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杯”字說起

文/陳德彰

語言是交流的工具或媒介，而詞是語言使用中能表達信息的最小單位，往往代表一個概念。而交際雙方頭腦中的概念只是大體上一致，可以是同一個（比如所指實體就在交流現場），也可能是同一個范疇概念中有著共同特性的不同實體。交際語境使相對抽象和模糊的概念——即詞義——有了具體的意思。

假如我發/bei/這個音，或寫出“杯”這個字，諸位聽到或看到時腦子里想到的可能是不一樣的實體。比如，可能會想到不同材質的杯子：玻璃杯（glass）、塑料杯（plastic cup）、紙杯（paper cup）、搪瓷杯（enamel cup）、陶瓷杯（porcelain/china cup）、銀杯（silver cup）、玉杯/玉鐘（jade cup）、白镴杯（pewter mug）、瑪瑙杯（agate cup）、牛角杯（ox horn cup）等；不同用途的杯子：茶杯（teacup）、酒杯（wine cup/glass）、啤酒杯（mug）、奶杯（milk glass/cup）、咖啡杯（coffee cup）、果杯（fruit cup）、漱口杯（tooth glass/mug）、眼杯（eyecup）、吸杯（cupping glass）、燒杯（beaker）、量杯（measuring glass/graduate）、獎杯（trophy cup）等；當然也可能是不同形狀的杯子：平底大玻璃杯（tumbler）、高腳杯（coupe/goblet）、蓋杯/碗（teacup with a lid）；也許還有人會想到比較特殊的夜光杯（luminous wine glass）或保溫/暖杯（thermal mug / vacuum flask）等。大家想到這些形形色色的杯子，是基于生活中直接或間接的體驗產生的認知，這些認知中的實體屬于同一個范疇。盡管這些具體的“杯”的概念比廣義“杯”的概念小，但都是屬于同一個語義場、不同層次的概念。可以設想，最初的“獎杯”也許真是獎給獲勝者（很可能是喝酒用）的一種容器，可是現在不會再有人把獎杯用做容器，而純粹成了一種紀念品，由此“杯”字也進一步衍生出更廣泛的所指意義，比如“世界杯”“亞洲杯”“冠軍杯”等，轉指特定的體育比賽。

漢語中的“杯（子）”字是一個常用詞，繁體作“盃”，上面的“不”表示聲音，下面的“皿”表示是一種器具，《辭源》釋義——“杯”為“盛飲料的器皿”，并注明又作“桮”“柸”“盃”。“皿”的本義就是裝東西（多為液體）的器具，是碗、碟、杯、盤一類用器的總稱，也可以說“皿”是“杯”的上義詞。

不同的民族在認識事物的過程中有不同的體驗，即不同的主觀認知過程，比如著眼于同一個事物的不同部分，或強調其不同特征，因此，根據這些特征所得出的概念可能會屬于不同的范疇。對事物概括程度的不同，造成不同語言表意和指物的語言模式不一樣，反映在詞匯層面，表現為可能會用不同的詞表示同一個或同一類事物，反過來，不同語言中所謂的“對應詞”所代表的概念和范疇也可能不一樣，至于其延伸意義差別可能更大。這就是不同民族不同的概念系統在詞匯層面的反映。此外，范疇不但有不同的層次，一個大的范疇可以包括幾個較小的范疇，而且各個層次的范疇本身具有不確定性，其范圍和邊界往往是模糊的、開放的，相近的范疇會有重疊。因此確切的詞義往往依賴于交際中的語境。

表達各種“杯（子）”的概念即“杯”的下義概念，漢語基本上用的是由“杯”字構成的復合詞，這體現了漢語中多采用“修飾語+中心詞”的構詞形式，不同的修飾成分強調事物的某一個特殊方面，即共性中的差異性。這種著重于分析法的構詞反映了不同的關注點，而中心成分“杯”可以看成是一種“范疇標志詞”，表示一種概念的整合。這體現了漢民族重統一、重了悟的特點。這種構詞法英語中也有，但相對較少。與各種“杯”相對應的英語詞有好幾個。漢語中屬于“杯”這個大范疇中的許多小概念在英語中并不屬于同一個大概念（上義概念），比如，mug、cup、glass、tumbler之上沒有一個表示它們屬于同一個（上義）范疇的詞。漢語“杯”這個詞從各個客觀實體抽象出來的相似性程度要高于英語的mug、cup或glass。glass一詞原義是“玻璃”，是表示某種材料的物質名詞，借用來表示用玻璃制成的杯子，可能是因為玻璃杯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接觸最多的玻璃制品。

當然，任何事物都不能絕對化。漢語也有用不同名稱指同一類事物的，例如我們現在稱為“杯”的器具，還可以稱為盅（沒有把的杯子）、盞（小杯子）、樽、觴、觚、觥等。它們有不同的偏旁，屬于不同的范疇。

