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行家

滿70歲那年,他說“太熱,分開睡吧”,就與老伴各自在兩個屋里睡覺。風傳地震,年輕人惶惶不可終日,有車的開到廣場上去露宿。他抱著被子去她屋里,說“我在你這兒睡一宿吧”,她看了他一眼,往里挪了挪。
十幾歲的男孩和女孩,肩膀挨著肩膀,坐在凌晨的臺階上,談論并不了解的事物,月光像涼水一樣把他們洗了又洗。他們將永遠不再遇到這個夜晚。
我們這座城,30年前更美麗一些,30年前的青年人更單純地喜歡藝術和美。在周日帶著手風琴、兩張反復聽過的唱片、散裝啤酒和簡單飲食,在一間狹小的宿舍里聚會,有時在晦澀的詩句中痛飲至次日凌晨。如今,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在了,剩下的仿佛忘了那些一樣絕口不提,他們聰明地懂得:孩子們不會相信他們年輕過。
幾年前的一個電視節目上,一個老漢準備了一輛帶塑料棚的三輪摩托,拉上90歲的老娘,出門去旅游。他們住最便宜的旅店,用啤酒瓶子當搟面杖包餃子,走了小半個中國,準備老太太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他們是兩個顧慮很少的老人,是兩個輕易就做到了相愛的人。
她減掉40斤,終于敢自拍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發出去照片,一遍遍刷新下面的評論。新生開學,有家醫院聯系她,說一個患者通過骨髓庫和她的樣本配型成功了。見面時,醫生有點為難地說:“要做骨髓移植手術的話,需要您恢復到從前的體重。”她想了想剛買了夏天穿的裙子,說:“我可以盡快回到原來的體重。”她也想到了那個沒見過面卻和自己有關聯的人。
快遞員打電話說:“我等你回來。”我說用不著,“扔那兒就行”,他說一定要等。過了十幾分鐘(恐怕要耽誤他兩個活兒),見到我,說:“你和我叫一個名字,我一定看看你長什么樣。”然后掏出胸卡來給我看。我羨慕他即興的快活。可惜我陰郁寡歡,否則就該和他合張影,各自發到微博、微信之類的地方。
超市里,一個正在理貨的姑娘指著我購物車里的幾袋零食問:“這個你以前吃過嗎?”我搖搖頭。她向左右看看,如同我是她的好朋友一樣對我說:“你可千萬別買。我吃過,可難吃了呢!”
雇她看孩子的是個做生意的老板,沒設過小陷阱來測試她偷不偷東西;老板的妻子也不是這不吃那不吃的刁蠻人,還會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做家務。彼此都覺得難得遇上,就一直做了下來。老板的孩子放暑假,她說:“讓俺把孩子領回俺們農村去,你們敢嗎?”老板兩口子都笑說:“那有什么不敢的,不一直都是你帶的嘛。”之后,就上了火車。孩子終日在她家里騎豬、上樹、下河撈魚,曬得黑瘦黑瘦。
“那年,在一個門票便宜的園林里,你懷抱熟睡孩子坐在游廊上。游廊通向假山,風在竹林里忽然響成一片,帶著南方花木的氣味兒穿過池塘。你說著什么,我沒有聽清,剛開始為了這時刻轉瞬即逝而難過,就看見一片葉子從你背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