至一家文學期刊,大至一省建設事業,若要脫穎而出,拓開新生面,豈能一帆風順!
改革開放之初,中央決定廣東、福建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然而,“左”的影響根深蒂固,積重難返,各項工作徘徊不前。緊要關頭,項南受命主政福建,負起撥亂反正重責。1981年1月14日,項南抵達福州。6天之后,他在省黨代表會議上作了《談思想解放》的報告。結束講話時,他意猶未盡,朗聲道:“我想抒發一下自己對福建的感情和渴望:閩之水何泱泱,閩之山何蒼蒼,若要福建起飛快,就看思想解放不解放。”
項南思維超前,膽魄超群。有人稱他“項大膽”。
有太多、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提出在廈門特區建設“自由港”;
第一次提出建設高速公路;
第一次提出“讓世界了解福建,讓福建了解世界”;
第一次提出因地制宜,大念“山海經”:
第一次提出重視資源保護,消滅“森林赤字”;
第一次提出支持企業“松綁放權”,推動企業改革;
第一次提出“鄉鎮企業一枝花”,福建經濟靠鄉鎮企業打頭陣;
第一次提出“以智取勝”,引進人才……
在項南的強力推動下,接連出現了多個“第一家”:
廈門高崎國際機場,中國第一家完全利用外資建設,并由地方政府管理的機場;
福日電視機公司,在中國落戶的第一家中外合資經營公司;
福州程控電話,中國第一家引進的全自動的程控電話……
假如從細微處看,還可以加上許多,比如《臺港文學選刊》,中國第一家專門介紹臺灣、香港、澳門及海外華文作家作品的期刊。
雖然只是一本文學雜志,憑心而論,一路走來,實屬不易。
臺港澳地區以及海外文壇,活躍著不少閩籍人士。改革開放之初,《福建文藝》(《福建文學》)便開始介紹旅港閩籍作家作品,后來范圍逐漸擴大,不受限于閩籍。1982年伊始,《福建文學》開設“臺灣文學之窗”,陳章武和筆者兼任責任編輯,逐期介紹臺灣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大多附以福建社科院劉登翰、包恒新、張默蕓、黃拔光等學者的評析文章,受到讀者歡迎。在這個基礎上,匯集梳理和分析省內外讀者的意見,并適時吸納來閩參加學術活動的香港作家的建議,1984年6月醞釀創辦《臺港文學選刊》。當時,楊瀅擔任省文聯黨組書記,張賢華、丁仃、季仲為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李光為秘書長。省文聯領導迅即上報。何少川時任省委宣傳部部長,副部長中王仲莘分管新聞出版和外宣,許懷中分管文藝,明確給予支持。申請報告當天呈送,當天就批準。6月8日,省委宣傳部致函省文聯黨組,同意出版《臺港文學選刊》,提出:“望你們注意把關,著重選登健康、進步、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臺港文學作品。同時,應注意加強評論工作。另外,為保證增刊質量,《選刊》需配備專職編輯人員。”6月25日,福建省出版事業管理局也下達同意出版《臺港文學選刊》的通知,并于8月2日頒發“報刊雜志出版證書”(閩版刊字第106號)。剛創刊時,《臺港文學選刊》作為《福建文學》增刊,《福建文學》主編季仲、副主編蔡海濱、陳章武分別兼任《臺港文學選刊》正、副主編,筆者為“專職編輯人員”,許江兼職美編。早先設《臺港文學選刊》編輯組,后稱編輯室。1987年8月,根據報刊整頓工作精神,《臺港文學選刊》改由福建省文聯主辦、主管,季仲兼任主編,筆者擔任副主編,專職。龔萬山兼任美編,楚楚、宋瑜先后加盟,擔任文編。這是后話。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創刊在即,我們敬請項南撰寫發刊詞。這并不純是出于他身居高位,藉以“借光”。三年間,項南力排“左”的干擾,革故鼎新,從實際出發,倡導建設“八大基地”,其中包括對臺工作基地。他重視對臺、對僑、對外工作,提出一系列極具前瞻性的主張,在海內外引起良好反響。項南在宣傳部門工作多年,對辦報、辦刊堪稱行家里手,請他撰寫發刊詞,再合適不過了。果然,約稿信送去沒多久,《窗口和紐帶》就呈現在人們的眼前。后來才知道,那時按照中央統一安排,福建省委正開展黨建專項工作,時間之緊,責任之重,可想而知。7月3日,他還在作有關總結:7月6日,就應約寫了這篇文章。足見他是何等重視!