英語cup的基本定義是“a small bowl-shaped container, usually with a handle for drinking from”（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COD）。定義中沒有提到的一點是，cup一般上大下小。上下直徑一樣的“杯”，除了glass之外，叫做mug（a drinking vessel, usually cylindrical and with a handle and used without a saucer）。這就是說，漢語“杯”的代表范疇至少包括英語中的cup和mug兩個范疇。COD的定義告訴我們，cup和bowl類似，mug通常是圓柱形的。

語義是有民族性的，相對于漢語“杯”的glass、cup、mug、tumbler等的概念界定是模糊的，其中形狀是一個重要因素。從這一點說，cup的概念和其相鄰概念，如plate、bowl、jar之間有重疊的關系。在說漢語的人看來，被稱為“杯（子）”的所有成員都具有家族相似性，屬于同一個概念，即用以盛放飲料并可以直接用來喝。可是說英語的人認為，這些實體中只有一部分有家族相似性，因此屬于不同的概念。當然，情況也不盡然。

美國幾年前出了一本書——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Six Glasses，此書根據人類歷史上六種不同飲品（啤酒、葡萄酒、烈性酒、咖啡、茶和可口可樂）的交替興盛，將世界歷史劃分為相應的六個時代。如果從所指的飲品而言，cup一詞可能比glass更合適，因為一般喝茶是不用glass的。但是說in six cups會有不同的含義，人們會著眼六杯的量，而不是六種飲品，可見除了形狀等因素，cup和glass在引申用法上，詞義也有所不同。這本書的中文版叫《六個瓶子里的歷史》（中信出版社），這個譯名顯然比譯成“六個杯子”要貼切得多。

前面講過，世界上的事物是無限的，要用有限的語言符號表示無限的事物，除了分類之外，還有一個辦法是賦予已有的詞以新的意義，即利用某個已有的詞表示新的概念，這就是詞義的轉化和擴大。這種擴大是在原有詞義的基礎上展開的，新概念和原有概念有一定的邏輯聯系。而這也是抽象思維發展的一部分，詞義發展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進一步抽象化。

“杯”的詞義不斷發展擴大。從表示容器的“杯”產生了如喝一杯（have a glass; enjoy a glass; crush a cup）、碰杯（clink glasses）、舉杯（lift/raise one’s glass）、干杯（empty one’s cup）、貪杯（be fond of one’s glass）等詞語。在這些用法中，“杯”字強調的不是杯子本身，而包括甚至主要轉指杯中盛有的酒。至于成語中的“杯”字，更有了新的含義，杯盤狼藉（wine cups and dishes lying about in disorder after a feast）和杯觥交錯（the wine cup passes freely; the cups go gaily round ）中的“杯”指酒杯，隱含了飲酒的意思，而杯水車薪（try to put out a blazing cartload of faggots with a cup of water）中的“杯”要表達的是量少。這些由“杯”字激活、著眼點不同的詞義，充分說明了詞義的主觀體驗性和認知性。當然，英語中的cup、glass等詞與“杯”有很大的共性，不僅在指代性的名詞方面，有些用法也相似，如：①He accept anothercup.②Aglasshad been poured out.這兩句里的cup和glass都不指杯子本身，而指杯中的茶或酒。英語里“干杯”常常說drink a toast，已沒有原來指的容器的意思了。

但是，英語的cup有一些用法，漢語的“杯”字并不具備，如COD所列的另一項定義：a cup-shaped thing。如suctioncup漢語說“吸盤”，顯微鏡上目鏡上的橡膠部分，英文稱為rubbercup(attached to the eyepiece)。下面例句中的cup具有更廣泛的含義：

1.They talked long over thecups.他們邊喝邊談。

2.He would tell everything he saw when in hiscups.他一喝酒，就把看到的全說了出來。

3.He was acuptoo low today.他今天顯得沒精打采。

4.Hiscupof happiness is full.他幸福至極。（此用法來自《圣經》，還有bitter cup、cup of bitterness等）

英漢兩種語言中所謂的對應詞的范疇不一樣，其引申詞義和用法差異更大，造成了翻譯的困難，比如“我今天買了10只新杯子。”這樣一個簡單的句子，一下子很難翻譯成確切的英語，因為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杯子，是cup、glass，還是 mug。而反過來像下面這幾句：

5.Hecuppedhis chin in his hand.

6.Hecuppedthe match against the wind.

7.Hecuppedhis hands around his mouth and called.

要譯成漢語也只能采取解釋性的意譯：

5-1.他用手托住下巴。

6-1.他用手擋住火柴，不讓風吹著。

7-1.他用雙手在嘴前做成喇叭形，叫道。

這說明，cup的概念范圍包括“做成杯形”這樣一個動作概念。漢語的“杯”字沒有這樣的概念。

希望此文能引起學習翻譯或從事翻譯工作的讀者興趣，從中得到啟發。翻譯時選詞有講究，絕不是隨便挑一個就行的。 □