窗口和紐帶
項南
地處祖國東南的閩、臺、港,可說是“一個國家,兩種制度”。也可以說是一個國家,三種社會。
如何促使不同制度、不同社會的人增進了解,消除隔閡,求同存異,進而融會貫通,和諧默契?文化的交流,可能是一個較好的途徑。
不論是臺灣、香港,還是大陸,人民都是聰明、勤奮的,都淵源于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都蘊藏著光耀奪目的藝術珍寶,都以自己是一個中國人而感到無比自豪。也無論是追溯往事,還是展望未來,我們都能發現,共同的東西遠比差異之點多得多。
《臺港文學選刊》將成為瞭望臺港社會的文學窗口,聯系海峽兩岸的文化紐帶,團結三種社會力量的一種精神象征。
我認為,這個選刊是可以擔當起這一任務的。因此,我也相信,這個選刊是會受到炎黃子孫的歡迎和喜愛的。
(1984年7月6日于福州)
項南還附有信函:“遵囑為《港臺文學選刊》寫了代序,你們看是否能用,請修改。清樣送我一閱。”他并就《臺港文學選刊》第一期擬載作品提出具體建議,“當否請酌”。項南撰文,讓我們喜不自禁。他的謙謙君子之風,也令人無比感動。我們果然大膽作了局部“修改”。根據刊物定位和文壇創作狀況,確定刊名為《臺港文學選刊》,而非《港臺文學選刊》,該文為代發刊詞,而非代序。項南欣然接受。
項南看待對臺對僑對外工作,高瞻遠矚。他提出經濟特區和開放城市作為“窗口”,應當要從兩面看,“我們可以透過‘窗口往外看,人家也可以通過‘窗口往里看”,不僅自己要朝外看,還要讓人家往里看。對待《臺港文學選刊》也要從兩面看,既是“瞭望臺港社會的文學窗口”,又是“聯系海峽兩岸的文化紐帶”,而且是“一種精神象征”。
項南一再為人們排憂解難,遮風擋雨,自身卻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1986年春夏之交,項南離任返京。臨走的一天,他突然來到省文聯,據說是前來看望有事到福州住在文聯招待所的一位畫家朋友。這位畫家外出,項南順便看望了文聯機關干部。事先并沒有通知。當他來到《臺港文學選刊》的辦公室,我和那時也在場的楚楚一下怔住了。省文聯領導向他做了介紹,他微笑著和我們握手。雖說從媒體上經常見他,但面對面,卻是第一次。他的慈祥的笑容,平和的神態,讓人倍感親切,拘泥和不安立刻化為烏有。像是與一位可敬可親的長者重逢。我們從未向他表示過謝意。只是按期寄贈一份刊物,也許借此向他匯報,我們為敞開“窗口”,為牽起“紐帶”,始終在努力,按他的話說,在不懈地“苦斗”。
時光流徙,帶走了許多人和事,消失殆盡:也留下了一些,永志不忘,歷久彌新。
值此項南百年華誕之際,追憶往事,心緒難平。翻開《人民公仆項南》一書,扉頁上寫著:楊際嵐同志留念
汪志馨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項南辭世一年之后,社會各方支持下,編印了這部紀念文集。項南夫人汪志馨題贈。我將珍存它,永久,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